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餘餘留下來在唱片鋪,還自告奮勇地替阿耀收銀,招呼客人,整理唱片。她不中意賴納柯翰,較喜歡紐楊,徑自将店內音樂換成那支“金的心”,循環往複。文森請她喝加檸檬利賓納,坐下同她聊天,“在我這種鋪頭循環放紐楊的歌是會趕客的,放木村拓哉啦,木村拓哉好點。”
餘餘笑一笑。文森說:“得啦,随你。”最後問:“你是不是阿耀的女朋友?”餘餘立刻撇清:“不是啦,誰要同他?我們是好朋友來着嘛。”文森說:“阿耀走寶了。”餘餘聳聳肩膀。文森問:“他不中意女仔的?”餘餘戒備地瞪住文森:“做什麽這麽問?”文森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我中意異性。但我想有朋友可以介紹給他。”餘餘說:“不要費心了,他有意中人。”
片刻文森問餘餘:“你這麽可愛。我約你得嗎?”少女微笑。“喂,你才認識我。”
“已經認識兩個鐘頭啦。”文森回答。“今晚我送你返屋企吧。”
餘餘又聳肩:“我陪阿耀等人。”
阿耀躲起來在樓上,交疊雙臂俯身在窗上,靜靜地望住入夜街道。晚風吹拂他潔白面孔,柔軟濃黑短發。阿澤借他的恤衫好似不很潔淨,沒有洗衣粉清香,反而有種形容不出的氣息。像是香煙同雨水,在櫃中窩了一季。
紐楊聲線低沉,吉他悠揚:“我想要活着,我渴望給予,我是一名礦工,掘尋金的心 。我到過荷裏活,我到過紅木林,我越過海洋,去尋找金的心。”
對街檔口燈管招牌亮起來,暧昧光線照進未着燈室內。已過了時間,阿澤同他的綿羊仔電單車都沒有出現。
“這教我繼續不斷尋找金的心,而我漸漸不再年少。”
阿澤給他手機打電話:“你不在鋪頭?我沒看到你。”
阿耀自窗前探出上身,向街邊騎在電單車上的阿澤大力揮手,一面對手機講:“今天這麽遲的?”
阿澤向倉庫窗戶方向仰頭張望,将手機收了線,取出煙。“我今天不去金花園開工,遲點才做事。下來啦,我在外面等你。”
阿耀不想給文森或餘餘看到。他從溜出去,在唱片鋪後門外與阿澤碰頭。這才看清,阿澤嘴角是一大片瘀傷,紅黑帶青紫,臉頰腫起來。才幾個鐘頭未見到不知道發生什麽,阿耀擔心:“你怎麽搞的?”要伸手碰一碰。阿澤說:“一陣告訴你。我們走先。你老板叫了小女友來睇檔。”
阿耀疑惑:“你講什麽?”阿澤說:“我見他同一個女仔好親熱講話咯。” “着牛仔連身裙那個?那是我朋友來着。”“我怎麽記得她着什麽?我們走吧。”
“不行的,不……”但阿澤将他推在鐵門上,捧起他的臉用力親住。阿耀手指擋在阿澤嘴角,希望保護那受傷處。
隔幾分鐘阿澤放開他,捏一下他耳尖:“做乜我親你下耳仔都會發紅的。” 阿耀手臂仍搭在他肩頭,順勢攬過去同他撞撞鼻尖,腼腆地不開口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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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那鐵門給推開。文森同餘餘看着他倆。
阿澤一怔,跟住揮揮手:“嗨。”
餘餘抱起胳臂,嘟嘴巴打量好友同陌生男仔。曬得黑又瘦瘦地,短發給hair gel膠硬,還有幾縷金色,帶耳釘與似狗牌的銀鏈,着背心露出膊頭醜怪刺青。
阿耀的骷髅衫爛仔褲一定是這個男仔的。
阿耀還同他拖着手。這男仔真乞人憎。
文森恍然大悟:“我認識你的,你叫阿澤。”阿澤笑嘻嘻。
餘餘問阿澤:“你是不是小混混?你是不是打架受傷?你不要欺負阿耀。”她還有話說,阿澤卻扮個鬼臉,拖住阿耀的手:“老板,他要請假。拜拜啦。”
阿耀說:“文森,我以後補上鐘數。”餘餘上前拖住他另一只手:“阿耀,你不要跟這飛仔走啦。”阿耀給她阻住,不好令她放開,有點為難。阿澤不高興,拉開餘餘:“放手啊你。你是邊個?”餘餘說:“我是阿耀朋友。”阿澤說:“無所謂。拜拜。”
餘餘生氣:“阿耀!”
阿耀說:“我晚上給你打電話。”
餘餘又大喊一聲:“阿耀!你要走我不理你了!”
阿耀坐在阿澤電單車後座走了,還不放心地回頭,對餘餘揮手:“你早點返家呀!”餘餘想追,但文森拉住她,撫摸一下少女長發,替她将一縷發別在耳後。
阿澤帶他到油麻地廟街露天大排檔揾夜宵醫肚。阿耀見到塑料凳有點油膩,從書包內取出紙巾鋪好才坐下。阿澤已經笑的趴在桌上。阿耀推他:“喂,你看這裏還有啤酒印子,不要亂碰啦。”阿澤說:“你不要這麽挑剔啦。”
熟食鋪非常熱鬧,聲浪高,人擠人。有人喊着:“借過借過!”從阿耀身後擦身過去,放下塑料凳,立刻呼啦啦一班客人來坐下。阿耀立刻蹙眉。他不慣與許多陌生人挨這麽近。他只得貼近阿澤。阿澤不是陌生人。“這麽多人的?”那頭一桌,客人叫新生啤,随手将大玻璃杯中剩的啤酒傾潑在地上。阿耀看的頭都痛了。
“你以前沒來過啊?”
“不是沒來過。我有朋友喜歡來這裏食宵夜的。我細個時媽咪不準我來。但我自己都不喜歡這裏啦,不幹淨嘛。”阿澤說:“哦,我沒阿媽。沒人教過我。”他臉上有點落寞。
阿耀問:“剛才你去做什麽?怎麽忽然就嘴角給傷到?” 阿澤說:“打架嘛。好平常的。廁所華叫他小弟來打我。哈哈,看小我,我沒兄弟嗎,我沒朋友嗎?我去找了五個人,要打大家就打咯。”
阿耀又問:“你給人打?”阿澤不快地反駁:“我打人。對方有十來個人,把我們圍在中間。我朋友奇仔有點怕,挑,他真是軟腳蟹。怕鬼乜,我們從小打架長大,住屋村時日日要跟大過我們好多歲的人争球場,都沒怕過---”阿澤愈說愈得意威風,渾忘嘴角傷。
落單時阿耀問夥計:“你們這裏有沒有白煮蛋?”夥計同阿澤齊聲問他:“你要煮蛋做什麽?”阿耀對阿澤解釋:“給你散瘀。我見過電視上有人用這土法散瘀,好有效的。”夥計笑的差點跌了餐牌:“我們不供應煮蛋的,不如加一罐凍生啤就當冰敷吧。”阿耀聽不出人家是講笑,即刻答:“那更好,多謝。”
夥計認識阿澤:“新朋友嗎?都好關心你呀。”阿澤揚手趕他:“多事。”阿耀奇怪:“你幹什麽,冰敷确實更有效。我念中學時候參加過紅十字青年軍培訓都學過這類護理。”阿澤大笑,牽動瘀傷更痛。
阿耀不由得又碰一碰阿澤嘴角:“你現在個樣幾搞笑。”阿澤撥開他手,周圍看一下。阿耀面紅了,但在昏黃光線中不甚明顯。阿澤在折疊餐桌下捏緊他的手。阿耀不滿:“無所謂讓人看到吧。” 阿澤忽然老氣橫秋地說:“我怕有危險。我不是好人來着。江湖人嘛經常開罪別人。萬一被憎我的人看到你對我這麽關心這麽好,以後找你麻煩。”
阿耀笑了:“有沒有這麽嚴重,你又說自己什麽都不怕的?”阿澤說:“我是不怕,我怕你會怕啊乖仔。”
阿耀說:“我現在都不算乖。我同你一起的嘛。”阿澤嗤笑:“做乜,這麽快後悔啦?”阿耀說:“不是,我很開心。那麽乖做什麽,又不是要計分數。”他忽然想起下周預科班有考試。他還未溫書。功課已經欠了兩次,明日大概仍然要欠。
叫凍奶茶生啤,兩份什錦河粉。阿澤用冰啤酒罐在臉上滾,一口一口地慢慢吃河粉。阿耀看着他,他看阿耀:“做什麽不吃?”阿耀搖頭。阿澤又看一看四周。人人都忙,無人注意這兩名不起眼少年。阿澤用筷揀一顆魚蛋,送到阿耀面前:“快吃。”
阿耀不好意思。慌忙将魚蛋吞下去,給嗆一下。阿澤嬉笑。手機響了,他接起來。
“聰哥!是,我食宵夜。幾點到啊?乜家夥啊?好的我會到啦。”他講一陣收了線。
阿耀問:“什麽人?”阿澤說:“我大佬召集人馬。再遲點我們過尖沙咀去劈友。”即是古惑仔聚衆鬥毆。阿耀覺得那顆魚蛋更令他窒氣。“你今天已經打架受傷啦,可不可以請假不去?”阿澤吃了兩口河粉,又打開生啤。“你估是到唱片店兼職嗎,請假?有大佬罩我這班人,平時呢就給錢用。這種時候我可以不去嗎 ”
阿耀不出聲。
半晌阿澤從仔褲口袋取出鑰匙給他:“你上我家等我吧。”
阿耀問:“我跟你去得嗎?”
“做什麽?你會連累我。”阿澤說:“我不會有事啦,你等我。下次我帶你去吧,或者。”
半夜阿澤回來,對阿耀說:“沒打起來。阿頭講和了。無聊。”阿耀說:“能講和最好啦,你大佬都不笨。”躺在狹小屋內床上,阿澤突然對阿耀說:“你去也打一個耳洞,跟我一樣的。”阿耀說:“我都想。不過我要考慮一下先。”阿澤說:“這種事要什麽考慮。你家人不準啊?”阿耀說:“他們沒有講過。”
确實沒有。他父母根本沒預見乖乖兒子有過打耳洞的想法。
阿耀問:“會不會好痛?”“你問過這個問題啦。有點吧。你怕痛啊?你怕又怎麽跟我一起。”阿耀說:“好,我也打耳洞。”
幾日後他跟阿澤上刺青檔打耳洞。師傅肥成是阿澤的朋友。見到阿耀便笑說:“看你不像是混的,怎麽跟着死仔一起來打耳洞。是不是死阿澤帶壞你?”阿耀笑笑:“阿澤又不壞。”阿澤點起煙,看肥成給阿耀左耳穿耳洞。
阿耀叫:“痛!”他眼圈紅了,淚水汪汪。
阿澤自己穿耳洞時覺得好玩,一點不覺得痛。面對阿耀,他有點歉疚甚至于心疼,但說:“怎麽會痛,你太皮嬌肉貴而已啦。”
之後給戴上一個純銀的十字架耳釘。同阿澤戴那一個雖然不是一模一樣,但算同款。
戴上後紅腫了兩天,痛感才漸漸退去。阿澤小心地吻他耳垂,因為打了洞後特別敏感,對着呼吸都可以引起整個耳朵燒紅。
阿耀看向鏡中的自己。阿澤站在他身後。兩人左耳上都有一點銀光微微地閃。阿耀輕輕摸一下自己耳朵:“還是有點痛。”阿澤将臉埋在他脖子後面親他:“打都打了,你不可以後悔。”阿耀說:“我知。”阿澤用牙齒輕輕咬他頸後細膩皮膚,手伸進阿耀的白tee內,直奔主題。
他們倆在鏡子前地板上交纏。只有這時刻,阿耀才完全沒有潔癖。他仰面而躺,後背擦地。不知有幾許灰塵。
周六阿耀上教會。阿澤陪他。
阿耀說:“我細個時候教堂不在這裏。後來教會募捐到好幾億,才在這裏建了新堂。舊堂在伊利沙伯醫院附近。我都有跟媽咪一起參加募捐會,我是少年唱詩班成員。”說到此,他有點想念移民異國的父母。阿澤說:“新堂舊堂,你們信教都好似黑社會。”
阿耀片刻才想起:“不知道今天會不會遇到餘餘。”
餘餘家人不信教,但餘餘陪阿耀信。她周末都會來同一間教堂。
同餘餘已經一周沒講過話。間中在學校阿耀逃課兩次,考試又差點遲了。在唱片鋪,餘餘有時來,只同文森聊天,視阿耀如空氣。
阿耀在前排坐下。講經壇後牆上懸嵌巨大乳白色十字架,一角有風琴。他小聲告訴阿澤:“我會彈。”阿澤問:“一陣你可不可以彈點什麽給我聽?”阿耀說:“我可以借用活動室的風琴。”
餘餘其實來了。同她來的是文森。他們坐在後排。見到阿澤與阿耀,但對方沒發現他們。餘餘說:“我不想見到他們。”文森說:“阿耀是你的朋友。”餘餘任性地說:“可我好失望。而且,我是真的擔心他。”她的擔心也無不道理。
忽然見到前方,染了幾撮金毛的阿澤轉過臉,對阿耀耳邊說什麽。阿耀回頭微笑,左耳上有個耳釘,隔着幾排距離看不清形狀,但是一閃。
餘餘難過的想,阿耀變的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