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謀事
接下來的幾日是難得的清閑。考慮到來歷不明的石珞整日盤踞在醫館門口,穆清風暫時卸下了情報接頭人的職位,如今的工作除了打理醫館以外就只剩一個——盯着石珞。
一方面是李漠玄交代的,觀察他的行事作風武功深淺,套他的出身來歷意欲何為;另一方面,則是阻止他為洛陽市民制造過多茶餘飯後的談資,以免跑來圍觀“活神仙”的人把壺中館門口擠個水洩不通。
穆清風也不信他真的會算出什麽天機,石珞應付客人的說辭,六成靠觀察與傳聞,三成模棱兩可故作神秘,一成瞎掰,穆清風幾天聽下來覺得自己也可以去擺攤算命了。
不得不說,石珞看人的眼光相當犀利,很多人他看一眼就能說出此人家住何處如何謀生。穆清風三年前開始斷斷續續地來洛陽的壺中館幫忙,到一年前從浩氣前輩也是同門師叔手裏接下這家醫館,不經意間聽聞并留心的市井八卦何其瑣碎,石珞竟然也了如指掌,很難相信他是初來乍到。
對于穆清風各種旁敲側擊的套話,石珞只是表明自己雲游四方,洛陽自然來過幾次。當穆清風問起師門時,石珞自嘲一般地撇了撇嘴角。
“貧道不肖,早已被逐出師門。”
——和猜測的一樣。可是,究竟是犯了多大的事才會驚動純陽五子那級別的人來親自廢去武功與右臂然後逐出師門?
穆清風送走一個病人,走到門口,門外的石珞突然轉過頭來,清秀的眉毛微微蹙起,盯着他半晌,又将頭扭了回去,什麽都沒說。
這家夥莫非是看出了什麽,但是不肯說。穆清風皺眉,凝神将四周仔仔細細觀察了一遍,不管是門前路過的武林人,還是從屋頂上借道的江湖客,他向來不會漏看一個,此時卻依舊察覺不出任何異常。
于是他幹脆走上來與石珞并肩坐到了臺階上:“道長,能否為在下也看一卦?”
石珞轉頭看着他,卻全然不像應付其他客人那樣張口就說,反而問了一句:“穆公子相信貧道能窺破天命嗎?”
還真不信……穆清風快速眨了幾下眼睛,笑了起來:“道長向來言出必應,難道不能窺破天命嗎?”
“貧道不過是略善于識人,這幾日班門弄斧,讓穆公子見笑了。”
嗯,這是自砸招牌直接承認算命就是在忽悠人?
穆清風是聰明人,石珞也知道穆清風這幾日如何看待他,所以石珞對穆清風展現的,是一種隐晦的坦誠。
“不敢,在下識不得很多事情,更不能預見什麽事情,來算卦,自然是好奇那些在下所不能預見的事。”
“穆公子相信天命嗎?”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是人若不謀,天亦不會成全。”
石珞忽然笑了,穆清風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之前還以為這道長是不是面部肌肉有些問題所以做不出任何表情呢。這次兩人的臉距離很近,穆清風清楚地看到他白皙的臉頰上幾近愈合的傷痕,微紅的薄唇勾起一個奇妙的角度,雙眼幽黑深邃,不知是看破了眼前的人,還是看破了人身後的萬丈紅塵。
“那麽,穆公子何不先謀事,再問天?”
穆清風無法抑制地揚起了嘴角。
原來,這個純陽一點都不蠢。也許,是他穆清風此生所遇最聰明的——對手。
這樣的日子不能持續下去。穆清風還在苦惱這只堵住自家門口的羊要如何才能讓人摸清底細,這幾天石珞突然變得更加黏着穆清風——當然穆清風也總是在勸傷患多多留館觀察,然而石珞這麽情願地三番五次留在壺中館過夜卻是在那次對話過後。
除此之外仍舊是一切如常的日子,穆清風倚在小榻上盯着門口道長的背影,忽然覺得這日子平淡得荒謬,荒謬得讓人幾乎要沉淪。自己只是人們眼中溫和有禮的大夫,門口有一個奇怪的算命道長總是在時不時地制造着洛陽人民的笑談,日升日落日複如是。
穆清風又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人一懈怠起來真是要不得,丢下本職工作演起了普通市民家家酒的戲碼,竟然漸漸忘記了演戲的初衷。
他起身檢查藥櫃的每一個抽屜,然後迅速作出一個決定。
先謀事。
石珞回頭看見穆清風在醫館裏跑來跑去,像是收拾行囊的樣子,開口問道:“穆公子要出門嗎?”
“藥材不夠了,在下打算出門采藥。”
“醫館的藥材都是穆公子親自去采的?這可是很辛苦。”
“大部分可以采購,但是有些藥材過于稀少且常人不識,只好親自去找。”
穆清風說話間時不時地瞥向石珞,及時捕捉到了石珞臉上閃過的興致。
“常人不識的藥材?貧道很想見識一下,不知貧道能否同行?”
他果然還是跟來了。
“哈,在下正想說,有些藥材生于峭壁,純陽輕功一絕,應是比在下這腿腳不方便的更擅長采藥才對。”
石珞笑了笑,穆清風發現道長笑起來真是好看得緊,臉白嫩嫩的,好像精美的瓷器。
“何時出發?”
“明日吧。”
說走就走。
兩人取道楓華谷一路向西,至午陽崗略作休整後便棄了官道,繞過長安向青岩萬花谷的方向行去。山林中沒有路,石珞時不時揮劍在滿地的枝條藤蔓中砍出一條通路來,穆清風則是負着雙手跟在後面,饒有興致地看着他的背影,也不幫忙。然而,若是不小心踏入什麽兇猛野獸的地盤,往往是石珞的劍還未提起,咆哮沖來的野獸已經被穆清風手中的筆隔空戳死在十尺開外。
石珞嘆了口氣将劍還鞘,默默看着穆清風蹲着身子,一把庖丁小刀在野獸的屍體裏游刃有餘——已經數不清第幾只了,凡是一頭撞過來送死的野獸,不管是發狂的野豬還是變異的蜘蛛,穆清風絕不放過一只,通通庖掉。于是這一路走下來,藥草自然見得不少,但是往往都是石珞在采,因為穆清風要的不是這種随處可見的藥材,而這個號稱出來采藥的萬花卻總是對着動物屍體剖得不亦樂乎。
“沒想到穆公子的庖丁術不遜于神農技。”
“呵。”石珞聽到穆清風笑了一聲,那一聲倒似冷哼,充滿自嘲意味,“實際上,在下所專精的正是庖丁術。”
“哦?”
“因為我很喜歡看野獸四分五裂死去的樣子呢。”
石珞一怔。穆清風用刀尖挑起肉塊放入随身攜帶的精致小盒中,站起身來,手上的小刀猶在滴血,雙手卻是潔淨如玉,未沾染片腥。他略一回身,長長的鬓發擋住了側臉,從石珞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笑得邪魅而詭異的唇,洛陽人民若是見到穆公子露出這種笑容,恐怕要吓得丢掉手中的任何東西。
“萬花弟子入谷後皆會遇到一個選擇:桃子、刀子、木鍁三者選其一。我當時毫不猶豫地在師父面前選了刀子。”穆清風甩去小刀上的血跡,轉身向石珞走來,臉上的笑容已恢複溫然和煦,依稀仍是那個溫文爾雅的穆公子,“如今看來,真是移不動的本性啊。”
石珞不着痕跡地笑了。
天色漸暗,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深山野林裏,這一晚是鐵定要露天度過了。石珞走入林中拾木柴,穆清風則随手打了兩只野禽丢在空地上,四周一片微薄的暗色。
總覺得,還有什麽。
穆清風能感覺到不遠處石珞拾柴的動靜,偌大的山林中并沒有第三個人的蹤跡,但是總覺得哪裏不對。
空氣中似乎有一種隐約的香氣,穆清風嗅不到,然而多年浸淫在藥草中練就的敏銳感官能夠感覺到,而且,似乎還有些熟悉。
何時有過同樣的感覺呢?
某個黃昏的醫館,他正在查看蘇靖虎口上的傷,一瞬間似乎感知到了某種氣味,仔細嗅嗅卻什麽氣味都沒有。
——這就是被他忽略的異常!
穆清風一顫,就在他本能地抽出筆的同時,幽黑的枝葉間一道箭影無聲襲來,直撲穆清風的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