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疑
第二天一早,石珞的算命攤出現在壺中館的臺階上。
實際上,由于竹桌沒有了,石珞幹脆将上書一個“仙”字的旗子靠在壺中館的門邊,自己直接坐在了門前臺階的邊緣,然後右手撐着臉,似乎發起了呆。
穆清風從門內走出來,突然很想在他面前擺一只破碗,然後往裏扔幾枚銅錢。
石珞今天換上了一件淡青色的道袍,聽到穆清風走來的聲音,坐在臺階上直接扭頭看向他,左頰的紗布已經除下,唯餘一道正在愈合的傷痕。
“早。”
“早,道長傷勢未愈,還是這麽早就出攤了?”
“無妨。”
“在下幫道長換一下藥吧。”
“已經換過了,萬花谷的傷藥果然不同凡響,貧道謝過穆公子了。”
“哪裏,舉手之勞而已。”
兩人不冷不熱地寒暄之時,答答的馬蹄聲從遠至近。紅衣銀铠的将軍在壺中館門前勒住了馬具精良的駿馬,矯健的身姿從馬上躍下,走到兩人面前。
石珞立刻從臺階上站起身來,對李漠玄一揖:“見過将軍。”
李漠玄看了看兩人,道:“道長傷勢如何?”
“勞将軍挂心,穆公子妙手,貧道已經無礙。”
“那就好。”李漠玄點了點頭。
“将軍,葉公子如何了?”穆清風開口問道。
“還是很吵,直接打暈關到面壁室裏去了。”
“葉公子的心情可以理解,将軍莫要太為難他了。”穆清風剛說完,才想起苦主應該是身邊這位道長才對,然而石珞已經禮貌地回避到隔壁的成衣店門口了。
兩人同時将目光從一旁的道長身上收回來,重新對視了一瞬,李漠玄開口道:“昨日天策府回來了一批傷員,府裏軍醫人手不太夠,不知今日能否請穆公子來幫一下忙?”
“哈,在下可是半個天策軍醫,将軍還這麽客氣作甚。”
壺中館在洛陽,自然與天策府關系很好,穆清風也經常前去幫忙,其實天策府的将士們幾乎都已經将穆清風當成自家軍醫了。
穆清風當下關了醫館的門,向四周的店家交待幾句。李漠玄翻身上馬,然後拉穆清風上了馬,白色駿馬載着兩人疾馳而去。
出了洛陽城門,便向東北的天策府行去。一路風聲獵獵,穆清風坐在李漠玄身前,道:“将軍查出什麽了嗎?”
“那個石珞,五天前突然出現在洛陽城,住在一個小旅店裏,随身沒帶什麽東西,也沒有人認識。”
“他右肩有傷,少說也有七八年的舊傷,他的右臂基本上已經廢了。而且刺那一劍的人,應該是純陽的絕頂高手。”
“絕頂高手,是有多高?”
“純陽五子——從那一劍淩厲的風格看來,估計是紫虛子。”
“被祁進刺了一劍的純陽弟子?”李漠玄的聲音帶上了玩味的笑意。
“不過,他武功差還真不像是裝的,雖然是紫霞功心法,但他的內力差得可憐,恐怕是……被廢過武功。”
“哦?這可是很有意思。”
“可惜,純陽弟子何其多,被逐出師門的也不少,這方面的名單就算有,純陽也不大可能拿出來吧。”
“至少有了方向,只要能找到他與任何一個人的聯系,就會有突破。”
李漠玄策馬奔入樹林,抄了一條鮮有人至的近道。
“說起來,蘇靖的事情有進展嗎?”穆清風後頸貼在李漠玄的肩甲上,隔着發絲也能感受到那種冰冷。
“他是在執行任務時遭到唐門伏擊的。”李漠玄握住缰繩的手漸漸收緊,“唐門行蹤隐秘,我已經讓唐鳶去查了。”
“既然是伏擊,那就是有計劃的刺殺。”
“所以,石珞既然能看出蘇靖有難,那他一定知道些什麽。姓葉的小子想得不差,可惜太莽撞。”
“将軍也認為蘇靖被殺與石珞有關?”
“難道你不這麽認為?”
“石珞自然有嫌疑,只是……将軍一點也不相信天命嗎?”
“不信。”李漠玄的回答幹脆利落,沒有絲毫猶豫,“命都是人活出來的,說什麽身不由己,其實都是自己選擇的路。”
穆清風苦笑了一下。
“說得也是……”
穆清風回到洛陽城的時候,發現壺中館門前排了很長的隊。再定睛一看,那群人都是排在石珞跟前的。
之前說什麽去天策府幫忙其實是借口,李漠玄只是需要和他在一個确保無人偷聽的地方讨論一下現況,這個地方就是疾馳的馬背之上,選擇兩人同騎一匹馬也是為了方便說話的緣故。到了天策府,穆清風随處逛了逛,幫了幾個力所能及的小忙,看時辰差不多就借了匹馬獨自趕了回來。
“哎呦,穆公子回來啦?”出聲招呼的是對街賣燒餅的張嬸,看到穆清風一臉茫然地看着自家門前的盛況,便扯過他來,一臉興奮地說道,“這石道長可真是活神仙吶,連咱家的三個兒子在哪做啥都算得一清二楚!他還說咱大兒子今年一定能娶到媳婦兒!”
不不,就張嬸您平時那話唠勁頭,所有人都知道您大兒子在天策當兵二兒子去長安趕考三兒子在聽泉私塾不好好念書整天被張伯追着打以及您大兒子去年在龍門救了個姑娘那姑娘對他死心塌地……
穆清風忍住沒說出口,牽馬慢慢走近,正好看到排在最前面的餐霞樓賬房陳福弓着身子搓着手向石珞低聲嘀咕:“最近娘子不太願意那個……和我那個啥啥……就是那個……請問道長有何高見?”
石珞頂着他那張仿佛石頭雕出的臉,眨了眨眼睛,用和往常一樣平淡的語氣回答:“不如客官下次去逛青樓的時候早點回家看看?”
一道黑影突然蹿了出來把石珞從壺中館的臺階瞬間扯到了三丈外的牆角,石珞悶哼一聲伸手抓住了黑影的衣襟才勉強站穩,然後擡起頭:“穆公子?”
穆清風攥着石珞的手腕,眯起眼睛微微一笑,嘴角卻不自然地抽搐着:“道長,有些事情知道就好,沒必要說出來。”
整條街都知道陳福媳婦和酒樓掌櫃的那點私房事,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說話。這個石珞才來幾天,看上去悶聲不吭,沒想到不僅八卦水準一流還多嘴,這是要把洛陽市民的私生活都攪個底朝天的節奏?
石珞只是露出不解的表情眨了眨眼:“可是,客人提問,貧道不該回答嗎?”
穆清風覺得自己的眼角也在跟着抽搐了,他不在的這幾個時辰裏,這“活神仙”道長到底制造了多少起家庭慘劇?
這麽鬧下去整個洛陽城的八卦圈都要跑來他壺中館門前看熱鬧了,穆清風想想就頭大,無比感嘆方才向李漠玄提議暫時棄用壺中館情報點是一件多麽明智的事情。他搖搖頭松開了石珞的手腕,然而這一松手,石珞卻差點摔倒,緊緊抓住了穆清風胸前的衣衫,順便把他垂在前襟的一縷頭發也拽得一痛。
“啊,抱歉,忘了道長身上有傷。”穆清風連忙扶住他,同時再次暗罵自己怎麽又變得如此狂躁。
“沒事,只是突然站起來有點頭暈……”
“道長昨日失了不少血,今天實在不該出來,還是早點休息吧。”穆清風扶他走到醫館門前,以“道長傷勢未愈不宜操勞”為由強行遣散了排隊的衆人,又把他拉進屋裏摁到榻上,重新檢查他胸前的傷口。
還好傷口沒有裂開,而且愈合的趨勢不錯。穆清風取了藥過來換上,重新包紮妥當,擡頭卻發現石珞已經垂着腦袋睡着了。
方才的傷藥的确有不少催眠成分,此時天色已暗,穆清風起身将醫館的門關好,然後輕輕地抱起石珞,向裏屋走去。
很久很久以後,穆清風只想回到這一夜。這時候他睡在他的懷裏,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