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斷情
長安城的全家大宅幾乎占據了半個街坊,今日更是張燈結彩,異常忙碌,正是因為主人全世乾即将迎娶自己的——他自己也數不清是第幾房的姨太太。
仆從們忙東忙西,院子裏小妾們則是個個咬着手帕,分成好幾撥,在各個角落裏嘀咕。
“這次居然是一個窯子裏出來的狐媚子!老爺真是越發沒譜了!”
“一個小賤人,怕什麽?看姐姐怎麽收拾你!”
“就是,你們說,咱們這次是讓她拜堂摔跤呢,還是空守洞房呢?”
“不如,讓她‘一不小心’被燙水潑個臉吧,要沒那張臉,看她還怎麽嚣張!聽說沒,十七她前一陣子破了相,老爺嫌她哭哭啼啼的煩,去龍門的時候就把她賣給那個什麽教……”
“噓,小聲點!要不這樣——哎呀呀呀!”一個女子話說到一半,幾片屋瓦突然飛落,正好擦着她們肩頭砸下來,吓得幾個女子花容失色。仆從們匆匆趕來查看半天,只能說是屋頂年久失修,估計不是被風吹的就是被貓踩的。
石珞按着額頭走在長安城的大街上,滿臉都是陰沉的不耐。
而身處陰謀中心的女子,還在全然不知地看着堆了滿屋的琳琅彩禮。窗邊一聲輕響,她扭過頭,看到了意料之中的白衣人。
“抱歉,我覺得我還是有必要再出現一下。”石珞從窗口跳進來,将一個布包放到她的手裏,沉甸甸的。
“這是?”
“嫁妝。”石珞道,“記住,只有這些錢是屬于你自己的,你一定要看守好。”
小從輕輕嘆氣,露出帶着倦意的微笑:“你又何必。”
“你就當是哥哥在關心妹妹的婚事。另外,這個東西——”他又将一個小小的錦囊遞過來,“如果有一個不認識的人找上你們,就替我把這個給他,如果他還非要問我說了什麽的話……”
小從接過錦囊小心地收到懷裏,聽他說完後,雖不解,但也不問。
“當然,這句話也是給你的,這回真的是我最後一次出現了——要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兄長。”小從微笑,“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石珞從春玉樓的窗口飛身而出,正好落到一個陰暗的小巷裏,他一側頭,便看到巷子角落蹲着的長衫書生。
薛戎墨捧着酒壇滿臉通紅,聽到刻意沉重起來的腳步聲,才扭頭發現那個白衣出塵的人影。那人一揚袖,像施舍乞丐一樣丢給他幾錠銀子。
“應該夠買一輛車了吧。”
“石兄,這是?”薛戎墨站起來,有些搖晃。
“你可以靜觀其變。”白衣人拂袖轉身,複又回頭補了一句,“別讓我失望。”
那分明就是“敢讓我失望就殺了你”的眼神,薛戎墨又是一顫,回過神時,白衣人早已不見蹤影。
石珞按着額頭拐進另一條巷子,這才看到期待中的藍衣殺手。
“你要的消息,我查到了。”
“真不愧是你,唐包。”
“老子叫唐炮啦!”唐炮上前幾步,“師姐在這方面是挺細心的,可惜老子這叫青出于藍。你要我查這個是打算幹什麽?繼續殺他?”
石珞沒有說話,仿佛默認。
唐炮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我現在有個生意給你。”石珞揚手就丢給他一個布包,“這是訂金。”
“啥?”唐炮接住了布包,又張大了嘴,“什麽人你自己殺不了,還買殺手?”
“自然是你在僞裝假象方面比較專業。上次害你任務失敗變窮了,就當是補償吧。”
“你要殺誰?”
“全世乾,西市香料商。”
唐炮好像聽到了笑話,卻又找不到笑點。
“他三日後娶親,娶親路上動手,做成生意上的敵人買兇的樣子,應該不難吧?”
“可是賤咩……”
“不過這還沒完,我需要你再去替我看一下——”
“尚決雲!”
石珞一頓,看到唐炮異常嚴肅地捉住他的肩。
“你的生意我可以接,你要求什麽我也可以替你做,但條件是——你去殺穆清風,老子必須和你一起去!”
“我要你三日後人在長安。”
“那就三天之內回來!咱們現在出發,這點路沒問題!”
石珞盯着他半晌。
“好。”
唐炮這才恢複了一點笑意,按在他肩上的手拍了拍。
石珞又道:“不過,你沒必要出手,等我就好。”
唐炮撇了撇嘴,也答:“好。”随後他又猶豫了一下,“賤咩,如果師姐她……你沒必要為了……”
“我不會殺她的。”石珞微微一笑,也在他肩上拍了拍,“對我造不成威脅的人,我何必去殺,你不是早知道嗎?”
“靠,賤咩你這是在損我……”
涼風穿林打葉,竹林頂端的葉子嘩嘩作響。竹林深處有一處幽靜的竹舍,由竹欄圍出的小院落此時藥香缭繞,只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影。其中的黑衣男子似乎不良于行,正坐在輪椅中,垂目端詳着面前小桌上的地形圖。
“斷情峽……”他剛喃喃自語了一句,一旁的藍衣女子便走了過來。她此時未戴面具,眉目精致,面容姣好。
“清風,藥好了。”
“多謝唐姐姐。”穆清風擡頭微笑,接過唐鳶遞來的藥碗,“你沒放什麽奇怪的東西在裏面吧?”
“嗯,可能有姐姐我兩根秀發——苗疆毒池裏浸泡過的,服用以後可是百毒不侵。”
“咳,姐姐你的頭發我可是敬謝不敏,還不如我。”
“哼!說起來也是,小花你這頭發怎麽保養的,怎麽就這麽柔順呢,給姐姐傳授一下呗?”
穆清風只是微笑着将藥喝了下去,然後又凝神盯着地形圖陷入沉思。
“斷情峽。”他再次念着這個地名。
“清風,過兩日就又要出兵了,你這回——”唐鳶正色說到一半,霍然回身,手中的暗器已然傾灑而出,“什麽人!”
眼前如閃過一道鬼影,唐鳶的手還沒來得及觸到腰後的千機匣,便被一人扼住脖頸,猛然撞在竹欄上。
“你——!”唐鳶剛剛看清眼前人的臉,頭上便遭到重擊,視野一暗,扼住她脖頸的力道松開,而她卻無力地癱倒在地,頭腦昏沉不堪,但她強撐着不讓自己昏過去,伏在地上拼力想要爬起來。
來人從背後拔出長劍,慢慢走到穆清風身前。
原來還可以再見到你。
真好,還可以再見到你。
“這大清早的,好像不是殺人放火的好時機啊,道長。”穆清風坐在輪椅中,向對面的白衣人微微一笑,“看你平安,我為何反而覺得安心呢?”
石珞提着劍,面無表情地垂目看了看他。
“因為你笨。”
“道長倒是很聰明。”他攤了攤手,“不出意外的話,道長一定是來殺我的。”
“還有一個選擇。”石珞提劍,平靜道,“你我兩人就此消失,再也不會出現——你覺得可能嗎?”
穆清風靜靜地看着他,兩人相對着陷入了一種深沉的靜默。風穿過包圍在四周的竹林,竹葉打着圈簌簌飄落,如一片片剜心的利刃。
石珞的薄唇微揚:“你看,果然不可能,我們可都是同樣的薄情人啊。”
戲已落幕,便該各自散去了,回到各自的路。
穆清風嘆息着笑了:“也罷,現在殺我,易如反掌。”
卻留下兩個入戲太深的人。
“我知道你站得起來。”
“哈,果然是道長。”
穆清風微笑正視他的一瞬,眼前的人便化作一道白影疾速沖來。而輪椅中的黑衣人飄然而起,雪笛一出,又是那聲玉石撞擊的清響,兩人在短短瞬間便交了數招。
穆清風面上不動聲色,心下卻越來越沉。他雖然能站起來,但是左膝的新傷正中舊傷,極難醫治,此時不過是能略作走動,要戰鬥還是太吃力了。再加上各處創傷的恢複也消磨了他的內力,如今的他最多不過四成的實力。
而石珞不同,他原就不會受自身內力的影響,只要他行動無礙,便是十成的實力。
贏不了。穆清風已然冷靜地斷定了自己的命運,此時則飛速思索——為何道長選在此時殺來?僅僅是繼續未完成的任務嗎?
勝負之分比想象中來得更快,穆清風撞上身後的竹牆,那把劍正橫在自己的頸前。而他的笛子被石珞以右手格住,推至了身側。
“道長……”他認命地對面前的白衣人一笑。
“你不用說話。”石珞的臉近在咫尺,那雙黑眸沒有任何感情。
穆清風看着那張白皙的臉,目不轉睛地看着,這當是他一生中最後一次看他。
這終究不會是夢中之人的臉了。
也好,你殺了我,我就不用看你死。
只希望你,哪怕為我落一滴淚也好。
穆清風看到那張臉突然湊近了一些,占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石珞吻了他。
兩人之間,隔着冰冷的長劍。
“永別了,穆公子。”
這是穆清風此生所感受到的,最後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