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兵解
血。
到處都是血。
盛開在混濁的黑暗之中,如同忘川邊的紅花。
如果是忘川,又為何走不到盡頭。
在大片血跡的中央,倒着一個人。
他走近,跪下,向那個人伸出手。
有人在喊他。他感受到了自己被攥緊的手,又逐漸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最後,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與極度的虛弱。
血與暗的幻境消散之時,所有的信息都回到了腦海中。
竹林,地圖,戰策……斷情峽!
穆清風睜開眼,聽到了唐鳶帶着哭腔的喊聲:“清風!”
“快回援天罡城!”穆清風猛然起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有力氣坐起來的,“十方谷外斷情峽只需一夫當關就可以拖住大部隊,所以惡人現在必然是在全力進攻守備空虛的天罡……”
“清風!”自己被捉住雙臂狠狠地摁住,穆清風這才回神,頸間的劇痛和身上的虛脫感更加劇烈,他晃了晃,又被唐鳶扶住。
“現在是什麽時候……”
“李将軍已經帶人前往十方谷。”
“快……傳信回援……”
“清風,你先不要想這些!”
穆清風被唐鳶捧起臉來拍了拍,他又回了回神,只覺身上更虛弱了。
“我為什麽……還活着……”穆清風想按頭,卻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
“你運氣太好。”唐鳶晃了晃手中的藥瓶,尚帶着淚痕的臉上露出笑容,“這麽好的救命靈藥揣在懷裏正好讓我摸到,不然你早挂了。”
穆清風有些神智恍惚地皺起了眉,手臂輕輕地抖了抖,一個藥瓶滑至手心,他沒有力氣擡手,只是動了動手腕:“我的藥,在這裏。”
唐鳶怔住了。
“那瓶藥不是我的。”
“你、你是記錯了吧,你失血太多腦袋不清楚了……”
“他要殺我,我怎麽可能當場不死……道長……”
穆清風猛然一晃,唐鳶連忙緊緊扶住他。
“清風你先好好休息,什麽都不要想!”
“不行,你快傳信李将軍,讓他回援天罡城……”
“好,我去,你先休息。”
唐鳶剛轉身,便看到門口多了一個人影,她反應迅速地抖手就是一枚暗器射出,卻是“叮”的一聲,被一枚同樣的暗器擊落。
“你?”唐鳶有些驚異,頓時明白了自己的藏身之處為何會被找到。
這可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師弟啊。
“他在哪裏!”唐炮氣喘籲籲地提着千機匣,擡眼看到坐在榻上的穆清風後,神色更差,“他到底在哪裏!”
“這話問得稀奇。”穆清風雖然面色蒼白,但已經恢複了平日的姿态,他在榻上坐正,露出虛弱但從容的微笑,“他在哪裏,我怎麽知道,明明你和他才是一夥的。”
“你怎麽不去死!”唐炮剛擡起千機匣,便被唐鳶格住,兩人快速地互相拆了幾招,依舊誰也沒能脫開誰,他抑制不住地吼道,“你知不知道他一直在尋死!你明明可以留下他!你明明——”
他又頓住,意識到說這些已經沒用,一想到當時石珞提着劍平靜走來的姿态,更是在心底暗罵自己怎麽沒有早點動動腦筋——他必然是有所計劃!
“他不殺你是因為他心裏有你!但是他又親自來殺你,必然是因為你妨礙了他的計劃!你們在計劃什麽!你們的戰場在哪裏!他一直在尋死!他肯定是在你們的戰場上……幹最危險的事!”
穆清風一直端坐如雕像,聽到此處,終于晃了晃,在外人面前強行維持的從容姿态出現了裂痕,他又開始恍惚:“我……我剛才說了什麽……”
唐鳶看着心急,但又不能丢下這邊發狂的瓜娃子過去扶他,只能喊:“清風,冷靜一點!”
“一夫當關……斷情……”穆清風晃得更厲害,他用手撐住榻從上面下來,雙腿一軟險些跪下,但他還是站了起來,拖着一瘸一拐的腿,向門口奔去。
“到底在哪裏!”唐炮看到穆清風從眼前經過,猛然掙紮,可是被唐鳶制住。唐鳶心中亦急,擡手想将他放倒,但唐炮更非易與,回身又是疾速的幾番拆招,依舊未分勝負。
而穆清風已然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伴随着飛濺的鮮血是同時倒地的三個人影。石珞甩了甩劍,擡起頭,雙目幽黑而無波。
地上倒的人已經越來越多,而這個身上濺滿血跡的白衣人,仍舊伫立。
方才的箭雨急攻竟沒有一枝能落得這白衣人三尺之內,如今的幾番試探又悉數遭阻。李漠玄的臉色越來越沉,他打馬上前。
“将軍,小心有詐。”旁人小聲提醒,李漠玄只是擺擺手。
他何嘗不知峽谷兇險,早已派心腹探查過情形。十方谷原是惡人設在昆侖以東的一處極其隐秘的據點,尋常人根本不識,自去年十方谷暴露後,浩氣盟才在附近建起天罡城與其對峙,圍繞此處的争奪從未止息。此處地形複雜,斷情峽更是幽暗深長,易守難攻,而昨夜斥候回報的結果是——毫無埋伏。李漠玄心覺異樣,甚至親自探查,仍未發現任何機關埋伏的跡象。如今峽谷十裏之內寂無人息,而要在這短短數時辰內布置機關,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現在這個白衣人在此處孤身當關,又是有何陰謀呢?
如果清風在就好了,如果……李漠玄猛然攥緊缰繩,冷厲的目光直刺前方的白衣人。
石珞輕微地晃動了一下,肋下有一道傷口血流如注,可是他面不改色。
李漠玄策馬走近,長槍微揚。而石珞弓步以待,劍尖垂地。
駿馬嘶鳴着馳來,李漠玄卻在此時飛身而下,一手握缰繩,一手揮槍,槍與劍在倏忽間相繞相格。李漠玄的槍路一偏,被長劍帶去了斜上方,而劍勢靈動如水,忽地急轉而來。李漠玄的身子輕盈一翻,重新回到了馬鞍上,他擡手安撫了一下受驚的駿馬,道:“決雲劍主,名不虛傳。”
石珞執劍一笑:“能與李将軍一戰,亦是幸事。”
“可惜,你們十方谷想必是守備空虛,才會出此下策。你一個人,能在此擋多久?”
“那麽将軍不妨入峽谷一觀,但是,要先過我這關才行。”石珞又一揮劍,身姿卓然。
李漠玄眉頭緊皺。在此處受阻越久,士氣越低,到時候峽谷深處又會有何伏兵?可是不破此處,更是僵局。此人的實力,他是有測度的,親自出馬惡戰一番也許能拿下,但身為主帥的自己不可能抛下指揮的重任去和單單一個敵人搏命。他扯動缰繩後撤,擡手,做了個“上”的手勢。
數十個人同時湧上,因地形問題,他們無法合圍,只能列隊沖上,卻仿佛石子投入水中,在飛濺的鮮血中被一個看不清的白色人影一一掀倒。唯一得手之人是一個藏劍弟子,他的輕劍在石珞的右臂上劃出一道長痕,自身卻肩頭中劍,踉跄着退了幾步。
尚未被李漠玄準許出戰的葉為劍此時早已按捺不住怒火,看到同門有難,立時飛身而出,連帶着周圍幾個浩氣弟子一同沖了上去。既無法合圍,就從空中過!
石珞擡眼看到半空中掠過的黃影,忽然不着痕跡地苦笑了一下。他複又沉靜下來,整個人高高躍起,如淩空展翅的仙鶴,在湧動的敵軍之中,翩然而動。長劍過處無不鮮血四濺,他自身的傷痕更是越添越多,而這個已經渾身浴血的身影依舊出塵,仿佛早已不屬于這人世。
很多人一生都忘不了這個在數不清的敵人中間肆意揮灑的身影,只見此人白衣盡染,劍意縱橫,在遮天蔽日的劍影之中,曼聲而吟——
“風雨南山數才俊,江湖一踏動昆侖。
長空千裏浩然氣,人間幾度逍遙春。
自古英雄論王寇,朱顏白骨俱成塵。
何如今朝散發去,扁舟天地寄此身!”
高聳的玄冠在劍風中碎裂,青絲如瀑般傾瀉而下,披散開來,那道浴血的人影卻愈發清逸不凡。
石珞幾乎僅憑着直覺在揮劍,失血已然到了意識不清的地步,但他努力保持着一絲清明,只求劍路無偏差。有勁風撲面,他卻已無力閃避,心口一涼,他倒退幾步,低頭看到了正插在心口的羽箭。
乘龍箭。他擡眼看到李漠玄收弓的動作,卻勾起薄唇,擡起顫抖的右手,将箭折斷。
兩枚信號幾乎是同時沖天而起,在半空中爆裂開來,雙方皆是一頓。
“将軍,天罡城有難!”
李漠玄的臉色變得更難看,周圍的人也開始騷動不安,唯有石珞笑意更盛,長劍輕盈一挽,擊飛了直沖而來的葉為劍手中的輕劍。
葉為劍心知狀況有變,更是怒極,掣了重劍在手,便是缭亂的金黃劍影。
這個人——這個人!腦中只有無數新仇舊恨,葉為劍舉重劍沖上,竟是以重作輕,筆直而刺。
那個白衣人沒有躲。
穆清風跌跌撞撞地趕到斷情峽外,在混亂的戰場之中,一眼就看到相對而立的那兩個人影。
重劍無鋒,卻借着劈天裂地的劍氣,生生撕開了血肉,沒入了白衣人的身體。
石珞的唇間湧出大量的鮮血。葉為劍擡起頭,竟看到那對薄唇勾起了一個嘲諷的角度,他滞了一下,才發覺自己的胸前迸裂了一道劍傷,曾有長劍貫穿而過,傷口極細,卻抽離了他全身的力氣,可是又偏偏——未傷性命。
這又是什麽意思!為何不殺我!你明明還有力氣出劍,又為何不殺我!
簌簌飛雪之中,白衣人曾冷然道——你殺不了我,除非我讓你殺。
葉為劍緊緊盯着白衣人平靜而帶着冷笑的臉,仿佛讀到了他冷笑的意味:你此時取我的性命,非是你能力使然,而是我允許的。
葉為劍覺得腦中有一根弦崩斷了,他倒退幾步,抽出了重劍,被狂噴而出的鮮血濺了一身一臉,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多血。變得全紅的視野之中,有一個紅衣的背影越走越遠,他拼力嘶喊,聲音卻無法傳達,而那個背影,永遠不再回頭。
石珞以劍支地,終于慢慢傾倒。
視野的一角,有一個黑衣的人影,向這裏奔來。
原本已臻極境的道心,在這一瞬間扯落凡塵。
我本一心歸去,你為何還要出現。
他看到那個黑衣的人影越來越近,他憑着最後渙散的意識,向那個人影,擡起了手。
你為何,還要出現。
穆清風腦中什麽都沒有。
他伸出手,握向那沾滿血跡的手,他看到那只手的手腕上,系着染血的同心縷。
他奔走着,又猛然跪倒在地。他的手在距離一寸的地方,只捉到了虛空。
那只手垂了下去。
那個人,倒了下去。
倒在一片曼珠沙華一般的血跡中央。
他聽到了世界熄滅的聲音。
穆清風跪在那裏,向血泊中的人伸出手,撥開散亂的發絲,觸到了冷去的脖頸,不再有任何生息。
他終于還是,死在了他的面前。
這一次,無法醒來。
李漠玄一掌劈在葉為劍的頸後,狂亂的少年終于軟倒在冰冷的铠甲之中,卻猶自攥緊紅色的衣角,無意識地自語:“阿靖……你為什麽不回頭……為什麽不看我……阿靖……”
李漠玄搖搖頭,攬住黃衣染血的人飛身上馬,又看向不遠處跪倒的黑衣背影,似乎想說什麽,卻最終什麽都沒說,他調轉馬頭。
“全軍回援!”
離去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
穆清風抱着渾身浴血的白衣人,獨自走遠。
一步一步,跌跌撞撞,頹然跪倒,複又起身,向着不知名的混沌之中,緩緩行去。
仿佛要走到,天荒地老。
作者有話要說:
絕命詩不合格律,筆力捉急,只能填到這個地步了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