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同寂
利刃在喉間割過,噴湧的鮮血在竹牆上迸濺出一道彎曲的紅痕,又順着牆面向下劃出無數道殷紅的軌跡。
唐鳶自地上擡起頭,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清風——!!!!!”
那個黑衣的年輕人,那個無論何時都在微笑的優雅男子,此時頸間噴射出湧泉般的鮮血,慢慢地,倒了下去。
穆清風在傾頹的視野裏,看到了石珞依舊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那墨潭般的雙目,甚至從未激起任何波瀾。
他果然,不會哭。
穆清風順着竹牆慢慢滑落,最終側倒在地上。逐漸暗去的視野中,那個白衣人提着劍,轉身離去,沒有回頭。
他聽到唐鳶在聲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但他已經無法回應。
墜入黑暗的時候,一個名字無端躍入腦海,又随着意識一同消散殆盡——
斷情峽。
“清風!清風!”唐鳶頭昏目眩,身體不受控制,她完全是掙紮着爬行,一點一點地挪到了地上那個黑衣人的身邊,“清風!你醒醒!你撐住!清風!清風!!!”
她伸出顫抖的手撫上他的臉,感受到了游絲一般正在消散的氣息——還有氣,一定還有救,一定不會死……他是醫者,一定有藥的……一定有……她慌亂地摸着他的衣襟,從懷裏摸出一個藥瓶來。
石珞提着劍自竹林深處走來,血從劍刃上滑落,滴了一路。
唐炮看到他的臉,那張臉還是像往常一樣平靜。
他隐約聽到了師姐的喊聲,此時身子竟不由自主地有些發顫。師姐的聲音,讓他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
那時,眼前的人,在他的懷裏,停止了呼吸。
即使如今石珞還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他一想到那一刻,仍是無法抑制心中的顫抖。
他年少時和師姐怄氣,師姐想要走上正道,他偏要做殺手,大打出手以後,輸了的他在離去前大喊:老子做殺手也能比你活得更好!
這就像是一個賭,但是,沒有人贏。如今他早已明白,相信師姐更已明白,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寂寞。
“你這是什麽表情?”石珞盯着他,突然被他拉過去抱了個滿懷,石珞還拎着未回鞘的劍,面無表情地眨了眨眼睛,“你吃錯藥了?”
“沒事就好。”唐炮松開手,又拍了拍他,露出松了一口氣的笑容。他無法解釋方才的自己有多麽的害怕。在修道者的眼裏,塵世的一切皆無可戀,能将石珞留在這個塵世中的只有牽挂:恩仇是牽挂,情感卻不是;忠義是牽挂,歡樂卻不是。他只是為了斬斷塵緣而活在世上,而對這人世的情感與歡樂沒有絲毫興趣,無欲無求。一旦他認為恩仇皆了,忠義可盡,便會随便攬下哪個極度危險的任務,盡忠盡義的同時順便棄了這凡身,回到他那渺無盡頭的所謂仙途上去,就像那怪和尚口中的……“前世”那樣。
而我卻一直一直,都沒能成為你的牽挂。
你要如何才能知曉,我是多麽的希望你活着。
石珞拭去劍上的血跡,将劍回鞘,平靜一如既往。
“現在你肯接我的生意了?”
“好啊,看在朋友的份上給你優惠優惠——不過殺這麽掉價的家夥,老子才不會承認是老子幹的!”
兩人并肩自竹林中走出,遠遠地能夠見到村鎮了。石珞停下腳步,唐炮看到他白衣上濺的斑斑血跡,知道他并不打算從人多的地方經過,也停下來。
“那麽就此別過,我得回惡人谷複命。”
“喂,你不回也沒啥吧,就跟之前似的随便退隐。”唐炮叼着一片竹葉,随意嚼着,“老子養你。”
石珞失笑:“就憑你?”
“你也太看不起老子了,老子現在掙錢養個家都不在話下——怎麽樣賤咩,跟老子走呗?就當是老子完工後那一半的工錢!”
“快去幹好你的活吧,唐包,工錢不會少了你的。”
“老子叫唐炮!啊反正老子幹完這個活就回來娶你就這麽定了!”唐炮又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
“去吧,保重。”
“等老子回來!”
藍衣殺手的背影向長安的方向輕快地行去。石珞微笑着目送他走遠,才低聲道:“抱歉,我從不承諾做不到的事情。”
長安城今天出了一件大事。西市著名的富商全世乾迎娶平康坊春玉樓的花魁小從姑娘,迎親的車隊浩浩蕩蕩地貫穿了整個街坊,而這個已經不知在做第幾次新郎官的全老爺,竟然在迎親路上被人刺殺了。
不出一日,整個長安的街頭巷尾都津津有味地讨論起了這件大事。聽說是全老爺生意上的敵人買了武林高手來殺人,诶,就是那個蜀中唐門的殺手吶!兇手逮到沒有?怎麽可能逮得到!能找到買兇的就不錯啦!聽說官府鎖定了幾個……
而那個可憐的新娘子,被官府問了幾句話發現沒用處,又不知被誰翻出她年少當丫鬟時的一家曾經被屠了滿門的舊事,又未過門,全家自然是不要這掃把星,春玉樓也不願意再收她,那天從官府出來後,就沒人再見過她了。
小從跌跌撞撞地走在小巷中,身上的嫁衣猶豔,人卻面如土色。
是你嗎?這是你送給我的,真正的“嫁妝”嗎?你又這般任性妄為,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如今,我又要何去何從?
她握緊裹滿金錢的布包,卻止不住淚水,臉上的胭脂都糊成了一片。她茫然地走到巷口,已然不知該往哪裏走。
這時,她看到了站在巷口的人。
布衣的書生滿臉不安,在看到她的瞬間,綻放了一個如見到菩薩般的笑容。
“小從姑娘!”
“薛郎……薛郎……”小從呆呆地看着薛戎墨欣喜地奔過來牽起了自己的手,淚如雨下,“薛郎,你……還會要我嗎?”
“說什麽傻話!我就是在等你啊!”薛戎墨扶她走上一旁的馬車,“別哭了,都過去了,我會好好待你,一輩子。”
“薛郎!”
“好了好了,妝都花了,找個鏡子照照你就能笑出來了!”
簡陋的馬車駛出長安城,在路上慢慢地前行。
“薛郎,我們去哪?”小從輕輕掀起帳子,問趕車的書生。
“我也不知道呢,不如先回老家去……嗯?”薛戎墨正說着,忽然發現路中央多了一個人影,此人一身藍衣,戴了個面具,明顯是江湖中人。
“切,竟然讓老子來伺候這種破事。”那人低聲嘀咕了些什麽,又沖着馬車大聲道,“老子帶話的!你小子還算識相沒讓他失望,否則老子現在就是來殺人的。有人要帶話給你——長蛇谷以南駱賓王墓,長歌門。”
薛戎墨從容微笑:“原來如此,石兄也太信不過在下了。請替在下轉告——多謝指點,薛戎墨必定終生不負所托!”
“哼,沒事老子閃了。”
“等一下。”
唐炮剛百無聊賴地轉身,就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小從掀起帳子從車上下來,遞過來一個錦囊。
“他也有東西要給你。”
唐炮皺眉,接過那個錦囊,在打開的瞬間,頓時如遭五雷轟頂!
——靈琢石!!!
這塊他心心念念了好幾年的石頭,卻被賤咩一直藏着就是不肯給他的石頭,竟然在此時此地,假一個沒什麽關系的女子之手,這樣輕而易舉地給了他!
“他去了哪裏!不對,他說了什麽!他還說了什麽!”唐炮已然不管不顧,直接揪住小從的脖領子大喊。
薛戎墨慌忙跑下來拉扯,而小從卻制止了他,平靜地回答:“他說,前途珍重。”
原本揪住她衣領的人一眨眼便消失了蹤影,就像鬼一樣。
唐炮機關羽翼盡展,如流星一般劃過高空,緊随着狂奔的身影的是狂怒的吼聲——
“尚決雲你這混賬!!!!老子為啥又中了你的算計!!!!”
十方谷外,斷情峽。
李漠玄策馬前行,忽然察覺前方異常,揮手制止了身後的人,凝神觀望。
彌漫的煙塵散盡後,狹長的通道前,靜靜伫立着一個人影。
白衣,提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