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餘餘半途走掉。
阿耀從頭到尾未回過頭,沒發覺身後視線。
儀式進行,阿澤呵欠連連:“到底在說什麽。好悶。”阿耀将食指比在嘴上:“噓——”阿澤湊近注視他雙眼,嘴角微笑地想要親一下,被阿耀急忙推開。
對主,阿耀非常之堅定信奉。無論如何這一點沒變過。就像西人諺語old habit die hard.他從小跟父母返教會,十歲領洗成為小基督徒。長大後每周至少有一天上教堂,同牧師幹事都熟悉。
阿耀返的教會風氣較開明自由。十五歲時,一次讀經會上有教友當衆坦白自己乃同道中人,問是否會被主遺棄。許牧師說:“‘若有人在基督裏,他就是新造的人’。愛的範圍是很廣的,但恨卻狹隘。現在已經不是聖經年代,你是我們的弟兄,我們都是羔羊其中一頭,只要你不離群,便不會被主遺棄。”
《聖經》雖然不容人,但新時代的教會懂得有容乃大。阿耀知道他不會被排斥,可以繼續虔誠。對保守的父母不能坦誠的心結,都被信仰包容。他第一次見到阿澤戴一粒十字架耳釘的時候,曾希望對方亦是教友。不過當然不是。
阿澤說:“癡線,要我跟你入教?我連關二哥都不拜的。” 周圍教衆都喃喃祈禱,因此他聲音特別響,引來信徒側目。
阿耀掩住他的嘴,叫他壓低聲,并且說:“幸好你不拜。”
阿澤說:“我信我自己。你不信我嗎?”
阿耀笑。“好吧,我也信你。”
但約伯記中有雲:我若見太陽發光,明月行在空中,心就暗暗被引誘,口便親手。 ——阿澤嘴唇摩擦,吻他柔軟掌心。阿耀“嗯”一聲,慌亂地收回手。
信了主,就不可以信其他。
阿耀的手在座位下握住阿澤的手,十指交扣。連祈禱也忘記了。
阿澤說:“這裏真的好悶。我出去等你。”他也中途離席。
在教堂外碰到文森和餘餘。
餘餘見到阿澤,美麗杏眼立刻瞪起來,故意大聲對文森說:“我們快走,這裏有小阿飛。”文森對她說:“不要這樣啦。”然後對阿澤笑嘻嘻個招呼:“阿澤你都返教會?…陪阿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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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澤誰都不理,視若無睹。他在最低一級臺階上坐下取出煙吸。
教會午堂崇拜後有福音餐供應,還有聚會。阿耀沒有留下來參加。他取走三文治,紙杯蛋糕與可樂。與阿澤坐在教會大廈的臺階上将蛋糕掰開兩份地分吃掉。三文治是塗花生醬與草莓醬的,一樣甜膩。
九月底風雨季過了,天氣溫熱緩和。陽光燦亮,令發膩的糖霜甜蜜。
亞皆老街附近僻靜公園,阿澤,奇仔和阿耀在球架下投球。 晴朗午後,三人都出了一身熱汗。阿耀球技不佳,在場上有點笨拙。阿澤頻頻讓他,令奇仔抱怨不公平。
但阿耀根本不喜歡球類。他喜歡水,是游泳好手,中五時間還考到救生員瓷章。他有時周末到社區游泳館當義工。阿澤也喜歡游泳。
阿澤問阿耀:“為什麽不喜歡籃球?”
他解釋:“中三那年因為被籃球擊中下巴,住院一周。從此見到大過兵乓的球類就怕。”
“那麽久之前的事情記得那麽清楚幹什麽。”阿澤說:“我同奇仔都會讓你的。”
奇仔很不爽:“邊個話的?我沒講會讓他哦。”他第一次見到兄弟的新朋友阿耀,直覺大家不是一類人好難混在一起,因此對這學生哥沒什麽特別好感。他都不明白阿澤何以忽然交了這種朋友。
阿澤說:“我教你讓就讓啦。”
奇仔怪叫抗議。
阿耀不由得分辨:“我沒那麽差吧?一定要人讓我才可以打球?”
他真的沒有那麽差。場上三人分兩組,阿澤單人防守,阿耀同奇仔進攻。終于贏了阿澤,但奇仔仍然覺得阿耀連累他。“我一個人十分鐘就贏嗮。”阿澤給他後腦一巴:“你贏?癡線。”阿耀走去球場一旁的輪胎秋千坐下,取出毛巾擦汗。他對奇仔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我是應該多練習。”
阿澤踹一腳奇仔:“根本是你自己打球就爛。”奇仔不肯認,大叫:“好過你啦!剛剛還不是我贏?”
阿耀笑起來,在秋千輪胎上晃蕩。阿澤過去将他手中毛巾抽走,搭在頸間。阿耀攤手說:“的确是我不行。”阿澤立刻回應:“那我再教你咯。”阿耀聳肩:“都說我不喜歡籃球。”
阿澤将電單車鎖匙丢給奇仔:“車借你揸,賣翻版你自己去啦,明天我找你。”奇仔準确接住:“那今天搵到錢都算我的?”阿澤說:“喂,做兄弟還這麽計較。”奇仔說:“三七分賬,我七你三。”一面發動電單車。阿澤嬉笑,作勢用球砸奇仔頭:“滾吧,小心差人啊!”
奇仔已經揸車逃之夭夭,沒有給砸中。阿澤拾起籃球,抛向阿耀。阿耀下意識閃躲,籃球彈起落地幾回,又給阿澤接在手上。他抱住籃球,另一只手攬住阿耀:“你躲什麽。我們好沒默契。”阿耀取走阿澤頸間毛巾,在阿澤下巴鼻尖額頭揩一揩汗。“沒默契就不要玩籃球啦。我下午去游泳館,你去不去啊?”
阿澤說:“當然去。”片刻又問:“你到底是給球擊中下巴哪裏?”阿耀指給他看。阿澤慢慢貼近,要吻那一小片肌膚。阿耀避開,但在搖晃不止的秋千上失去平衡,整個人向後栽下去。
阿澤趁機抓住秋千鐵索,俯身壓在他上面:“別動,叫你別動!”
阿耀大笑:“放開我,別玩了,真的好癢!”
終于兩人都滾到水泥地上。阿耀迅速站起身,要走開卻被阿澤一把抓牢細瘦腳踝。阿澤伸展手腳,仰面躺着不動。阿耀掙紮一下:“得啦,你快點起身那。”
阿澤握住他腳踝,認真說:“你不可以丢下我自己走掉。”陽光刺目,他笑容也燦爛,但語氣十分孤獨。
阿耀蹲低,伸出手輕輕觸碰阿澤染金發端。
每周日室內游泳館開到晚八時。阿耀做義工救生員,常常輪到當這一班晚更。游水人群漸漸離去,偌大游泳館整個靜下,空蕩孤獨。寬闊落地窗外天色已晚,大片玻璃上反射粼粼水光。
阿耀在泳池邊繞圈而行,搬動長椅,收攏膠管,移開盆栽。救生員制服是鮮紅背心與游泳短褲。阿耀孱弱蒼白,救生衣的紅在他身上有種奪目驚心印象。
阿澤在深水區的泳道間暢泳。藍瑩瑩的水下,他古銅色瘦削身形似幻還真,随水波起伏而變形漂蕩,向泳池邊阿耀的方向游來。阿耀并未注意到水下的阿澤。他自顧自走回小小更亭,按下電掣,扭開音量。賴納柯翰低沉歌聲無限放大,回蕩在泳池上空。
更亭內,阿耀跟着音樂輕聲哼。
游泳的人兩兩三三上岸。阿澤游多一陣,終于蹿出水面。他抹去臉上水珠,向泳池邊張望。
遠遠地,有一名陌生男子懶洋洋在長椅上,架一副墨鏡向他回望。是成年人,在阿澤眼中看來好算中年了。他發覺阿澤已注意到他。
成年男人老練地向泳池中的少年搭讪。“細路仔,你一個人來游泳?都要閉館啦,快點上來先。”說罷取下墨鏡,原來下面還有一副金屬邊眼鏡。
阿澤在水中浮沉,繼而潛下去。半晌,游至池邊,手臂撐住瓷磚矯健地翻身上岸。他渾身濕淋淋,無數水珠順着年輕身體流,在赤足下彙集。男人扔給他一條毛巾。他接住,用來擦幹頭發。
男人不加掩飾地把他上下打量,眼睛吃蜜糖。
阿澤反問:“你呢?你都是一個人來?”
男人動一動肩膊,“我同我太太來的。不過她兩個鐘頭前就去逛公司。 。”繼續道:“我沒有陪她去。因為我想看着你。我一直在這裏看你。你個樣幾可愛,你自己知道嗎?”
阿澤說:“是嗎?你有老婆?”
男人向他舉起手,展示無名指上的金色指環。然後他問:“細路仔,你叫乜名字?”
阿澤說:“我叫阿奇。你呢?”
男人答:“叫我湯美可以了。”
阿澤仍盯着對方無名指看。
“你是‘同志’?”
成年人微笑不答。他取回毛巾,同時手指別有用意地在阿澤小臂上緩緩滑過。
阿澤毫無表情。
湯美起身向更衣室方向走,只等阿澤跟上。他經驗豐富,因此志在必得。‘阿奇’這樣男仔是他自壓抑婚姻中透氣的甜品。已婚的他已經遇過無數個‘阿奇’。湯美自認為并不是老欺少。其實他亦不算老,且身材健美,出手慷慨,自娛同時助人,耐心傳授同類人中生嫩初哥游戲規則。
湯美走進更衣室前回頭看阿澤一眼。
阿澤到更亭找阿耀,神神秘秘地講:“我有個禮物給你,你在這裏不要走。”
阿耀不知道外面什麽境況:“什麽禮物?”
“我現在還沒有。等下給你。不要亂走啊聽到沒有!”
“喂,你去哪裏?”阿耀警覺地拖住他手:“你不要搞事啊!”
“得啦,放心。” 阿澤甩開,“等在這裏別動。”
阿澤在更衣室對湯美說:“我想喝啤酒。”湯美盯住阿澤。
阿澤穿牛仔褲,拉起拉鏈。湯美說:“可以試下去日式居酒屋飲清酒。”
“嘩,很貴嗎?但我沒有帶錢哦。”
湯美同他走出游泳館。阿澤在前,雙手插袋若無其事地行了一段路,拐入陋巷。湯美跟上,立刻就給狠狠絆倒,臉頰在不平整肮髒地上狠狠刮擦,滲出血。眼鏡跌在地上,飛出去很遠。
他摸索一番一無所獲,忍痛狼狽地要爬起身,猝不及防背後又被大力踢中,頭上重重捱一擊,再度撲街。他雖高大,也好算斯文人,此時眼光迷離,又被小古惑暴打沒有還手餘地。“救命呀!”
阿澤揪住他頭發向牆上撞,随手拾起街邊垃圾中廢鐵圈,對男人頭臉及下體猛打。湯美抱住頭,在地上縮成一團,難堪之極。
阿澤半天才收手。“死老鬼,你真是不知死!”
湯美鼻青臉腫,連右手無名指上金指環都給暴力拔下。他力保,但對方手持利器,将小刀對準他眼珠。“挑,你想盲?都好啊,我成全你,怎樣?”
湯美連忙脫下指環丢給他。
‘阿奇’揚長而去之前,還對準他鼻梁加一拳,令他鮮血長流。
“你聽住,別再讓我見到你,”‘阿奇’晃一晃手中彈簧刀,冷冷警告:“見你一次打一次,連你這根手指,全部手指都一個個斬下來。”
阿耀坐在游泳池邊沿,長而直的腿浸在水中。他有心事。
“送你的。”
阿澤自他身後出現,下巴抵在阿耀肩窩。阿耀覺得癢,想推開,阿澤将握緊拳的手伸到他面前,然後慢慢打開手掌。那是一枚金色指環。上面還有一雙姓名縮寫。阿耀蹙眉說:“這是人家結婚戒指來着,你怎麽可以拿走這麽有紀念意義的東西?”
“幹什麽,你不中意?”
“是結婚戒指呀,意義很重大的。你快點還給人家啦。”
阿澤很不高興:“不要算了。”又問“真的不要?”阿耀搖頭。阿澤揚手将指環抛落水。“好了,就當你沒見過這小玩意。”阿耀想阻攔他,但來不及。那點金光一霎已經沒入幽藍,連水波都未激起,無跡可尋。
阿耀不出聲。
阿澤也不出聲。
在泳池邊肩搭肩坐了很久。
終于阿耀沒頭沒尾地講出聲:“…..不知你或者我以後會怎樣。”
阿澤靜靜親下阿耀左耳的十字架。片刻他答:“我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