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窺天
青岩四季如春,晴晝海萬花不謝。
石珞似乎很喜歡一個人坐在花海裏發呆,穆清風每天都能看到藍紫色花叢中的一團白色,風吹草低之處,好像卧着一只軟綿綿的羊。
穆清風每天依舊不死心地抓石珞來切磋,每次切磋都是不過三招就因為道長的樣子太過慘不忍睹而快速地結束了。穆清風着實看不出這道長的內功哪裏還有可以拯救的地方,并非內力消耗的問題,而是他內力實在太弱,就憑這點可憐的內力,穆清風自忖就是換做自己也沒有辦法在戰鬥中撐上多久。而且,這點內力連最基本的護身都做不到,穆清風若是實實在在地轟一招過去,對方重傷妥妥的。這麽脆的小綿羊,若能跟一般的高手對上兩招,那還真是奇跡。
後來只要穆清風一走近,石珞就會縮起肩膀滿臉怨念地盯着他,一副随時都可以溜掉的架勢。這次,穆清風有意斂去了自己的氣息和腳步聲,還沒走到二十尺內,那團白色一動,好像一只受驚的小動物,扭過一張戒備的臉來。
穆清風深深懷疑石珞是不是随時插着一個範圍巨大的氣場,只有穆清風會觸發他的反應。
“如此良辰美景……”
“我不想和你一戰解憂。”
“咳,我是說,如此良辰美景怎麽可以沒有好酒相伴。”穆清風晃了晃手裏的酒壺,抛給石珞一只小杯。
石珞的臉浮上一層笑意,舉起杯子讓穆清風斟滿了酒,兩人對敬了一下,同時一飲而盡。
“道長在這裏做什麽?”穆清風在石珞身旁坐下,繼續斟酒。
“這裏暖和。”石珞拿到酒後毫不含糊,一口喝掉。
穆清風失笑,又給他将酒滿上:“道長應是見慣了冰雪的吧。”
“嗯。”石珞第三杯酒也痛快地飲下,“見得太多,看厭了。”
“這邊也差不多,桃源再美,看久了也沒什麽新奇。”穆清風喝起酒來要文雅許多,慢慢舉起,慢慢喝掉,“說起來,我倒是很想觀賞一番華山的冰雪。”
石珞不知是喝得太快還是怎的,眼神似是罩了一層薄霧:“可惜,我不會再上華山。”沒有給穆清風問話的機會,石珞繼續說了下去,“其實我不喜歡冰雪,若是能待在晴晝海這樣暖和的地方,才是再好不過。”
“這個容易,道長住下來就好。”穆清風給自己斟滿酒,舉了舉杯。
“哈,游人注定漂泊一世。”石珞也舉杯,薄唇紅潤,輕輕勾起。
“總要有一個能回去的地方。”
“天地間的過客,回到天地間便是,何處不可為家呢?”
“好一個何處不可為家——這杯我敬道長。”
“不敢當。”石珞舉杯,兩人一同飲盡杯中酒。
“說起來,道長還沒有為我算那一卦。”
石珞喝過酒後的臉紅撲撲的,他撐着臉看向穆清風,眼神朦朦胧胧的,不知醉了沒有。他對穆清風笑了笑,從懷裏拈出一個細細的竹筒遞過去:“出發那日,我就已經替你問了問天。”
穆清風接過,這是那種很常見的竹筒,裏面可以塞一張小紙卷,他将紙抽出來,慢慢展開。
“這是何意?”
“我也不知。”
紙上只有一個字——“負”。
“還有道長不知道的事情?”穆清風視線從紙上移開,仔細觀察石珞的表情。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石珞也在直視穆清風,“我當然試圖去解,可是一個字有太多意味。也罷,反正我也不打算去偷窺什麽天命。”石珞說完就一臉“我不管了丢給你自己想吧”的表情,轉而繼續盯着花海發呆。
負——是什麽意思?直接預言此役必負?那還真是好狂妄的預言。
話說回來,這道長給人看卦向來簡潔明了,一語中的。對待穆清風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石珞只會對穆清風承認自己根本窺不破天命。
“說實話,道長相信天命嗎?”這個問題由來已久,既問過別人,也問過自己,穆清風忽然想知道石珞的答案。
“我覺得,天其實沒有興趣關注凡人的命。”石珞的回答也沒有任何猶豫,目光依舊望向開滿奇異花朵的山丘,“冥冥之中的定數,有也好,沒有也好,知道了又如何?庸人自擾罷了。”
“知道了,自然有人抗天改命。”
“穆公子一定是這種人。”
“道長不是嗎?”
“天既以我為刍狗,我便視天為無物——人活着,和天,着實沒太大關系。”
穆清風長出一口氣,将紙條收起,搖頭一笑:“明明是最接近天的人,卻對天沒有興趣——不知道長此生又追求些什麽?”
“人間過客,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待到恩仇皆了,無牽無挂,就可以歸去了。”
“沒有別的嗎?”
“還能有什麽。”
“道長果然與衆不同。”
“那穆公子呢?”
“我活着,自然是因為有事做。”穆清風輕快地說道,分掉了壺裏最後一點酒,“有些恩要報,有些責任要擔,有些山山水水要去踏遍。”
“不枉此生——這杯我敬穆公子。”
“與道長把酒言歡,實乃樂事。”
兩人碰杯。晴晝海衆花搖曳,恍若一場大夢。
“休整得差不多了,不知道長今後作何打算?”
“這裏離長安不遠,我想去趟長安。”
石珞居然率先說出了自己的目的地,穆清風還以為他會說什麽雲游四方去哪兒都行之類的來敷衍,然而石珞接下來的話讓穆清風很是無奈地笑了出來。
“去長安,看一個故人。”
穆清風忽然明白了,石珞其實早就捉住了他的弱點,那就是想要将一切信息都掌握在手中的致命的好奇。
“真巧,我的故鄉就在天都鎮附近,我正想着回去祭拜一下祖墳。”
石珞微微一笑:“那就同行吧。”
穆清風從花叢中站了起來:“好,我也該去拜會一下師父了,我們明日一早出發吧。”
“穆公子還沒去見過令師嗎?”
“前幾天模樣太慘,實在沒臉去接受師父的嘲諷啊。”
“我看存藥也不多了,萬花谷特有的藥材,我再去采一些來好了。”
“道長真細心,若是能有道長這樣的人持家就好了。”
“穆公子說笑了。”
石珞也站起來,拂去身上的殘花,目送穆清風向落星湖的方向走去,神情漸漸冷了下來。
“唐包,你怎麽又來了,不知道附近還有你那神秘的同門嗎?”石珞薄唇微動,話剛出口就消散在風裏。
“不準叫老子唐包!”四周依舊只有風的聲音,說話聲仿佛僅僅在腦內響起,但無疑是唐炮的傳音,“賤咩你也忒磨叽,這幾天你都在幹啥?”
“磨。”
“你還好意思說你磨!老子的聲譽都被你糟蹋了!”
“嗯,我怎麽你了?”
“那邊嫌我慢,又找了新的殺手來了,好像是那對傳說中的‘索命鬼侶’噻,賤咩你繼續裝窩囊廢的話可是會沒命噠。”
石珞眨了眨眼睛,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張口問出的是完全不相關的事:“跟着我們的唐門,你有看出什麽嗎?”
唐炮那邊沉默了,半天才開口:“我還不确定。”
“認識?”
“哼,賤咩你不先關心下自個兒的處境?”
“你們認識的話,不妨去敘個舊。”
“老子憑什麽聽你的?”
“也是呢,你又不是我的人,那就随便你了。”
“喂喂喂,老子是在關心——那個……關心老子的生意!”
“所以,随便你咯。”
“賤咩!死蠢羊!老子為什麽會看上——”唐炮的聲音莫名地發了一通脾氣,話說到一半頓住,就沒有再響起了。
石珞不明就裏地歪了歪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