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餘餘舍不得她的最好朋友阿耀離開香港去國外升學。但阿耀也令她生氣。因為他竟然對餘餘說:“不要一直講阿澤壞話。是我自己犯錯,不關他事的。”
餘餘用手背抹去眼淚,瞪着阿耀。
“你不要同他走就不會發生這種事。”
阿耀說:“我知。可能還是會發生。不管怎樣都好,我…”
他覺得很後悔。對自己所作的一切都後悔。但是想下去,又沒有什麽可以後悔。因為即使再重來一次,阿耀仍會選擇攔下阿澤然後固執地坐在他電單車後座。
仍會同阿澤一起。會在唱片行第一次見到阿澤,就靜悄悄偷看他。
“因為我真的中意阿澤。”
阿澤一連四五天都找不到阿耀。阿耀連唱片行都沒有去過。唱片行的文森說阿耀已經在電話上辭了工,而且意味深長告訴阿澤:“你等等他啦,或許過幾日阿耀會來搵你。他知道去哪裏可以搵得到你不就好了?”
奇仔說:“挑,你癡線啊?搵人搵到自己消失?”阿澤不理他。
“是大佬搵你啊,”奇仔說:“差佬收了你的‘貨’,大佬會不會怪你?”
“沒所謂,我不再跟大佬了。他管我不到。”
奇仔吓一跳的看他。阿澤說:“你以為真的好威風嗎?我不想死,不想坐監。我同你都還是兄弟,一起大的嘛。不過我不‘混’了。喂,奇仔,我勸你都退出來啦,你以為自己命幾硬?”
“沒大佬罩會挨打。”奇仔說。
阿澤說:“有大佬罩還會被差人拉,搞到阿耀也被我累。我不幹了。”
阿澤沒有耐心,還沒有存夠錢買新手機,只好在樓下電話亭裏給阿耀打電話。整日整夜電話接不通,一枚硬幣也都用不掉。
阿澤亦試過在理工學院外等候,但不見阿耀進出。終于有一個下午,給他在校門外等到那名不友好的女仔,阿耀的朋友。阿澤騎在電單車上沖她揮手:“喂,過來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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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仔提着書包,正與身邊同學匆匆講什麽,回頭見到阿澤,她蹙眉罵道:“小古惑,爛人,乞人憎。”轉過身跑開。阿澤抛下電單車,幾步就追上餘餘,粗暴地拽過書包攔住她去路:“聽到沒啊,我叫你過來!你有沒有見過阿耀?他去了哪裏?”
周圍的女同學“呀”的尖叫:“你是誰?餘餘,不用怕,我們去搵阿sir!”四散逃走,餘餘卻對她們背影叫:“不用啦,這個人我認識的。你們走得了。”
那班女孩子猶疑地觀望,餘餘不耐煩地招手:“明天見!”
阿澤把書包丢還給餘餘:“她們都是你朋友啊?”餘餘冷冷回答:“我同她們不熟。我只得阿耀一個朋友。”
“阿耀呢?”阿澤打量餘餘:“我這兩日都找不到他。他沒事?”餘餘也反過來打量阿澤。半晌她問:“你找他做乜?”阿澤撓頭:“咦,他一直同我一起的。我想你都知啦。” 餘餘終于氣急敗壞:“那你害得他被學校退學你知不知道 ”
阿澤瞪大眼睛。餘餘怒道: “你以後都不會見到他了,他不會見你的!他父母替他在澳洲找大學,他要去澳洲了!”阿澤握住她手臂不給她離開:“慢着!他去哪裏?”餘餘厭惡地用書包大力打阿澤,神情動作仿佛趕走一只害蟲:“你放開我啦!喂,我警告你不要再去騷擾阿耀!你已經害得他好慘了!”
阿澤被女仔手裏書包噼裏啪啦的襲擊頭臉,仍然執拗地不放開手:“你把話講清楚先,為什麽他不見我,為什麽會被退學?為什麽要去澳洲?”一句比一句問的驚慌。餘餘恨恨推了阿澤一下:“因為你做的衰事!你帶着阿耀才害了他!學校認為被警訊登出來損害校譽,算阿耀都有錯,才叫他退學的。都是你的錯!”
阿澤松開手,餘餘立刻給他一巴掌:“你不要去找阿耀,我會報警的!”
阿澤呆在原地。
阿耀整夜都失眠。
身上手機震個不停。一開始,手機響起鈴聲阿耀都會出冷汗。他不知怎樣對阿澤講。後來,他決定幹脆不要講。
阿耀在露臺靜默地發呆到淩晨。露臺外是一線海景。他模糊記得兒時初搬進這個家,露臺外面還可俯瞰整個海灣,燦爛陽光下海上船影點點。他與姐姐還時常在露臺嬉戲,逐個數游船。而漸漸地,樓宇與海灣之間築起了一棟棟新大廈,玻璃幕牆隔絕了那片藍色風景。
在童年對自己與世界都所知甚少,一切都似更加美好。
他取出信紙,想把不知道怎樣當面對阿澤寫的告別話語,以紙筆寫信告訴阿澤。但阿澤或者不喜歡看信。阿耀将信紙鋪在膝頭,寫開頭一句,思索很久,寫下平靜一句“I shall miss you”。
那樣簡單的一句話。他自己卻傷心的不得了。
因為即使舍不得,還是要去澳洲的。真的喜歡阿澤,但也真的喜歡念書。
未來計劃中,尚且包括努力攻讀學位後在大學争得教席這一選擇。眼下沒有更多選擇,或者有吧,是他不能選。若是違抗父母不去澳洲,就無法繼續念書,這亦令阿耀深深恐懼。
但我會挂住你。
半天紙上還是只得這一句。
人成熟起來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忽然領悟這世界上有太多值得喜歡。但一切喜歡都只能占據人生的一部分。不能太多沉迷,也不能太少關注。
假使能夠保持這樣脆弱的平衡才最理想。
阿耀來到書房,将陪着他度過中學時期的唱片機放進背包離開家。便攜式的黑膠碟唱機有點分量,令身心都沉下去。他沿着街道漫無目的游蕩幾個鐘。搭地下車,搭小巴。經過碼頭,過海底隧道。路過鐘聲回蕩的校園,人來人往的街市,大門緊閉的教堂。每一間唱片鋪都播放不同的歌,夜店尚未開張。安靜的游泳館,隐蔽的小公園。在繁華喧嚷的行人區, 阿耀數次魂不守舍地撞在路人身上。綠燈過街時,阿耀走得太慢,在人潮擁擠中跌了一跤。身邊有陌生人順手扶這失落少年一把。阿耀連聲講多謝。擡頭時,只見大街華燈初上,無數成年男女行色匆匆,明确果決地來去。
只有他好似蕩失路的孤兒仔。
阿耀最後下決定折返。
他到旺角,陋巷中阿澤家所在那棟舊式唐樓。阿耀将只寫了一句話的信與鑰匙一同放在信封內自門縫底下送進去,又輕輕地将唱片機安置在門旁。他在阿澤門前站了很久,都沒有勇氣按電鈴,亦沒有人來開門。
過一陣,聽到門內有輕微響動,阿耀立刻轉身,慌不擇路地逃上樓梯。
阿耀一直上到唐樓天臺。
過去他沒上來過這裏。天線電纜橫生枝節,角落堆放廢置梳化桌椅,空地還有數支晾衣架,白衣衫花被單在晚風中飄動。望出去周圍建築也都老舊污糟,還撐着繃開的廣告牌,亮不起的燈管。傍晚天空昏黃,是最感傷孤獨時分。
他牛仔褲中手機又震動起來。阿耀取出手機,見到眼熟的公用電話亭號碼在屏幕上閃爍。他知是阿澤,猶豫片刻接通。
說再見的時刻還是到了。
阿澤語氣焦躁:“喂,喂?現在你在哪裏?”
阿耀自天臺邊緣望下去,可以望見底樓街邊電話亭。他見到阿澤熟悉瘦削身影在電話亭內。
“我在看得到你的地方。你戴了棒球帽。上面是不是有個W,乜意思啊?”
“你別玩啦,你到底在哪裏?快點出來,我有話同你講。”
阿耀沉默片刻。“我想我們都還是不要見面。”
“你講乜啊。”
“見面好難開口講bye-bye。”阿耀說。“你見到我還給你的鑰匙了?還有一架唱片機,用來聽那張賴納柯翰的唱碟的。”
阿澤強調:“但我買那張碟是為了同你講句話!”
“記得照顧金魚。他們生命本來就很短。”“你不要走!”阿澤在電話亭內急切地打斷阿耀:“你不要去澳洲!”
半晌,阿耀很小聲地說:“對不起。我明天搭早班機走。”
阿澤忽然憤怒起來:“你不可以丢下我!你是我唯一中意的人,我不想你走,喂!我知道是因為我犯錯才害的你要走,可是以後都不會了。我不再當古惑仔了。真的。”他保證:“古惑仔好無聊,又蠢。我已經成年。我會做成年人該做的事。”
“但我要去澳洲念書。我喜歡念書所以必須去。”阿耀說:“我會回來的。我回來時候還會見到你吧?”
阿澤沒有講話。
阿耀問:“你不會不記得我吧?我跟你戴的耳釘是一對的嘛。我到哪裏都不會除下這個耳釘…再見。阿澤。 再見。”
阿澤仍然不出聲。阿耀不想挂斷,他想講:對不起。或者:我喜歡你。或者:我不想同你分開。還有許多別的說話。但電話裏突兀地響起提示音,是公用電話的通話費用不足,接着便自動切斷,嘟嘟聲電子音後,只餘一片沉寂。
過了很久,阿澤沒有再打過來。
又過了很久,阿耀見到阿澤走出電話亭。
阿澤戴着棒球帽,帽檐壓得低,阿耀無法見到阿澤的面孔神情。他靜靜凝望阿澤背影,走過狹長街巷,越來越遙遠。在沿途昏暗街燈映照下,連那道瘦削影子亦變得愈來愈長而淡薄,直至淡得化為烏有。
即使過了十年,已經完全成為了成熟大人的阿耀仍然能清晰的記得這一刻的心境,因為長大了一切改變,再也沒有這樣為簡單的分別而傷心。這種感受好像被阿澤抛落泳池的那枚屬于別人的指環一樣,金光只一霎便再也無跡可尋。
阿耀将再也用不到的手機放在角落的斑駁舊梳化上,離開天臺。他抹去眼淚,對自己講:男子漢大丈夫,以後都不可以流眼淚了。
深夜,阿澤走到天臺上。他對自己講:沒緊要。我一直都是一個人長大。以後都一個人都可以。他将賴納柯翰那張唱碟在阿耀的唱機上小心地放下去。低沉孤獨的歌聲逐漸響起。
十八歲生日已經過去。成年人要做成年人的事情。不要連累別人,為未來打算,等等。
隔很久時間,才會有一架夜班航機閃着燈緩緩掠過九龍區上方的漆黑晚空。這是啓德機場的最後一年。每一班飛機轟鳴飛過的時候,他都會對着飛機大吼:“阿耀!”吼聲被轟隆巨響淹沒。假使阿耀就在這班飛機上,他也一定聽不見。
阿澤壓低棒球帽的帽檐,在天臺一張舊梳化裏盹着。
清晨醒來時唱機早已電池耗光而停下。他坐起來,發覺膝蓋邊是阿耀的手機。“阿耀?”阿澤握住手機。
頭頂上離開香港的早班機正經過,阿澤狂奔下天臺,跳上他的綿羊仔。他發動電單車跟随飛機軌跡一路沖過去。鴿灰色天空中,飛機愈飛愈高,更加遙遠,蒼白,渺小,機翼閃爍的燈不會比一粒晨星更近。阿耀在這班飛機上嗎?
想再見阿耀一面。但電單車怎麽追得上飛機。
直到那架早班機消失在天際,阿澤剎住電單車。取下安全頭盔。無數車從旁繞過,因他在街中礙事,大響車號,還有開車窗罵他:“停在這裏,是不是尋死?”——但,阿澤不理他們。他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