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圖窮
餘霞盡沒,夜色逐漸籠罩了四周,涼意開始蔓延。
石珞緩緩說道:“聽聞楚關此人神出鬼沒,與谷中諸人皆保持距離,見過他的人并不多。洛陽一戰,平時與他略有交情的人全部戰死,唯有楚關為李将軍所擒。”
穆清風略一颔首,似是默認。
“後來雖有援兵及時追至,卻受阻于壺中館,之後楚關便莫名消失了。”
“屋中有密室,道長應該清楚。”
“嗯,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楚關是如何消失的。”石珞垂下目光,“只是,在你有意讓我知曉密室存在,還輕易答應交出他後,我反而相信,其實楚關原本就是浩氣盟派去惡人谷的卧底,你們要保護他,就要讓我們認為他已死。”
“道長你揣摩別人動機的腦筋真是……”穆清風出了口氣,無奈笑道,“跟我有一拼。”
“既然他是你們的人,那麽很有可能當時的壺中館,從頭至尾就只有你與李将軍兩人。”石珞動了動手腕,長劍在夜色中輕盈地翻動了一下,流光似月,“讓一個人消失的最好辦法不是藏進密室,而是湮滅身份。何況,楚關這個人原本就沒存在過,你們只需要讓他‘恢複身份’。”
一陣晚風吹過,平添幾分寒意。
“人們皆以為楚關是天策弟子,反而被限制了思路,誰能想到文雅的穆公子也能提槍上馬呢。”
穆清風的表情有些怪,他笑得局促:“道長何時發現我身懷天策功夫?”
“長安城牆,對上鬼殊。”
當時穆清風被繳了武器,于是随手拾起長槍應戰,僅僅一格一破,短短須臾,竟能被石珞看出玄機。
“我以為最普通的梅花槍法,是個人都會用。”武林中只要是摸過槍的人,多少都知曉最基本的運槍方式,就像他拿起劍也一樣能比劃出三柴劍法一樣。
“但是你用了定軍。”石珞突然搖頭苦笑,“穆公子,我知道,你強迫敵人轉移目标,是在救我……”
“啊,原來我不自覺地用了這招嗎?”穆清風拍了拍額頭,不知是調侃還是真無意。
“你睡下之後,我探了你的脈相——你在短時間內連續兩次強行扭轉心法,其實受了不輕的內傷。”石珞毫不留情地說出了實言,轉而嘆道,“何必呢?就算我多受一刀,也不會有事的。”
“道長又何必替我受那第一刀呢?又何必無視經脈損傷,強運內功呢?”
戰場形勢萬變,那瞬間的決斷,與其說是深思熟慮的算計,不如說只是直覺——藏于內心深處、游離于理智之外的直覺,只遵從心底最真實的意願。
石珞靜了片刻,移開了視線:“你我都……入戲了而已。”
穆清風仰頭一嘆,似感慨又似解脫:“我是不是可以認為,道長在內心裏,其實也是喜歡我的?”
“你我是同一類人,穆公子作何想,我便作何想。”
“我——”穆清風聲音一滞,是少見的猶豫,随後他又搖頭嘆息,“罷了,我這種人,最沒有資格說什麽真心。”
當初洛陽城外一戰後,惡人援兵降臨之快,完全超乎李漠玄與穆清風的預料,兩人在重重追擊之下只得回到壺中館,恢複穆清風的身份,讓楚關消失,才成功擾亂了敵人,但也給壺中館招來了嫌疑。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還要歸結到那一戰中,楚關并沒有公開倒戈,在場皆是高手,李漠玄以一敵四,未能确保将所有敵人當場格殺,而這些援兵,正是楚關的同伴中還有氣的人拼盡最後的性命喚來的。
沒有親手了結他們的性命,除了避免落下證據之外,也是穆清風給予這些“同伴”最後的敬意,卻不想,換來了他們不屈不撓的救援。他從一開始就是背叛者,從未付出真心,卻收獲了真心,這份真情實意,暖得冰冷,甜得苦澀。
這世上哪有什麽正邪善惡,不過是不同的人,選擇了不同的立場,走上不同的道路,為了不同的義,相互厮殺,至死方休。
穆清風垂頭不語,石珞沉默片刻,開口道:“我很佩服穆公子,身負兩派武學,同時扮演兩個身份,非常人能做到。”
“我不過是跟随盟主學得一招半式,平日躲着藏着,真要動手,幾招就會露餡。”穆清風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反而是道長你明明經脈與廢人無異,還能常立武學巅峰,才真正讓我欽佩不已。”他撫了撫手中雪白的笛子,漸漸露出了興奮的笑意,“可惜入谷晚,未能親眼見識決雲劍主的風采,如今竟有機會一戰,不勝榮幸。”
“哦?”這次換石珞露出奇妙的表情了,“穆公子何以提起這個久遠的名字?”
“因為草蛇香。”穆清風答道,“你能看出蘇靖和我被千弩盯上,是因為你能辨認出草蛇香。這香是标記獵物用的,千弩在傳聞中從未失手,在他遇到我之前,按說除了他自己之外,這世上不應該有活人識得草蛇香。”
“這說明他曾經失手過,但是世人不知。”
“千弩所殺的人中,唯有決雲劍主與他實力懸殊。以決雲劍主之能,就算遭遇暗算,也不至于輕易被殺。而且,千弩用來複命的只是折斷的決雲劍,并不能因此斷定生死。”
“所以你就認定,是尚決雲幫他作弊了是嗎?”
“久遠之事,只能猜測,但是我看到了你的劍招——你用來取鬼殊之命的劍招,因為生死蠱而陰差陽錯地轉移到索裟身上,反而讓我撿了便宜。”穆清風無奈地笑笑,“傷口細小,出血緩慢,看似一劍穿心,但威力遠非一劍能比拟。”
石珞也不由自主地按了按頭:“看來長安城一戰,你我都露了破綻。”
“那不是一劍,而是三劍——決雲劍主的三環套月,迅捷無匹,三劍宛如一劍,只留一道微小傷痕,這世上只有決雲劍主才能将這一招使到此等境界。”
“哈,能使成這樣的人很多,只是都喜歡躲在深山,反倒是最俗的人得了虛名。”
“道長也太自謙,世人皆知決雲劍主的左手劍天下無雙,卻從未聽說決雲劍主是一個廢了右臂、經脈損毀、內力幾近全失的人。”
“失了內力,反而不必受困于招式,只需專注于劍法本身,以求無招之境。”
穆清風低頭若有所思:“原來如此,這就是道長所說的‘本’嗎……”
沒錯,“無招”——決雲劍招式萬千,源于純陽劍宗,卻早已超出條框之外,時而有形,時而無跡,不拘章法,出奇制勝。
果然,這道長于文于武,都是穆清風此生所遇最好的對手。
“武學之論,空談無益。”石珞将劍豎直懸于身前,坐忘無我青氣升騰之際,劍已換至左手,劍花凜然,“出招吧。”
穆清風緩緩擡起手中的笛子,雪白無暇的笛身在夜色中如冰如玉。
“道長,你這一生,為何而戰?”
“了卻恩仇,不負本心。”
“不負本心是嗎,你我皆為心中不可背棄的恩人而戰,卻無法遵從本心而不戰——這心,終是要負了。”他說到這裏,忽然一愣。
負。
原來……!穆清風只覺腦中一陣恍惚,腳下幾乎立不穩,連持笛的身形都跟着顫動了。
道長啊道長,你為何,就不能管管你的烏鴉嘴呢。
“我早說過,窺得天命,也不過庸人自擾。”
穆清風凄然而笑:“人,永遠在自作孽啊。”
他雪笛一揮,系在笛上的流蘇在夜色中劃出一抹慘淡的血紅。
“浩氣盟,天璇壇,穆清風。”
“惡人谷,散人,石珞。”
“叛徒楚關之命在此,憑實力——來取吧!”
笛與劍,同時劃破長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