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短信
客廳裏兩個失意的男人一醉一醒,頭頂吊燈亮得過分,晃來晃去,局外人看了也要頭昏。
周沐不去管外面的是非,躲在房間裏畫畫,這是一冊小的素描本,小時候舅舅連同畫具美術書一起送給她的,這麽多年仍舊被愛惜得很好,一多半的紙張在過去歲月裏陸陸續續被填上了圖案,現在雖然她想要盡快完成繪本,但也絕沒有馬虎地對待一筆一劃。
這一頁畫完,她合上本子,拿過一旁的手機,打開短信界面,只有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兩條消息,寥寥幾字卻足夠令她臉色發白。
三日前。
談朗近來愈發地早出晚歸,一整天周沐都見不了他一面,公司的難處他從不在她面前表露,但是沸沸揚揚的流言根本擋不住地飛到了她眼前。
她還真是不祥之人,把自己糟踐得一文不值就算了,父母因為她死了,如今舅舅也受她牽連,被逼入絕境。
今日難得,周沐睜開眼便能看見他,談朗側着支起身體,與她對視,“醒了?”
還在半夢半醒中的周沐,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不去公司嗎?”往日的清晨,身邊總是空無一人。
“嗯”,他柔聲應答着,“在家陪你”。
若是在以前,周沐準要調侃他一句從此君王不早朝,可如今的情況,她說不出口,談朗能抽出時間陪她,周沐自然是高興,但還是略微思索一陣,“孟叔叔要找你怎麽辦?”
“這麽想趕我去工作?”談朗捏起她頰邊的軟肉,周沐瞬間不滿地皺起眉頭,可愛極了,“我跟他說過了,你哭着鬧着不讓我走”。
聽了這話,周沐看他表情半認真半玩笑,一時竟也猜不準他話裏的真假,只是拍掉他的手,“我的好名聲都叫你敗壞了”。
雖說孟石韬對于他們的關系一清二楚,後來有幾次見面,表面上對她的态度未變,嘻嘻哈哈沒個正型,周沐卻總能感覺到他的立場尴尬,以及不經意間的不自在,她知道孟石韬在舅舅心中的位置,自然不想他誤會舅舅在公司的艱難關口不分輕重緩急。
“好了,我騙你的”,談朗不再逗她,卻還是沒安好心,眼珠子一轉,一把揉亂她的頭發,得逞後滿意地跳下床,任憑周沐在身後追着他“報仇”。
你追我趕地鬧着,抱枕被子被他們攪得落在地上,最後談朗認輸,被周沐按在沙發上,也将他的頭發粗暴地擺弄一番,亂成了雞窩,她開心大笑,談朗也跟着她笑,日子便在惬意中溜走。
他倒是說到做到,連着三日都陪她窩在家裏,抱着她睡到日上三竿,想吃飯了便到樓下的菜攤随便買些回來做,周沐在一邊故意搗亂,和面的時候撒他面粉,洗菜的時候朝他濺水。
她的調皮任性讓談朗忍無可忍的時候,便會捉住她惡作劇的雙手,小姑娘體重輕飄飄,一把舉着抱起放在大理石的臺面上,單手環腰,另一只手撐在她身側,輾轉吻到她大腦缺氧還不肯罷休。
或者幹脆兩個人從廚房一路追着跑着到客廳,最後談朗抓着她滾到了卧室床上,總而言之,沒有一餐能按時吃,日子過得極不規律,卻很開心。
和年輕女孩子待在一起,很容易讓一個中年男人暫時忘了年齡和身上的包袱,她總有古靈精怪的點子,使得談朗錯覺以為自己也是同她一般的青春。
下午周沐在客廳陽臺邊畫畫,談朗手裏拿着一本建築學專業書,坐在她旁邊,眼睛不看書上的字,卻盯着周沐出神,最後搞得她心煩意亂,畫錯好幾筆,這張畫徹底報廢,她笑着佯裝生氣,“我有這麽好看嗎?”
不得不說,她确實好看,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一處都漂亮得不像話,陽光照在她身上,為她撒了一層金粉,柔和的光暈勾了出她的輪廓,仿佛是暗夜裏的寶石。
當她是小外甥的時候,似乎沒刻意留神她的容貌,只覺得她像個白玉團子,軟軟糯糯,讨人喜愛,現在身份心境全都變一變,卻猛地發現,她已經美得讓人怎麽也看不夠了。
“好看”,談朗沒避開周沐的問題,反倒坦蕩正面回答,笑着把書擱在一邊,橫豎是讀不進去了,“外甥像舅舅,長得像我,當然好看了”。
他倒是會趁機誇自己,周沐從椅子上起來湊到他跟前,猝不及防碰了碰他的嘴唇,“那我靠近點,讓你看個夠”,說完便坐在他懷裏,圈着他脖子,再次吻了上來。
現在的小姑娘真是膽子大,被別人誇一句,不僅不害羞,卻反客為主,談朗招架不來,原本想順着她的話戲弄她,卻被她挑逗得面紅耳赤,手忙腳亂,趁着周沐不留神,一轉身把黏在他身上的女孩放在搖椅上,自己卻落荒而逃。
明明是結過一次婚的人,面對周沐的主動,卻顯得同初戀裏的青澀少年一般,晚上抱着她睡覺總也不敢亂動,規規矩矩像個木頭人,說實話,自從在寧海找到她以後,談朗便沒再睡過一個囫囵覺。
有時候,周沐逼得狠了,欺壓在他身上,眼眶紅一圈,問他為什麽。
還能為什麽,他始終過不了自己心裏那道坎,說來也是可笑,抱也抱了,親了親了,卻始終沒法逼自己忘記周沐做了他十九年外甥女的事實,無法将周沐當成一個除了男女之情,與他毫不相幹的女人,她在他眼裏,自始至終還是小時候那個孩子,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道防線,是他給周沐的将來留一條退路。
“我,我還有點事,出去一趟”,他磕磕絆絆說着,真就随手拿了一件外套出門去了。
留下周沐一個人在躺椅裏,翻一翻剛才那本被談朗裝模作樣捧在手裏的書,再看一看畫架上那幅屢屢畫錯的談朗畫像,畫裏的人鼻梁上架着眼鏡,頭發長長了掉幾縷擋着鏡片,嘴角淺淺笑,周沐在空中描摹他的臉,他長得這麽好看,忍不住自誇也沒錯。
光明正大地把談朗的樣子刻畫在紙上,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如今也能成真,她托着下巴笑。
不過談朗确實走得匆忙,放在玄關的鑰匙忘了拿,看他晚上要怎麽進門,說來也奇怪,這幾日每到下午黃昏時,談朗都要找個借口出去,兩三個鐘頭才回來,表面上裝作若無其事,落在周沐眼裏總覺得他失魂落魄。
想到這裏,周沐抓起鑰匙出門,他出門有一段時間,還以為指定白跑一趟撲個空,結果剛下樓就看見談朗的車還停在原位,他坐在車裏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開車離去。
緊接着,她立即在路邊攔了輛出租車跟上去,倒要看看舅舅神秘兮兮的去哪兒。
車子一直走,逐漸熟悉的方向,讓周沐越來越不安,最終那一條巷口出現在眼前。
“姑娘,這裏面是私人住宅區,沒登記過的車牌不讓進”,前面那輛車一路暢通開了進去,司機停下來,扭頭對周沐解釋。
心中滿是疑惑,卻想不出所以然,舅舅為什麽還會來林家,她付錢下車,一路步行到巷子最裏面的那棟洋房附近,果真看見談朗站在大門前。
大門緊閉,無人理會他。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一輛車駛過來,周沐側身藏在樹後,從車上下來的女人正是多日未見的林初瑩,這幾日談朗都是算準了林初瑩下班的時間等在這裏。
林初瑩斜了談朗一眼,并沒有要跟他說話的意思,更別提請他進門,正要從他身邊繞過去,談朗率先叫住她。
“初瑩,一定要做到這個地步嗎?你想怎麽報複我,我都認,銘繡不是我一個人的,它擔着幾千員工的生計,你一定要這樣嗎?”
像是聽到什麽了不得的笑話,林初瑩上下掃他一眼,以前的談朗有多高不可攀,今日的他便有多卑微,和曾經追在他身後搖尾乞憐的自己一樣。
看來她還是不夠了解談朗,還以為天塌下來,他都不肯舍下他的尊嚴,林初瑩輕蔑一笑,“跟我有什麽關系?”
重重的鐵門在林初瑩跨進來後再次合上。
孟石韬苦口婆心勸了他幾次,把手裏的證據拿出去,重情重義用錯地方要害死人!道理他懂,那樣的事情卻做不出來。
還能有什麽辦法?談朗站在原地,這是來林家求他們高擡貴手的第三天——對于證據只字未提。
南大建築系的院長,業內泰鬥,門生無數,關系盤根錯節,他鐵了心要打壓一個剛成氣候的小公司,易如反掌。
早就清楚前岳父的脾性,跟他求情,白費力氣,談朗試過也終于死心。
突然之間,談朗走上前,手握拳“哐哐”砸在鐵門上,“林教授!我們談談!”
他在門外不顧形象喊了有五分鐘,左鄰右舍都要驚動。
躲在一邊的周沐看了心疼地眼淚直流,仰望了十幾年的舅舅怎麽可以承受這樣的委屈,她小心翼翼地守護着他的尊嚴,卻被林家人殘忍地踩在腳下,周沐甚至想幹脆沖出去,把舅舅帶回家!她一邊壓抑着哭聲,一邊掏出手機,顫抖着手在通訊錄裏翻找着“劉律師”。
沒等她找到,那扇鐵門先開了,林柏同背着手從門裏出來,一瞬間發狠起來,抄起澆花的水壺潑了談朗滿身,“什麽東西!還敢找上門來,你小子下地獄都是活該!”
周沐再也看不下去,眼淚流個不止,怎麽擦也擦不幹,背過去深深吸了好幾口氣,捏着手機的骨節泛白。
談朗壓低聲音,不知說了什麽,林柏同變了臉色,怒氣更勝。
“還敢威脅我?要不看在瑩瑩的面子上,我弄死你,掙幾個錢就敢在外面玩女人,我告訴你,你小子這點能耐,什麽也不是!”林柏同狠狠羞辱了他一番,神态之間極盡厭惡。
二樓窗邊的林初瑩,看完這一幕,無動于衷,反倒打了電話給談朗,“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談朗接到電話擡起頭,正好與她眼神交彙。
“把你手裏的證據交出去,救活銘繡”,林初瑩很清楚,既然他能上門求情,必然是手裏有了證據,篤定工人墜樓的事情與她父親有關,“但是別人知道你出軌,卻不知道你們的關系”。
只要他敢動手,同一時間,著名設計師跟自己的外甥女亂.倫的新聞便會傳遍整個南灣。
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談朗聽着電話的聲音,心亂如麻,“初瑩,你——”
“別急,還有第二個選項,你現在就跟她分手,一輩子都不再見面,老死不相往來,我會讓我爸放銘繡一條生路,同時永遠不會有人知道你們的事情”。
“我跟她,你選了她,現在我倒想看看,公司,名譽,前程,你口中幾千員工的生計,所有的東西加起來,你會怎麽選”,林初瑩給他出了難題,不過最後的答案,她确實好奇。
談朗接了誰的電話,周沐不知道,只是他仿佛一下子就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恍如沒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周沐先他一步離開林家,坐上出租車再也難以壓抑心中痛苦,哭得撕心裂肺,倒讓司機一路提心吊膽,踩着油門只想快些将這位乘客送到目的地。
一進公寓,房子裏黑漆漆,對面商業大樓的亮光反射進來,勉強看清屋中輪廓,只是這對比之下,更顯得落寞非常。
她抱膝縮在沙發上,聽着牆上鐘表指針咯噠咯噠走過,等着談朗回家。
也不知過了多久,手機忽閃一下,屏幕亮起來。
一條陌生人發來的短信,她點開,裏面只有一句話——
“四年前,寧湖工地”,随着這句話下面附有一張圖片,像素很模糊,拍照的時間大概是在晚上,一個女孩□□躺在那裏,像是沒了生氣的布娃娃。
一瞬間,雙手顫抖,頭皮發麻,呼吸停滞,全身血液倒流。
這張臉或許別人看了不會認得,可是周沐到死也忘不了四年前那個晚上,她以為這些年自暴自棄,麻木放縱地活着,就能自欺欺人地掩蓋住曾經發生的悲劇,原來她錯了,當事情重新被提起,她才驚覺,一切不過是徒勞,記憶深處的不堪畫面走馬燈一樣播放。
“啊——”周沐尖叫一聲,将手機摔了出去,撞在牆上四分五裂,她驚恐到眼眦欲裂,眼淚太過滾燙,還未流出便幹涸在眼角,昏暗的光線照射着她此時可怖的表情。
是誰!他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發完糖,直接開虐,沐沐和舅舅都不好過,蕪湖!
周沐:我謝謝你!
談朗:我謝謝你!
(單機碼字真的沒有動力啊朋友們,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