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兩隔
葉為劍睜開眼睛就看到李漠玄立在榻邊,垂目注視着他。
“長安城秦家的管家已經招供,小姐秦霜月為情所困,曾私下買通殺手刺殺情敵,後又畏罪自殺——子菡不肯告訴你,我來告訴你。”
葉為劍毫無反應。
“他不殺你,他想讓你活着入魔,你會遂他的願嗎?”
葉為劍還是無所動容,唯有眼神變得更加深沉。
“殺手千弩依然逍遙法外,不過依情況看來,你殺了他的摯友,他也會找上你。”李漠玄負手站在那裏,語氣冰冷,“我們誰也不會幫你,你好自為之。”
說完,他便轉身走出門去。
門外隐約傳來姚子菡擔憂的聲音:“将軍!你會把他逼瘋的!”
而李漠玄似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沒有回答。
葉為劍依舊躺在榻上,直視着天花板。
“叮”的一聲細響,一枚暗器釘入窗框。葉為劍起身,自暗器上取下一張紙條。
一個時間,一個地點。
葉為劍看完後立刻将紙條焚毀,眼神清明。
李漠玄從浩氣盟的醫廬離開,隐隐聽到旁邊的年輕女孩子竊竊私語。
“葉公子回來的時候渾身是血吓死我了!”
“那是因為葉公子手刃了惡人的大魔頭啊。”
“對啊,那就是之前害穆公子受傷的魔頭,葉公子真是英勇!”
“對了剛才我看到穆公子回來了,還是很虛弱的樣子,好擔心……啊,李、李将軍!”
李漠玄倏然沖至幾人身前:“你們看到清風了?他在哪裏!”
“往正氣廳方向去了,應是去找盟主……”
話還未完,那個銀铠的高大身影便疾奔而去。
李漠玄幾乎是策馬奔入了正氣廳,堪堪在門口勒住缰繩,飛身沖入廳內。
“清風!”他甚至顧不上向座首的人行禮,直接繞到那個黑衣人的身邊,看到他的臉時,又陡然一驚,之後的話都說不出來。
穆清風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不妥,除了衣領上有滲出的血跡之外,他還是那個俊雅而冷靜的智者。
但是李漠玄沒有見過這樣的穆清風。
搭檔多年,他見過失去笑容的穆清風,也見過遲疑的、苦思的、陰冷的、憤怒的……各種他隐藏在從容之下的情緒,惟獨沒見過此時這種。
心如死灰。
李漠玄發現自己低估了石珞在穆清風心中的地位,他一直以為穆清風是因為失去了一個好對手而黯然神傷,如今看來……
“此戰失利,穆清風難辭其咎,請盟主責罰。”穆清風向座首之人低頭行禮,用沉靜的語氣開口。
位于座首的盟主謝淵聞言皺眉:“你一直運籌帷幄,懾敵甚深,何罪之有?”
“未查敵人計策,導致大軍中計,罪一;不防敵人行刺,未能親臨指揮,罪二;察覺敵人計策,未能及時傳信,罪三;私自脫離戰場,棄大軍于不顧……”
“清風!”李漠玄終于聽不下去了,厲聲喝道。
“——罪四;困于私情,長期未歸,罪……”
“夠了!”謝淵也喝了一聲,截斷了他一連串毫無語氣的說辭。
而穆清風身形一沉,竟是跪了下來。
“你這是做什麽!”
“請盟主責罰。”
“你遇敵人行刺,又不是你的錯!”
“請盟主責罰。”
謝淵不由按住了頭——這孩子,從來都不應該是這麽說不通的人。他瞥了一眼李漠玄,見李漠玄神色陰沉不定,心下已然有了計較,用冷冷的語氣道:“你如今思慮混亂,難當重任,罰你回師門面壁!想通之前不準踏出師門一步!”
穆清風垂首再拜,起身離去。
“等一下,清風!”李漠玄追了出去,“你現在身份洩露,一個人太危險了!我跟你——”話未完便斷了下去,李漠玄身形受阻,維持着伸手的姿勢動彈不得。
穆清風收回手,向他略一低頭:“得罪了,将軍保重。”
“清風!你給我站住!清風——”
李漠玄眼睜睜地看着那個黑衣的人影獨自遠去。
穆清風不知道自己往哪裏走,他知道自己要回萬花谷,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走進洛陽城,走到了曾經熟悉的街道上。
壺中館因作為據點的身份暴露,因此一直被棄用,此時大門緊閉,依稀仍是他們牽手離去時的模樣。
曾有一場戲,從這裏開始,從這裏結束。
他在醫館裏擺弄着奇怪的藥草,他在臺階上講述着荒唐的卦辭。
可是你已經不在了。
回不來了。
“穆公子?這不是穆公子嗎!”
穆清風神智恍惚間聽到有人在叫他,慢慢扭過頭去,看到對街的張嬸欣喜地跑了上來。
“穆公子你去哪裏了呀!怎麽一聲不吭就走了!大家都很想你啊!對了,道長呢?”
穆清風身子晃了晃,慢慢露出溫和的笑容,他擡起系着同心縷的手腕,笑道:“托張嬸的福,我和道長如今兩情相悅,打算一同回萬花谷退隐,今日來道別。”
“哎呀真是太好了!恭喜恭喜!咱家也沾了喜氣啦!”
“我還有事,抱歉不能招待大家。”穆清風退開幾步行了一禮,“我得回去了,道長還在等我。”
“一定要白頭偕老呀!”
穆清風溫然而笑,一如往常。
“嗯,白頭偕老。”
穆清風剛出城就被圍住了。
也是,他從鬧市的壺中館門前招搖而過,再不被圍住,就太看不起惡人的情報網了。
“可惜,就憑你們,還不夠把我留下。”
穆清風一甩袖,筆在指間輕盈旋轉。
穆清風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殺出去的,他腦中什麽都沒有,他一生之中,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不作任何思索。
身上有數道傷痕,他懶得去處理,內腑受創,他也懶得去調息。他在一個牆角慢慢坐下,逐漸放任自己的意識被黑暗吞噬。
他剛剛失去意識,就被什麽液體潑了一臉。穆清風驟然清醒過來,聞到了刺鼻的酒氣——剛才,似乎是被一潑酒給淋醒了。
他擡起頭,看到面前有個奇怪的老和尚,拎着個酒葫蘆,渾身散發着酒氣,搖搖晃晃地走到他面前,拍了拍光腦袋:“哎呀,不小心潑到小施主啦!嗝、和尚道歉。”
穆清風眨了眨眼睛,而那個老和尚晃悠着在他面前蹲下,在身上掏了半天,掏出一顆藥丸來。
“和尚得跟小施主賠罪——這顆丹藥,嗝……”
他抓起穆清風的手将丹藥放到手心,穆清風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擡起手,便将丹藥吃了下去。
老和尚有些驚訝:“給啥就吃啊?小施主咋這麽實在呢!”
穆清風微微一笑:“此身已棄,無所顧慮。”
“那小施主可知這是什麽藥?”
“請大師明示。”
“是讓人永不超生的丹藥,哈哈哈哈。”
穆清風繼續微笑道:“也好,這樣就不用去喝那碗湯了,也就不會忘記他。”
“唉,世上癡者如此之多。”老和尚搖頭,又将酒葫蘆交到穆清風手裏,“罷罷罷,小施主你替和尚把這半壺酒帶回去,就說道友你只贏了一半,所以和尚先請你半壺酒。”
穆清風面露不解,但老和尚已經搖搖晃晃地走了,一邊走一邊撓着光頭,嘀嘀咕咕。
“道友你說和尚哪天認輸了就用這凝神丹來投奔你們道門,可是和尚、嗝、偏不認輸。”
穆清風走到晴晝海邊緣的小屋時,看到羽墨雕蹲在屋邊的墓碑前,正撲騰着什麽。
他走上前,拍了拍它:“這裏沒有吃的。”
羽墨雕扭過身,看到渾身都是傷的穆清風,頓時凄厲地鳴叫了一聲。
“乖,我沒事。”
穆清風一直沒有好好處理身上的傷,一路都在滴血,然而那不知名的丹藥效力很神奇,內力周轉不息,性命無礙。
羽墨雕還是不安地扇動着翅膀,叫聲充滿擔憂。
“我很累,讓我歇一歇,再給你找吃的。”他将酒葫蘆置于墓前,身子晃了一下,扶住了墓碑。
羽墨雕又叫了一聲,揚起翅膀便向落星湖飛去。
“別去打擾師父!”穆清風伸手喊了一聲,又懈了下來,嘆了口氣,他靠着墓碑的邊緣,慢慢坐了下來,“我死不了的……”
他靠着冰冷的墓碑,終于昏了過去。
穆清風醒轉之時,依舊靠在原處,然而身上的傷卻被悉數醫治包紮。他略略擡起眼,看到面前站着的人——優雅的黑靴,暗紅的衣擺,墨色的外衫,一如初見。
他不由苦笑:“弟子這點小傷,居然還能勞師父出手,師父不是號稱‘活人不醫’嗎。”
對面的人冷冷地抛下一句話:“你已經是個死人了。”
言畢,拂袖而去。
穆清風閉目,再次苦笑。
負——是啊,他終是,負了所有人。
忽然,他察覺手邊有“咔咔”的響動,似乎就是方才羽墨雕在撲騰的東西。
他睜開眼,看到墓碑邊有一只半壞的機關小豬,叼着一個唐門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