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阿耀赤裸地俯卧在阿澤的床上,尖細下颌抵在右手手背,凝望前方許久。床尾小桌上魚缸內兩尾魚隐約的游動。數周前他在金魚檔買了送給阿澤。但阿澤沒有用心照管,此刻水有點渾濁。
阿耀抱怨:“你有沒有按時給金魚換水?”
阿澤說:“有。”
“你講大話。”阿耀準備去給魚缸換水。阿澤問:“你去哪裏?”立即拉住他。遲了一步,只握緊阿耀的腳踝。阿耀被拽得在床上翻倒。阿澤已經來到他上面,手肘支撐在兩旁,傾身俯視阿耀。
阿耀擡起手腕看一看時間:“喂,好夜了。”
“你肚餓啊?”阿澤親親他。
阿耀笑得露出細白牙齒:“是好肚餓啊。我想食雲呢拿刨冰。”
阿澤從他上面翻下去,在床底找衣服。“我去買,底樓冰室有咖啡刨冰得嗎。”阿耀卻說:“我也走了。我要回家了。我已經連續三天沒有回去睡覺。”阿澤按住他肩,令他坐回床沿:“你留在這裏。”
阿耀試圖站起,但被阿澤推在床上。“不許動!”
出門時還特意叮囑:“我買刨冰同雪糕給你,你不要走啊!”不放心地多看阿耀一眼,才戀戀不舍地關上門。
樓下冰室玻璃門上挂着一個關店牌子,給夜風吹的不住拍動玻璃。阿澤手插在仔褲口袋裏,走遠一點,到7-11便利店買雪糕與煙。店員要看他年齡證件,“身份證給看一下,謝謝。”
阿澤不耐煩:“沒有帶落街。”“你滿十五歲了吧細路仔?出門一定要帶身份證,你家裏人沒教你嗎?”阿澤聳聳肩:“我真的夠年齡啦,快點結賬先。”店員說:“那我不可以賣煙給你。”阿澤罵罵咧咧:“挑,你不賣我可以去別家買啊,多事。”轉身就走。
接着想起給阿耀的雪糕忘記拿,他又折返回去。
店員看到他又來,笑:“細路仔,雪糕都可以去別家買過的。”
阿澤不屑地對他比個中指。
——不過阿耀中意食7-11的雲呢拿雪糕。
Advertisement
他拎着膠袋在街邊走,口袋裏手機震動起來。奇仔打給他的。“你死去邊哪兄弟,這幾日都不出現?打給你又不複機,你有乜不妥啊,我給人砍死你都不會知。”
阿澤見到附近街邊賣煙的窗口小檔,走上去敲人家玻璃,一路罵奇仔:“衰仔你有幾大事,你死了我燒鹹片給你。”
“大佬點名講有事要我們做,找不到你怎麽做事啊!”
“上次你講的那件?替他‘送貨’?去就去咯。”
“我都還是有點怕,到底去不去呢?”
阿澤将手機夾在肩窩,取零錢遞進小窗口,“你有病啊?大佬直頭叫我們,可以不去嗎?你怕什麽?”“都沒試過當然怕咯。”奇仔說。“喂,不如你叫上你的新朋友啦,叫阿耀的。他看起來幾乖仔,一同行街差人不會來查我們。”“我警告你,你少打他主意,人家真的是乖仔來着。”
“挑!”奇仔憤憤收線。
阿澤将煙塞進口袋,轉過身時見到已有五六人圍上來,嘲笑:“來看這個死仔,在這裏都給我們碰到。”
看清來人,一概是“廁所華”的喽啰,領頭的那個叫細榮,當日闖入唱片行中的就有他一個。阿澤冷冷問:“什麽事?”
細榮打量他:“沒事啊。我們有事嗎?”他賤格地看看兩邊,都是自己人。“有些日子不見打個招呼而已。”
“招呼打完了,我走了。”
“慢着,看你這麽能打架,不如跟我們華哥啊?以後叫我阿頭,我同華哥都不會虧待你的。”
阿澤回頭:“你搞錯了。他也跟大佬,我都是跟同一個。你算什麽?”
細榮在他肩上不懷好意地狠拍:“叫你跟華哥是看得起你,你這小子識相點。”阿澤反手就是一拳。
嘩——
阿耀用雙手将金魚捧出,放入清水滿溢的玻璃杯中。
他将魚缸內渾水傾倒出去,發現玻璃上已經積存了污漬,彎彎扭扭地爬過魚缸肚。他擰開水喉,用毛巾清洗魚缸。擰一擰毛巾抹幹魚缸,又對住小盥洗室天花上昏黃燈泡仔細看了又看。
發現一點污漬,便又返工。
直到玻璃魚缸整個地潔淨透明,沒有瑕疵斑點。他裝滿一缸清水,費力地将魚缸小心擡出盥洗室,置于屋內小桌上。
紅色,橙色的小小金魚在各自玻璃杯內不安地上下竄動。阿耀将兩只養魚的玻璃杯并排擺好,安慰它們:“明天早上就讓你們搬回去。大屋住起來舒服點是不是?”
阿耀伸一個懶腰,環顧四周。阿澤的住處真是方寸地方。
阿耀屋企在高尚區大廈,是一處四戶公寓打通的寬敞大房,露臺可以看海。他想,為什麽總是上阿澤這裏?他可以帶阿澤上自己家,一樣自由且舒服得多。但不知道阿澤願意去嗎?
阿澤真是出去很久都沒回來。他不由得擔心。打電話給阿澤,試了數次都不通。
阿耀出門去找人。
夜風真是有點凍。他拉起輕薄運動衫拉鏈。
在附近街角,阿耀望見阿澤同正好幾人打架。連路旁燈箱招牌都給這些人混戰中推倒下踩爛。阿澤是飛仔,阿耀早就知道。不過以前沒有親眼見到過阿澤身陷打鬥中。阿耀怔住了。
對方人多勢衆,阿澤屢屢捱打,但奮力還擊。有一人從阿澤手中奪過什麽,摔在地上彈開,四分五裂,是阿澤的手機。
此人站起身抽出一把吓人的西瓜刀。
阿耀沖了上去。
“停手,喂!放開他!停手!”阿耀猛地打對方頭。可惜他力量不夠強,對方将他甩向一旁。
阿耀撲回去死死抱住持刀人,将他從阿澤面前拉開。等阿澤回過神,阿耀已經捱了一巴倒下。“你邊個來着?是不是想我劈死你?”阿澤跳起來,用彈簧刀對着打阿耀的人猛插過去。流血但沒中要害。阿耀目睹,立即大叫:“阿澤,不要!”
阿澤及時清醒回來,一手握住刀,另一手拉起阿耀,“快跑!”阿耀踉跄一下,阿澤架住他胳臂。阿耀跟上逃跑。
兩人手拖手沿街狂奔。
身後人窮追不舍,一路破口大罵。“你老母!站住!”
阿耀氣喘籲籲,覺得自己這世人從未試過跑的如此快。
“我們到底跑去哪裏?”
“你跟住我就得啦!”
阿耀恐懼地想,怎樣可以甩的脫?拐了數個街角,望見路中有的士車呼嘯而過,他連忙叫:“司機司機!” 拖拽住阿澤幾乎已将飛身去攔:“停車啊,救命!”的士猛停,阿伯自駕駛座車窗探出頭痛罵:“你要救命還是尋死啊!”阿耀不理他,用力将阿澤推進的士後座,自己手忙腳亂也跌入內。“快開車!”
終于甩掉追兵。
阿耀嘴角腫起來,此時才覺得痛得不能開口。阿澤擡手撫摸他傷處,阿耀瑟縮一下。“不要緊吧?”
沿途街燈閃爍飛逝,車內忽明忽暗。仔細看時,阿澤眼睛周圍都青了,一雙手都是滲血傷口。因為剛才兩人手拖手,阿耀手心也染了褐色血痕。他起初以為是自己流血,接着才明白是阿澤的血。
阿耀後怕不已。
阿澤靜靜坐一陣,取出煙銜在嘴上,還向司機阿伯借火,他已若無其事,且非常沉默。阿耀忽然說:“我應該先撥九九九求助……” 阿澤說:“癡線,你是不是要把我也搞進差館?”阿耀別過臉看車窗外。
阿澤說:“你剛才不要沖進來便不會有事了。”阿耀不服氣:“是我幫了你呀,還說。”這句話刺中阿澤自尊心,他硬頸地反駁:“幫我?我一個人就搞定他們那幫混蛋啦。你給我添麻煩才真,我還要救你。”阿耀非常疲累:“去醫院吧,你手要包紮一下。”“這點小傷不必了,你別大驚小怪。”
翌日阿耀仍感到驚魂未定。但另有麻煩等着他。
某天他到校已經遲到半個鐘。還未走進課室,訓導主任來叫住他:“許同學,到我辦公室來。”阿耀自踏入校門就是老師寵兒。即使此刻被“傳喚”,他并無經驗預料到是什麽場面。
走進訓導處房間,見到阿恩端坐在沙發內等他。原來訓導老師已經叫來了他的家人。家長聯絡訊息中只得大姊人在本市。阿恩是位年輕正直女士,嫁給差人後仿佛正直更添了。
訓導老師都不禁語氣溫和,在辦公桌後坐定娓娓道來:“許同學原本是預科班成績操行都十分突出的好學生。近一個月來卻表現不佳,校方察覺異常才會聯絡家長共同解決問題。”
已經十八歲成年了,待遇忽像小學生般。阿耀面紅透,“我?我有什麽問題?”身旁家姐已将厚厚一疊缺勤與欠功課的警告單推到他面前。阿耀不看已明白。他慚愧地低下頭。
從未受過這類責備。他立刻認錯,說:“我會改的了。”
阿恩揸她的小巧銀灰色賓士車來校。她同弟弟一樣,雪白臉濃黑發,高挑苗條身形,着得體的灰色套裝與黑色平底鞋。她取出車匙——放置車匙的皮夾都是黑與灰。這是家教,一切都要整齊,配套,幹淨。家中三姊弟的名字依次是阿恩,阿諾,阿耀,互相呼應,全取自對主的信仰。
阿耀在副駕駛位上一言不發。
大姊發言:“這一個月來我關心你少點,是我的不對。但為什麽?”阿耀難過地答:“姊姊你可不可以不要問?”“為什麽我不可以問?”阿恩冷靜地:“我們家人從來不會有難言之隐。只有問題人士才會有難言之隐。”
阿耀講不出聲。片刻他說:“就當我遇上叛逆期得不得?大姊你的叛逆期在幾時?”阿恩說:“我沒有過叛逆期。阿諾都沒有。我們家庭健康正常,子女為什麽會有叛逆期?你有什麽不滿,我們可以坦誠談一談。”
怎樣談?阿耀一直低頭。太多事情。
大姊說:“大屋鐘點工人說已經一周未有見過你。你在外面過夜?在哪裏同什麽人?”阿耀說:“沒有,我都有回去住的。”阿恩又問:“你說的是真的嗎?”阿耀想堅持,但無法繼續說謊。說謊有失信實,為人大忌,這是他在教會中學到。
阿恩冰涼指尖碰一碰他嘴角尚未消除的瘀傷:“這又是怎麽回事?”阿耀避開她的手:“我自己不小心。”“吓,”阿恩看他:“你打耳洞?你幾時打的耳洞?多難看!”
弟弟面色倔強。阿恩嘆氣:“為什麽任性妄為?你向來都乖的不得了。我會打電話到昆士蘭通知爸媽,同他們商量。”阿耀心知無可避免。
阿澤失去手機,只能用公共電話打給他。阿耀在學校走廊一角,聽阿澤在那頭說,
“……下禮拜是我生日。十八歲生日。”阿澤也将要成年了。
“你想要怎樣慶祝?”
阿澤很厭煩:“我不知哦。我就是想要告訴你而已。我沒有打算慶祝生日。我從沒有過什麽生日。我根本不在乎。”
阿耀說:“明晚我去找你。”
“不行。明晚我要做事。”
阿耀堅持:“我可以上你家等你。我有門匙,你不記得啦?”
阿澤猶豫地說:“遲點再講。”他準備收線了。
“阿澤!”阿耀叫住他:“你要做事?到底是什麽事?”
“不能講的。”阿澤懶洋洋回答:“講了你一定不開心。不要問了。” ——只有問題人士才會有難言之隐。阿耀不由得說:“不會很危險吧?要是有危險就不要去啦。”
通話忽被切斷,只餘嘟嘟聲。阿澤在那頭已挂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