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故人
平康坊的春玉樓在暮鼓過後迎來了一個白衣負劍的道子。正要關門的龜公瞥了這人一眼,不耐煩道:“去去去,我們這兒關門了。”誰知眼前一花,白衣人已經踏進門來。龜公張大嘴将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的确是個道士,這年頭道士也開始大搖大擺地往窯子裏闖了?看他冷着臉,又一副身負武功的樣子,龜公猶猶豫豫地開口了:“這位……道爺,您看您是不是走錯地兒了?”
這時打扮得如同粉紅色繡球的鸨母突然沖出來一把推開了龜公,拈着手帕笑得花枝亂顫:“哎呀,道爺您可來了!這小子新來的不懂!快快快請進!今個兒還是點小從姑娘吧?”
石珞的臉映在在一片迷醉的暖光中,漠然地點了點頭。
鸨母立刻歡快地引他往樓上走,白衣過處,姑娘們無不側目,表情卻是各異。
臨了還被鸨母踹了一腳的龜公訝異地環視四周突然冒出來的許多姑娘,張着嘴指了指:“這……啥情況?”
旁邊一個姑娘斜了他一眼:“不知道了吧,這道長每次來都只點小從,出手大方得很。哼,要不是他,小從哪有這個身價。”
“這小白臉道長好久沒來了啊。”
“啧啧,長得這麽俊,怎麽就看上小從了呢。”
“道長看奴家一眼呀!”
此起彼伏的唧唧喳喳聲中,鸨母笑嘻嘻地對身邊的人絮叨:“道爺來得真是巧,今兒全老爺正好不在。”
“全?”石珞冷冷地出聲了。
“哎呀,就是那個賣西域香料的全老爺,最近小從都被全老爺包下啦。”
石珞眯起眼沒有說話,随鸨母來到一扇富麗堂皇的門前。
“道爺稍待,奴家去叫小從準備一下——小從,迎客啦!”
“不用。”石珞說着,直接推開了門。
滿室暖香,屋裏的女子從雕花的軟榻旁邊回過身來,一副猝不及防的表情看着來人。
女子略施粉黛,頭簪金钿,齊胸的輕薄長裙外罩着一件名貴的輕容大袖衫,雪白而豐腴的肌膚若隐若現——的确是一個美人,只是臉上有一種解不開的倦意。
鸨母環顧了一下屋子,沒發現什麽不滿意的地方,揮了揮手帕:“小從,道爺來了,好生伺候着。”
女子低頭欠身:“是。”
鸨母出去将門帶上,留下石珞與小從對視。小從不自在地絞着衣帶,半天說出一句:“你怎麽來了。”
石珞盯着小從看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出一種意義不明的笑意:“你這身衣裳,價值不菲啊——是那個姓全的送的?”
小從的身子微微扭動着:“是啊,最近生意不錯……托你的福。”
“也好。”石珞信步走上前,在桌邊坐下,手背碰了碰有餘溫的茶壺,掃視了一下桌上的兩個茶杯,勾了勾嘴角。
“我去換茶。”小從立刻将茶壺端起,“來了也不知會一聲,香也沒來得及換。”她知道石珞讨厭她屋裏平時熏的绮麗豔香,而喜歡素淨的。
石珞又掃過小從手腕和肩上隐約可見的紅紅印記,幽黑的雙眼眯了起來:“那個姓全的,待你如何?”
小從看了看自己的手腕,道:“全世乾麽,那男人是狂野了點,對我還是很好的,整天差人往這裏送東西,他還說……”她猶豫了一下,“要娶我過門。”
石珞揚了揚眉毛。
“那你作何打算?”
“這一行,不可能幹一輩子。”
“那你打算嫁給哪一個?”
“什麽哪一個?”小從皺起眉扭過頭來。
石珞在桌邊撐着臉,慵然而笑:“床底下的那位,可以出來了。”
小從嘆着氣笑了:“你果然察覺到了——薛郎,出來吧。”
床帏動了動,鮮紅的床單下鑽出一個年輕書生的頭來,滿臉尴尬。
“薛郎不用擔心,這位是我的……兄長。”
“兄長?”姓薛的書生狼狽不堪地從床底下爬出來,站起身,整了整衣衫,看見桌邊坐着一個道士打扮的白衣劍客,不由既驚訝又茫然。
“我是孤兒,當然沒有親兄長,這是……兒時的好友,這些年來一直在照顧我。”小從說話時眼睛一直盯着別處,語氣冷淡,連薛生都能聽出不自然的意味。
雖然納悶,他還是恭恭敬敬地對這白衣人行了一禮:“初次見面,在下姓薛名戎墨。”
石珞沒有動,仍是一副倨傲的姿态看了他一眼:“薛戎墨,可是那個寫了《吊賈生》的薛才子?”
“陋作一篇,愧不敢當。”
石珞方站起身來略作回禮:“我是石珞,幸會。”
小從端了新茶給兩人倒上,輕輕出了口氣,微微笑道:“我和薛郎相談甚歡,彼此引為知己。”
薛戎墨搖頭苦笑:“在下不過落魄書生,能與小從姑娘結為知己,實乃蒼天眷顧。”
石珞端起茶抿了一口,淡淡地說道:“我從文風觀薛兄乃大才之人,只是一時未遇伯樂罷了。”
“石兄謬贊,薛某定不會輕易言棄。”薛戎墨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緊緊盯着小從。
石珞淡淡一笑,默默喝茶,也不搭腔。小從将香換了,又給兩人斟茶。薛戎墨則有些不知所措,這裏畢竟是春玉樓花魁的屋子,而現在兩個男人和花魁在這裏喝茶冷場。
石珞慢慢地喝完茶,将一個小包裹放在桌上,聽聲音裏面應是沉重的金屬。
“既然你今晚有約,我就不打擾了。”石珞說完起身。
薛戎墨更不知所措了——這男人花了大價錢買小從一夜,喝杯茶就走,把小從留給他,而且……“現在是夜禁啊?”
石珞充耳不聞,走到窗邊将窗戶打開,又回頭瞥了薛戎墨一眼,道:“好好對她。”
一瞬間薛戎墨被那幽黑的眼睛懾住了,那雙眼睛裏似乎沒有感情,又似乎寫滿了“敢虧待她就殺了你”。
果然是兄長啊……
沒有待他回答,那抹白影就消失在窗外。薛戎墨回過神來跑過去,窗外夜風習習,平康坊的燈火總是最耀眼的,那個白衣人的存在只仿佛一個夢。
薛戎墨又看向小從,只見那女子臉上的倦意更深了,身子也在微微地顫抖。
“小從姑娘?”
小從突然撲過來抱住了他:“薛郎,你千萬不要得罪他。”
“怎麽了?他看上去很關心你啊。”
“他是關心我,他只關心我。”小從閉上眼睛,身子還在顫抖,“以前,那些欺負我的人……全都被他殺了……”
薛戎墨一震。
“他殺人從不眨眼……他把我當妹妹,我卻不知道怎麽面對他,薛郎,我好怕……”
薛戎墨輕輕撫了撫她的長發,微笑道:“怕什麽,我又不會欺負你,我會好好待你。”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想起了什麽,半晌,嘆了口氣,“小從,不要嫁給全世乾好不好?”
小從在他懷中抖了一下,擡起沾了淚痕的臉。
“跟我走,先找一個偏僻的地方安頓下來,我們可以買一塊地,我也可以去教書掙錢,等我下次一定考中進士,然後帶你回長安來!”
小從看着他真誠的臉,複又低下頭去。
“讓我……想一想……”
窗外的屋檐上,石珞冷冷地笑了笑,拂去衣擺上的灰塵,無聲地躍入夜空。
他其實沒有多少閑工夫跑得太遠。
幾個起落,石珞便回到了日落時那家客棧的屋頂上,剛剛站穩,一片翼影遮蔽了月色。
随着“咔嚓”一聲機弩響動,無數璀璨的光華如同雨落,向着石珞周身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