第7章
阿耀在唱片行二樓倉庫深處,戴口罩用撣子清掃灰塵,同時細心翻找,想找到那張珍貴的賴納柯翰六零年代唱片給阿澤。他們第一次說話是因為賴納柯翰,因此阿耀覺得送他賴納柯翰的第一張唱片較有意義。阿澤沒有唱機,阿耀想把伴随自己度過少年時期的舊唱機也都給他。
店長文森上來看他:“又說你要整理倉庫?翻的亂七八糟。”
阿耀坐在地板上,正打開一張舊唱片看:“我一直都想問,文森你存這麽多二手安迪威廉斯唱碟做乜?又不準賣。你要賣都無人買啦,我在這裏兩個月了從未聽過人來這件鋪頭問安迪威廉斯。”
文森湊近來,拂去舊唱片上蒙塵:“沒什麽,中意就是中意咯。舊唱片又比較有趣。有時會在封套下發現驚喜。我曾收過一張二手碟,封套底竟有歌手本人二十年前的親筆簽名,你話犀利不犀利?”
阿耀摘下口罩,立即被飛塵嗆的咳嗽連連,不忘反駁:“真的?簽名或者是他人僞造。”
文森說:“不會的,我睇得出。我同心愛歌手有跨越時空的心電感應。”阿耀嘻嘻笑。文森說:“安迪威廉斯是美國甘西迪總統朋友之朋友。”
“就是啦,那又如何?”
“你又知不知甘西迪總統可能是基的?他有位關系十分之暧昧的密友。”文森說:“或者話他既中意女人又中意男人。”阿耀聳聳肩膀。文森将唱片放回架上:“喂,餘餘就在下面,你下去同她講句sorry咯。”
阿耀說:“她還氣我。我去講都無用啦。“
文森在他身旁坐下,背靠唱片架:“去咯,她一來就問你在邊。我知她已經不再生氣,還有點後悔對你發脾氣。不過人家女孩子來着,你先開口好點是不是?”
阿耀沉默數秒,轉個話題:“我想找一張唱片。賴納柯翰的第一張碟,我記得你有收藏?賣我好不好?”文森說:“嘩,那是我心肝寶貝,你不要想了!”又說:“你想聽的話可以上我家來聽。不過要同餘餘講sorry先。”
阿耀垂頭喪氣:“不是我。我想送人當生日禮物。因為賴納柯翰好有紀念意義。”文森問:“送阿澤?”阿耀面紅點頭。文森又說:“生日禮物選擇好多的,你不如去請教餘餘啦。”阿耀小聲:“我要想想如何講第一句話。”
餘餘已在倉庫門外:“文森,有客人要你介紹唱片。”
文森一躍而起:“什麽客人?”經過門前将餘餘一把攬起轉個圈才放下:“過去啦,阿耀有話對你說。”
餘餘說:“可我不得閑聽他講哦。”但半步也未離開門。阿耀走出來,讪讪地站在餘餘面前。半晌,兩人同時講出聲:“sorry。”餘餘低頭:“上次是我太過分。”阿耀說:“我都有錯。我應該早點告訴你。”青梅竹馬的朋友就這樣和好。
餘餘伸出手給阿耀看:“文森送我的。”是一枚銀指環,閃亮的套在中指上。她有點害羞:“很大路貨是不是。不過我覺得都幾可愛。是對戒來着。”阿耀抓起她的手。餘餘指一指阿耀的耳釘:“我仍覺得不适合你。不過,你中意嘛。”阿耀摸摸耳朵,問:“我要送生日禮物,有什麽建議?”餘餘笑容有一點凝固:“送給他啊?”阿耀說:“是。”餘餘說:“我陪你揀禮物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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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行街行到傍晚。想到阿澤手機壞了,阿耀在一間進口商行內選中一只手機。但太貴,兩個人将身邊零用加埋都不夠錢。
餘餘忽然指着玻璃櫥:“那架寶麗來都幾得意啊!”但問價格,比之前的手機還高出三十巴仙。阿耀戀戀不舍:“我都沒有拍過阿澤的照片。”餘餘說:“沒關系啦,以後攢夠錢再來買咯。照片幾時照都得。”
阿耀沮喪:“前幾日家姐問我夠不夠錢用,我還講夠了我有兼職。”餘餘陪着他沮喪:“我最近買了太多新衫,零用錢都花光了。”
兩人徘徊一陣,到冰室坐下吃冰。餘餘靈機一動說:“送古龍水吧。文森有用古龍水的,味道好sexy!”阿耀笑着去捏餘餘鼻尖:“你講咩?你話文森sexy啊?我是不是聽錯?”
餘餘忽然安靜。半晌她問阿耀:“你是不是同他乜…過了?”中間一個字講的非常含糊,叫人聽不清楚。但阿耀知道她問什麽。餘餘說:“你真的好中意他。”阿耀答:“是。”“究竟中意同性是不是那種愛的感覺很不同的 ”她探讨起來。
“我不知道啊。我都沒中意過女人的。”
餘餘說:“都是哦。”接着竟然問:“喂,聖誕節四個人一起去海洋公園好不好?”阿耀說:“還有好久才是聖誕嘛。”“你答應我先啦。”但阿耀有種無名的不安。他無法即刻應承餘餘,“你話買古龍水,但我都不用的,怎樣買呀?”餘餘說,“都話我幫你揀啦。”
揀古龍水時又講起學校事情。“我上次在學校走廊撞見你家姐哦。她來學校搵你做乜?” “是訓導主任搵她。講我最近表現差咯。”餘餘嘆氣:“講真你都要小心點。你最近真的常常缺勤。”“以後都不會了。”“那最好啦,不然我真的怕你在理工讀不下要去澳洲。那我們就分開了。”
在街頭同餘餘說拜拜後,阿耀獨自拎住裝古龍水的紙袋往阿澤家附近走。這條街入夜後好熱鬧。阿耀在熙攘中忽然見到熟悉瘦削背影在那架綿羊仔機車上。“阿澤!”阿耀叫的很大聲,但周圍太嘈了。那架綿羊仔沒停下。
“阿澤!”阿耀跑了起來。他追上去,大喊:“阿澤!”
阿澤在綿羊仔上匆匆回頭。身後車燈正照過。阿澤帶着安全頭盔,雙眼神色驚慌。他以前從未流露這樣神情,驟眼看去親熟眉眼幾乎有陌生感。阿耀喊:“喂,你幹什麽,停車啊!”阿澤向他揮手,轉頭繼續揸機車向前沖,就要消失在車流中。
“阿澤!”阿耀追到街口,前面亮起紅燈,阿澤不得不停車。阿耀呼吸急促,跳上綿羊仔後座:“阿澤你去邊哪,做乜不理我!”阿澤轉過身:“快下車,喂,別跟着我!”同時用力推他。阿耀抓牢機車:“你有病啊?為什麽要我下車?”“叫你下車就快點下!放手!”“你癡線啊?”
紅燈轉綠,阿澤不再推搡,說:“你攬緊我!”機車猛然飛馳出去。阿耀貼着阿澤一起沖出去。他隔着安全頭盔對着阿澤大叫:“做乜開這麽快啊?好危險!”阿澤喊:“你怕就把我頭盔拿去戴!”“我都沒話過我怕啊!”綿羊仔都可以這麽風馳電掣。
旺角街道喧嚷繁華一閃而過,機車上的阿澤與阿耀在車水馬龍中都是那麽不起眼。阿耀緊緊攬住阿澤,勁風撲面。他閉上嘴不再問阿澤到底去哪。
身後有警車追來,已經長長鳴笛,片刻截住了阿澤的綿羊仔。阿耀拖緊阿澤的手:“為什麽他們攔住你?”“你快點走!”阿耀說:“我又沒有做壞事,為什麽怕差人?”警察阿sir沖上來把兩名少年手腕都扣住,亮出CID警章,當場搜身。
警員從阿耀手上奪過紙袋,質問:“這裏面是什麽?”戴膠手套的雙手打開紙袋取出一瓶新版KenzoJungle古龍水。阿耀阻止:“喂!是我給人的禮物來着!”阿澤卻十分鎮定:“喂,你們聽住,有事都是我啊!同這個人無關的。”
CID在阿澤牛仔褲內同機車後箱搜出共五十包迷幻藥丸。一名警員将裝二十粒丸仔的塑料包遞到阿耀面前:“認不認得這是什麽?”阿耀已經猜到,驚恐地盯着看,又轉過面去望住阿澤。阿澤正被警員逮住,抵住後背塞上車。
——未成年的阿澤是他那名黑社會大佬的“帶家”。
這類利用未成年帶毒的犯罪事件,阿耀只在報章上讀過。豈料發生在阿澤身上。
阿澤不肯上車,努力轉頭回望阿耀,掙紮:“喂你們搜他身做乜啊?我都話根本不關他事!”被警察阿sir猛的推進去,阿澤上身重重撞了一下。阿耀激動:“你們不要這麽暴力!”
在警察局錄口供,面前警員将阿耀銀包裏事物一一翻檢,拿着他的身份證同學生卡對比,又擡頭看他,“名校呀,學生哥,睇你個樣都不似街頭飛,怎麽解釋同帶毒黑社會成員在機車上?”阿耀争辯:“阿澤不是黑社會成員,他只是不念書而已。他沒有那麽壞。”
警員掃一眼阿澤:“你剛剛是不是還自稱你跟哪位大佬?到底是哪位啊?你們兩個為什麽在一起?”阿澤惱火,對住警員臉大吼:“不關他事。他跟我一起是因為我中意他!”
警員得到未曾預料答案,張大眼睛瞪住面前兩名男仔,不禁失笑。阿耀冷冷問:“很好笑嗎阿sir。他喜歡我或我喜歡他,有什麽不妥?”警員搖頭:“你們這班細路仔,真是古惑。”
阿澤忽然離開座位,一手按住阿耀後腦勺,俯下身在他嘴上重重吻了一下,阿耀被吻的幾乎跌下座椅,不得不伸手攀附阿澤肩膀。阿澤挑戰似的望住警員:“是就是了,怎樣?”被CID喝令坐低。
阿耀面紅透,但他忍不住低頭偷笑。警員又喝止他:“笑什麽!”
直至大家姐阿恩的老公張督察來到保釋阿耀,他才醒悟事态嚴重,手到手臂都抖起來。阿澤剛要去握住他震顫雙手,警員已經來帶阿澤走。姐夫面色鐵青,領阿耀出差館。尚未開口責備,阿耀不安地回頭問:“另一個男仔呢,可不可以保釋他?”姐夫不耐煩:“他要被扣押四十八小時先可以出來。已經足夠幸運,差一日就成年,帶毒量沒有到達過高值,且沒有證據他同有組織犯罪有緊密聯系,警方姑且當他是迷途少年。”邊講邊向停車場走。
阿耀說:“等一等,我有東西忘記拿。”給阿澤的古龍水。
但再出警局,阿耀沒有去停車場。他不想也不敢回去面對家人或學校。他躲在阿澤家,手提電話也關掉。沒有人知道他在這裏,誰也揾不到他。
玻璃缸清澈透明,兩尾紅魚有時彼此追逐,有時各自轉圈。阿耀在角落掉絨沙發內靜靜觀看。他将準備作禮物的古龍水拿出來噴灑。阿澤的十八歲生日只得在差館內度過。阿耀很為他傷心。
第三日,阿澤回來了。他搖醒在沙發內睡着的阿耀。兩人迷茫對望一刻。阿澤問:“你一直在我處?”說罷頭抵住阿耀肩窩磨蹭,好似有講不出口的話語。當古惑仔很威風嗎?完全不是那回事。連真正喜歡的人都要連累。
阿耀振作一點,說:“你沒事就好。我沖個涼出門。” 擠在狹小浴室內一同淋浴,阿澤将阿耀推在瓷磚牆上靜靜親他。阿澤臉上還有一塊淤青未愈。
半晌他說:“阿耀,對不起。”
阿耀擁抱他,“你講乜啊?我晚上再來找你。”
阿澤聞了一下kenzo古龍水:“喂,用香水會不會太娘娘腔?”“這是本來就是男士古龍水。”阿澤在阿耀身上噴一噴,又對着自己噴一噴。“嘩,好濃的味道。”
“生日快樂,阿澤,十八歲生日快樂。”
阿耀到學校,走進教室發覺同學紛紛向他投來怪異眼神。餘餘看到他,立刻跑來将他拖到走廊。“乜事啊?”餘餘給他看一份昨天的報紙,警訊欄報道旺角一起未成年帶毒案。過去常常見到這類案登出來,但這一次與己有關。阿耀緊張的手發顫,讀下去,“…同行尚有本市著名理工學院預科生一名,極力為未成年嫌疑人辯護,警方亦懷疑其同本帶毒案有關聯…”
阿耀将報紙收起來,他驚訝說:“沒有登出姓名樣貌,為什麽知道是我?”
餘餘說:“訓導處看到新聞,去差館要來姓名。現在已經傳遍了。”
阿耀垂下頭:“沒想到會給登出來。我知道會影響校譽。”
餘餘忽然抱住他哭:“都講你不要中意那種小阿飛了。”阿耀見到訓導老師已經走來,他輕輕推開餘餘。
才一周,他又走進訓導處房間。訓導老師這次心平氣和:“我們今早已經通知你家人,你行為有損校譽,已經被退學。 據我們了解這數日你同家人亦無聯絡,為保證你安全,你可以在待客室等一下,稍後我會打電話給你家人,他們會來接你返家。你不可以自己離開。”
“我并沒有…” 阿耀腦內一片空白。他欲為自己辯白幾句,但是詞窮,張開嘴又閉緊。退學?他從來是模範學生,竟會有今日被學校退學。阿耀震驚的望着訓導老師,潛意識中知道這舉動不禮貌,又轉而呆滞地盯住地板。
訓導老師嘆一口氣:“你已經念預科第二年,成績一度是最優,本來升學毫無問題,我也很替你可惜。聽聞你父母已經移民澳洲。令尊是智識人士,一定希望你完成大學學業。我希望你到澳洲繼續學業,要勤勉念書,不要重蹈覆轍。”
阿耀一個字都未聽入耳。他擡起頭,習慣性地答:“我明白,謝謝Mi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