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愠
去往長安的路平坦無憂,穆清風卻總是丢下大道不走,拐進奇怪的犄角旮旯裏去,沿途撞上的狼也好鹿也好蛇也好都被他大筆一揮輕而易舉地屠殺殆盡。石珞跟在後面,一開始還是一副擔心碰到野獸的樣子,後來妥妥開始同情路徑上碰到的所有動物。
穆清風每次拐進偏僻的角落,都能搜出珍稀的藥材來,時不時向石珞講解一下,看得石珞也是眼界大開。
兩人就這樣繞路兜圈,原本一天的路程繞到第二天下午才到達天都鎮附近的一個小村子。村子傾頹不堪,幾乎已經空了,自天都鎮瘟疫以來,附近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經不剩什麽人家了。
石珞默默地跟着穆清風穿過空無人煙的廢村,走到荒冢累累的山崗。松柏青翠,雜草叢生。穆清風扯掉大片的雜草,露出腐朽的木牌,依稀是一個合葬墓。
穆清風慢慢跪下來,手指摩挲着木牌上模糊的字跡,半晌開口道:“道長能否幫我一個忙?”
石珞自山坡後尋到一塊石料,費了一番功夫才削成墓碑大小的形狀。拖到半道,穆清風來接他,兩人合力将石頭扛到墓前,此時墓周圍已經被清理得幹幹淨淨。石珞拔出劍,方才光是削石材就耗去了他大部分的內力,臉上籠了一層薄汗,但他依舊一聲不吭。穆清風的手突然伸過來,捉住了石珞握劍的手。
“道長辛苦了。”穆清風貼在石珞身後,在他耳邊輕輕說道,“我來。”
石珞感到一股渾厚的內力自脈門透了進來,花間游與紫霞功的混元性內功是相通的,同樣的內力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漸漸溢滿經脈,凝入劍鋒。
這純陽,居然一點也不設防。
應該說,以他微薄的內力,根本無力設防。
穆清風只要輕輕一動,就可以讓他經脈盡斷而死。這簡直是一種誘惑,好想這樣拿住他,蹂躏他,想看這白瓷般漂亮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穆清風輕輕轉頭,唇碰到了他的耳垂。穆清風內力深厚,而石珞經脈已損,一時間難以承受這許多的內力突然湧入經脈,穆清風可以察覺到石珞在輕微地顫抖,可是他還是不發一聲。
怎樣才能讓你痛苦?怎樣才能讓你失态?穆清風發現自己已經漸漸不關心石珞接近他的目的,而只想要将這只羊狠狠地捏在手中蹂躏,讓他癱在自己腳下,任自己玩弄。
真是,奇怪的戲路啊。
穆清風放任內力在石珞的經脈中肆虐着。話說回來,這道長的經脈真是一團亂糟,當初廢他武功的人顯然沒打算允許他繼續揮劍。穆清風開始覺得石珞還能使出紫霞功的招式實在是件了不起的事情,似乎另有一種高深的功力修補了石珞原本廢掉的經脈,略略拯救了他的武功。
是怎樣一種功力呢?穆清風苦思。
溫和又肆意,冰寒而不羁。如春風吻頸,如笑看紅塵。
紅塵!
穆清風渾身一震,那股原本無跡可尋的功力突然咬住了他的氣勁,逼得穆清風連忙将內力剎住,一時氣息大亂,險些內傷。
石珞的臉色已經慘白如紙,薄汗開始凝結成珠,卻仍是一副渾然不覺的表情:“穆公子?”
穆清風扯出一個苦笑:“道長,劍借我一下。”
穆清風刻字的時候,石珞走出幾步坐下來調息。穆清風在墓前待了很久,石珞能聽到他擺放祭品的聲音和燃香的氣味,也一直沒有睜開眼睛,直到聽到穆清風走過來的腳步聲,石珞方睜開眼,看到黑衣的萬花提着劍站在那裏,正好是一個睥睨他的角度。
石珞還盤膝坐在地上,擡起的臉蒼白無色,幽黑的雙眼直視着穆清風。穆清風也看着石珞,不由地勾起了嘴角——輕易地被制住經脈,輕易地将武器交出去,這道長究竟如何敢肯定穆清風不會直接殺了他?
穆清風的确還不想殺他,因為他還沒有看夠。這麽漂亮卻蒼白的臉,倔強地不肯露出一絲痛苦的臉,真是看不夠,好想多制造幾次。
兩人對視了好久,終于石珞先開口了:“劍可以還給我了嗎?”
“嗯……”穆清風不置可否,只是歪頭笑着,端詳手裏的劍。這真是一把普通至極的劍,比起城裏打鐵鋪子粗制濫造的也好不到哪裏去。
石珞慢慢站起來盯着他,穆清風依舊沒有把劍交出來的意思,微笑着,随手挽了個劍花。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個劍花的瞬間。
石珞突然毫無征兆地化作一道白影,在劍花接近收尾之時,以最巧妙的角度将手插了進來,一掌劈在穆清風執劍的手腕上,順勢一繞,在迫使穆清風松開劍的同時撈劍在手,在這電光石火間便将劍奪了回來。
“貧道內力雖差,基本的自保技還是有的。穆公子下次想欺負人,不妨換個目标。”
穆清風這次是完完全全地呆住了,連腰間的筆都沒有來得及去碰。
方才石珞沒有動用一分一毫的內力,那一瞬間的反制,靠的僅僅是娴熟的步法和靈巧的格鬥技。
這純陽果然沒那麽簡單。說不定,他的示弱,并非确定穆清風不會殺他,而是殺不了他。
穆清風聽到移至身後的石珞将劍還鞘的聲音,才扭過頭去,看到石珞白色的背影不緊不慢地離去。
“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貧道生來如此,穆公子莫怪。”
“道長去哪裏?”
石珞頭也不回:“長安城。”
穆清風還沒出聲,石珞又補了一句:“不許跟過來。”
“诶?”穆清風一愣,看着石珞停下的背影,白衣人玄冠高聳,微微側頭,鬓發擋住了臉色。穆清風滞了一下,慢慢地笑了,“生氣了?”
這次石珞轉過身來了,同時轉過來的臉已經白皙如常,只是紅潤的嘴角挂着一絲詭異的笑容:“穆公子認為呢?”
穆清風認識這種笑容。有些人平時溫和謙遜,甚至逆來順受,仿佛從來不會生氣,當他們真正被觸到逆鱗的時候,就會露出這種笑容。
因為穆清風自己就是這種人。
穆清風的心情突然就變好了,無比享受自己剛剛成功把道長惹毛了這個事實,而完全忽略了“惹別人生氣後似乎應該道個歉”這個常識性的邏輯。
原來這只軟軟的咩也是會炸毛的,這下欺負起來可就有趣多了。
石珞繼續向北走去,穆清風盯着他的背影,摸着下巴笑了笑,擡腳跟了上去。前面石珞又停下來,側了側頭。
穆清風毫無愧意地笑着:“道長,你看這天色,城門都快關了,這一晚肯定要在外面過了嘛。”
石珞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來,道:“那是你,貧道何時愁過趕路?”
話音未落白影拔空而起,虛空中一閃而過的藍色八卦陣耀得穆清風眼一花,白衣道長的身影瞬間飛出了數百尺。
“哎,純陽的輕功欺負人啊。”穆清風剛說完忽然覺得哪裏不對——怎麽一下子就被欺負回來了?可惜,的确只有輕功是穆清風最不拿手的,然而那又如何呢?向來,都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
從天都鎮到長安城的路人皆見一白衣人身攜藍色銳氣自頭頂一閃即逝,片刻後一黑衣人腳踏墨色巨鳥緊随其後,飄下無數清新的綠葉随即消散在空中。
兩人一先一後,踏着暮鼓趕入了長安城并一路狂奔穿過七八個坊。穆清風覺得這趕路的速度簡直喪心病狂,原來這道長在沒負重的情況下輕功如此驚人,順便暗暗佩服了一把自己竟然能跟上這速度,人要爆發起來真是潛力無窮。
石珞在一家客棧前剎住,利落地跑進去在掌櫃面前丢下一錠銀子,伸手指了指後面:“給他準備一間上房。”
掌櫃的剛剛莫名其妙地要問,門口閃過一個巨大的黑影,仿佛一只大鳥落地,轉瞬間又只剩一個黑衣人影,攜來滿室葉香。
穆清風整了整|風中淩亂的頭發,努力恢複自己翩翩佳公子的形象,一進門就看到掌櫃的滿臉笑意地迎了上來,要給他帶路。石珞倚在旁邊看着他,露出了嘲笑一般的表情,穆清風一瞬間覺得這個表情像極了欺負人欺負到最開心時的自己。
暮鼓在此時響起了最後一聲。
“穆公子路途勞頓,快去歇着吧。”說完,白影一晃,竟是出了客棧的門。
穆清風的第一反應就是追出去,卻被掌櫃的攔住:“客官啊,要關門啦。”
——這蠢羊在關門的瞬間飛出去是要幹嗎?!
就算沒把夜禁放在眼裏,穆清風也承認自己已經完全沒有氣力去追了,而且幼時被野獸咬傷的左膝也撐不住如此強度的輕功,此時已經開始隐隐作痛。他乖乖地上樓進房間裏坐下,閉目平複了一下呼吸,睜眼時,房間裏又多了一個人影。
“你們兩個死斷袖,‘來追我啊’的游戲很好玩嗎?”
“唐鳶姐姐你就別來嘲笑我了好不好?”穆清風倒了杯茶舉起來灌,“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姐姐我不喜歡那種地方——你猜那小羊去了哪?”唐鳶豎起一根指頭,一字一頓地說道,“平、康、坊。”
穆清風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