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9.
很久以後,绮禮仍能清晰地記起那一天的所有細節。但記憶總會瞞騙人——即使惡魔的記憶也一樣。他記不得他們到底用了多長時間在地底洞穴裏描畫魔法陣,那好像是永遠無法終止的漫長勞作。但是他不用插手:切嗣、哈桑和托薩卡伯爵完成了一切,他所需的只是抱着櫻坐在一旁。而銀龍就像覺得有趣似的,在洞穴裏跑來跑去,甚至跑去和寥寥幾只敢于露頭的蟲子說話。
龍不可解釋。
想起老人教過的箴言,绮禮無聲嘆了口氣,将快要睡着的小女孩又抱得緊了一些。先下景況簡直平緩得吊詭,他想着,一扭頭便看見銀龍睜大的眼睛。
“為什麽帶着這個?”她問,伸手勾起绮禮頸前的十字架。
绮禮忽然發現自己竟直到現在還戴着它。他想了想,說:“因為這樣會像個人類……?”
“你想要像個人類嗎?”
這問話仿佛是绮禮內心的回聲。他現在已經可以抛棄那層虛假的外殼——他可以直視自己的本能和欲望,曾經被灌入的常識已經像塵埃一般從他身上脫落——但是,他的手卻仍然緊握着十字架不放。
為什麽?
他透過微光注視着在地上描畫着魔法陣的切嗣。這也許很簡單:他剛剛嘗到了能夠飽腹的美味,因而不能輕易放棄。
可是天下的痛苦還有那麽多。離開這個男人又會怎麽樣?
“如果是那個契約的話——我可以幫你切斷喲。”就像是看透了绮禮的心事一般,銀龍微笑着湊了過來,“因為我是龍,所以,這種小事沒有任何問題。”
绮禮看着她,心底那根緊繃的弦再一次被撥響:“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和我說?”
“你心裏知道的。”銀龍抱起膝蓋,任由長發絲綢一般圍裹着她,“否則你為什麽要來到這裏?否則他為什麽要來到這裏?契約是漫長的。無論這一個或那一個……你得決定,這沒有原因,無法解釋——不然就晚了。”
绮禮舉起了掌中的十字架:“我——”
也許我應該在這裏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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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嗣說着。
你早晚有一天會看見它灼燒的痕跡,你會聽見它撕咬你皮肉的聲音。
魔女說着。
“你得決定。”
龍重複着。她的眼眸猶如紅寶石般通透而不帶感情,她的手指冰冷如冰雪。她永恒地矗立于人和惡魔之上,而善和惡在她那裏,不過是游戲的玻璃球而已。
绮禮緊緊地、緊緊地握住了十字架。
他說出了那個回答。
然後托薩卡伯爵走了過來,他恭敬地朝着龍鞠了一躬:
“尊敬的古語者和不妄語者,我們已經準備好了。”
銀龍從绮禮懷中抱起了半睡半醒的櫻,輕輕拍打着她的臉頰:“來,此地的主人——我們去罷。”
绮禮走到了一旁的切嗣身邊。他們一語不發地看着那三個人站在了魔法陣的三個頂點之上——就如五百年前一樣。托薩卡托着長長的卷軸,開始念出古奧難解的字符。慢慢地,那聲音就不像是他一個的了——到底是銀龍和櫻也加入了進來呢,還是五百年前的聲音在回響着呢?绮禮無法分辨。銀色的光充盈了魔法陣的線條,将托薩卡手中的卷軸都照得通透——一切看起來都順利極了。那銀光顯得如此柔和——幾乎是溫暖了;而托薩卡終于念完了卷軸上的最後一個字符,莊嚴地擡起了頭:
“吾等将于此循約。一者獻土。一者立約。一者循而視之。”
但是绮禮卻感到切嗣身體僵硬起來。驅魔師低低說了句什麽——那太低绮禮沒有聽清,然而風卷着秋日的冰雨刮了進來——在黑暗深處,那古老的魂靈顯出了身形:披散亂發墨藍如深夜,肩上長袍由影子剪裁,眼睛則被血色的狂亂所填充。銀龍低低咆哮了一聲。但是魂靈直接忽視了他。
“——你來挑戰我嗎?”
他說,越過了銀龍和幼小的女孩,直直望向手持文明杖的伯爵,忽然轟然大笑起來——那笑聲就像響雷一般,将整個洞穴震得嗡嗡直響——
“你是何人,竟要奪去我這守護者的位置!”
托薩卡幾乎要被這笑聲擊倒了。然而他勉力以支撐着,舉起手杖,在空中畫出了一個小小的圖形。
火焰瞬間充盈了整個洞穴。它飛舞着,彙集成一只巨大的鳥,朝着黑暗中的魂靈飛撲過去——
绮禮屏住了呼吸,他覺得那魂靈在那火鳥前面簡直太過細小,恐怕只要火鳥的一啄或一扇就能解決了罷。可是事實卻恰巧相反,魂靈只是揮了揮影子般的衣袖,那火鳥就驟然熄滅了。
“脆弱。可悲地脆弱。”那魂靈像道影子般落在了臉色蒼白的托薩卡面前,“你在謀劃什麽,托薩卡?你要的我已經給你了——你為何要奪去我的位置?”
他的聲音是切近的雷霆,他的形象是能将人凍結的冰雨。托薩卡勉強凝結起細小的火苗,卻在下一刻就被撲滅了。那銀龍靜靜地凝視着魂靈,終于嘆了口氣,道:“老友。”
魂靈因為龍的話語而轉過了身,眼中的狂躁卻并非消退:“——你來了。”
“我來了。”銀龍的話語就像金色的羽翼那般柔和,“你已在此太久,為何不讓托薩卡分擔你的重擔?我不想看到你因為歲月磨耗至盡,吾之舊友——”
然而這并沒能安撫魂靈。他高高地飛起,之前全都縮回巢穴的蟲一時都随着他的召喚而鼓動起來。
“吾已與他許諾。吾将守此土此民,終生不渝。”
黑色的蟲潮卷了起來,像黑色的浪潮一樣朝着陣中的三人卷了下來——然而就在那黑色的浪要淹過魔法陣的銀光之時,委頓在地的托薩卡忽然被人推開了。
“吾将代汝循而視之。”
這樣說着,切嗣朝着黑色蟲潮之後的魂靈舉起了火繩槍——然而鑲嵌其中的不是子彈,而是他下午從行李裏找出的,那一顆種子似的圓球。
魂靈咆哮着,随着無數的蟲一同沖了下來。而切嗣握槍的手沒有絲毫顫動。
他對準魂靈的眉心,扣動了扳機。
绮禮從來沒有、也再不曾聽過那一瞬的尖銳聲音。一道耀眼的白光瞬間照亮了整個空洞——然後一切便重歸黑暗。
短暫的片刻裏绮禮失去了意識。等他重新掌握了自己的身體,他才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擡頭望着空中——
在魔法陣微弱的光芒照耀下,一朵巨大的冰之花在橢圓穹頂綻放開來。無數的蟲豸都被凍結、凝固、粉碎,雪花般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他立刻掉頭去看切嗣——卻看男人正按着舉槍的右肩:那柄火繩槍生出了無數的根須,鑽進了他的血肉。
而銀龍正露出了悲傷而幸福的笑容。
“吾将延續昔年之約。”
而始終站在原地的櫻愣愣地看着切嗣和銀龍,張了張嘴,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這時候,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肩膀。
“說‘吾将獻土’,櫻。”托薩卡不知何時已半跌半爬地來到了女孩身邊,“告訴這土地——然後我就能帶你回家了,櫻。”
櫻像只受驚的鳥兒一樣盯着男人——她恐怕根本不能理解男人這一連串行動中的意義。但是她最終還是極輕極細地重複了那四個字:
“吾将獻土。”
銀龍微笑着,拉起了小女孩的手,又牽過驅魔師的手握在一起。绮禮感到大地從深處震顫着,湖水湧起層層疊疊潮汐,風在高空彙聚成團,月光帶上了藍紫的色澤。不知何處而來的咒語響了起來,但绮禮無法聽懂:他從來不懂這些。然而,在仿佛來自遙遠過去的、三個聲音重疊往複的融合中,绮禮感到了那巨大的力,正沿着切嗣和他的契約延伸過來——
所以這就是理由。
绮禮想着,注視着魔法陣中的三個人。
因為銀龍從一開始就知道,能夠擔任下一任的循約者的,不是櫻也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切嗣。而她也知道,男人不會因為被困在這裏五百年而感到畏懼或退縮——所以,她只詢問了和男人分享契約的绮禮。
五百年。
绮禮不由得顫抖起來——更多的是因為興奮而不是畏懼。
在這漫長的時光裏,你會像那古老魂靈一樣朽壞發狂嗎?你會吞噬無辜的生命以延續這契約的穩固嗎?你還會為你的善性犯下多少罪孽——又為此承受多少痛苦呢?
用它們哺喂我——用它們來填滿我胸口的空洞吧。
因為——你不可能放任我作為惡魔到這世界上去。
假若你不能殺了我的話
绮禮幾乎是目眩神迷地看着那魔法陣升起的光影——在那力量的牽系下,他感到風,感到水,感到大地,看見月光下的城市,山林裏的小屋,在陽臺上相互扶持的神父和騎士,在暗巷裏擡頭張望的魔女,掠過湖面的巨大白色水鳥。然後他又重新回到這黑暗的洞穴中——看見少女的幻象溶解,而銀色的龍正在空洞之中張開雙翼——
他看見托薩卡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櫻。
他看見哈桑帶着仿佛不變的微笑,漸漸化成一灘灰塵。
他看見切嗣仍然握着他的右臂,擡頭望向高大銀龍的紅色眼眸,然後輕輕說了什麽。
破碎的冰晶像星塵那樣落了下來。銀龍最後發出了一聲尖嘯,就将頭藏在了翅膀下面。
就在绮禮不自覺松了一口氣的瞬間——景色忽然碎裂了。
許久、許久以前的夢境席卷了上來。
“……就算是這樣,這契約也只能維持五百年。”“他”說,将一卷卷軸珍而重之地放在了黑發黑眼的男人手裏。
“五百年……我應該對此滿足了,是嗎?”男人苦笑着。
“如果你尋找到新的龍的話,那麽這就能持續下去。”
“要去絕地之北嗎?”
“也許五百年之後,它們又會遷移到新的地方也未可知。”
男人似乎陷入了思考之中,但還是堅定地點了點頭:
“沒關系。我們一定能找到的。到了那個時候——我的孩子會帶着這個卷軸和新的龍回來找你。到了那個時候,你也就可以休息了。”
“好像一直活下去不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似的。你才是要死的那個,托薩卡。”“他”說,心裏卻充滿了酸脹的情緒。
“死亡不過是溫柔的擁抱,而活着才是永恒的流徙……”男人說着,朝着“他”伸出了手,“是我剝奪了你的終結。這是我的罪孽,吾友。”
“他”安靜地笑了:
“——那麽,就至少給我一個你所虧欠的溫柔擁抱吧,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