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
五百年後。
戰争來了又去。魔法成了遙遠傳說,歌謠失去了吟唱的調子,騎士盔甲蒙上鏽色,高大的煙囪突破城市天際,學者抛棄了經卷開始談論哲學和理性,蒸汽火車乘着怒吼越過大地——現在,去往極西再不是一件耗時良久的事情了。為了工作、為了學業——抑或是為了參觀,人們紛紛來到這片土地,從火車站出來之後便總要去極西古城憑吊一番——那裏古老的城垣上處處荒草,石板道磨得平滑發亮,而教堂後那棟陰森舊宅只要付上兩枚硬幣就可參觀。
“居然已經變成旅游景點了。”将錢包重新裝回口袋,紅色外衣的少女擡頭仰望着為青色藤蔓所圍繞的宅邸。
“沒辦法,畢竟已經遺棄了很多年。”赤銅發色的少年手中翻着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薄本指南,“看,這裏寫着:‘在卡美洛王朝末期,極西的實權擁有者瑪奇裏伯爵就因為一起神秘的叛教案件失去了襲爵,使得極西開始成為國王的直屬領土。自此之後,伯爵宅邸漸次廢棄,最後由市公會決定進行最低限度的維修和開放……’”
“這可真夠不負責任的。什麽叫‘神秘的叛教案件’啊?”第三名來訪者,有着銀色長發和紅玉一樣眼眸的小女孩鼓起了臉頰,“這可是對我們的歧視哎——”
“你可不能指望寫旅游指南的人多有歷史素質。”紅衣少女聳聳肩,“而且,魔法必然是神秘的。”
說着,他們走進了空寂無人的宅邸。
綠色的攀援植物已幾乎連窗子都爬滿了,照進來的光線也透着森然和沁涼的味道。他們在青藍的光影裏走下去,漸漸浮世的喧鬧和聲音就變得稀薄了。少年手中薄薄的小冊子不知怎地滑落在地,他回過頭去看的時候就發現它不見了。
于是他們彼此點點頭,朝向時間的深處而潛下去。新刷的白灰牆壁漸漸黯舊,顯出原先壁紙的花紋。木地板變成了積滿灰塵的地面又變成褪得不知顏色的地毯。少年注意到幾張椅腳蝕空而跌倒在地的椅子,下一次他們再經過的時候,它們又立了起來,像是有人剛剛坐過的樣子。時間像是層層淤起的水,在大宅裏漫得到處都是。
于是他們愈來愈深地走進時間的至深處去,直到最後找到那道黑暗又悠長的樓梯。少女拿出了之前制作好的螢石走在前面,而少年抱起了小女孩而了上去。暖黃的光裏,塵土和枯葉的氣味從深處漫上來。那樓梯像是很長,又像是很短,他們走了一會兒就到了那扇門前——在這一切都腐朽下去的宅子裏,只有它還像剛剛造就那樣新。少女和少年對望一眼,一起伸手推開了門。
微薄的銀色光芒漫射出來。
他們走進去,發現偌大的空間裏都覆着厚厚一層冰霜,奇怪的是卻一點也不冷。偶爾有細小的霜花落下來,伸手去接的時候,卻又不見了。這裏安靜極了,幾乎到了死寂的地步——然而卻一點也不叫人害怕。
“這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嗎?”少年問。
“時間不對啦,笨蛋!”銀發女孩搖了搖頭,對着廣大的空闊喊了出來,“我們來了,你們在哪兒——”
洞穴将她的吶喊折出了一重又一重的回聲。而在那聲音的中間,有一個魂靈漸漸浮現了出來。他看起來……嗯,可一點都不令人驚詫,就是普通的街邊大叔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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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和少女眨着眼睛,看那魂靈慢悠悠飄過來(他下巴上還有胡茬!),圍着他們轉了個圈:“……已經五百年了嗎?”
“你覺得還不夠久嗎?”小女孩鼓起嘴。
“別嘲笑我,尊敬的古語者和不妄語者。”魂靈露出一個柔和微笑,“我自然也知道這裏到了極限。只是,我沒想到你會這麽小只。”
“我的身體可一點都不小!”小女孩叉着腰看着他。
“沒關系沒關系,大小一點兒都不重要。”魂靈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就好像他正觸摸的并不是一只銀龍一樣,“但是你們走錯了方向。這裏是時間的底部,你們總得返回上面去才行。”
“用這個可以嗎?”紅衣的少女掏出了寶石。
魂靈懷念地眯起眼睛:“你是托薩卡家的人?”
“是啊。我和我的祖先看起來像嗎?”
“一點都不像。一定是混血了吧。”
紅衣少女沒說什麽——她的藍色眼睛就來自北地血統。而魂靈又轉向了最後的少年:“……他看起來不像瑪奇裏家的人啊。”
“我們不知道瑪奇裏家的後代去了哪裏。他是我的徒弟。”少女解釋着。
魂靈看了他們三個一會兒,點了點頭:“去吧。我的同居人會在另一邊等着你們的。”說着,他便消失在一陣柔和的風裏。
三個孩子面面相觑了一會兒。
“他是說同居人……嗎?”
不過現在煩惱這個也沒什麽用了。紅衣少女把寶石抛在地上,升起的紅色光芒瞬間吞沒了三人。光影一晃之間,他們又重新回到了宅邸的門口。
“……怎麽回來了?你的魔法是不是出了點問題。”少年抓着頭發說。
“總比你這個半吊子強。”紅衣少女不客氣地反駁着。
就在他們鬥嘴的時候,一道足音從門內接近了。三人瞬間閉上了嘴,緊緊盯着宅邸的大門。
那扇門推開了。佩着銀色十字架的神父沉着地向來訪的三人點了點頭:
“——歡迎。”
Ende.
番外 天之聖杯
天之聖杯
你可以叫我伊利亞蘇菲爾。你也可以叫我愛麗絲菲爾,或者羽絲缇薩。這不是笑話,因為龍從不說笑。我——我們——是同一的,來自一個根源,一個原形,一個理念。
這是人類所無法理解的存在模式:既是“我”,也是“我們”;既是生存,也是死亡。我們徘徊在兩者的間隙上,存在于虛無的邊界上,夢境和記憶都通向同樣的深淵。
所以你看,你糊塗了。這不是能以語言解釋的事情,你就當做我一直是“我”好了。
那你要問了,所有的龍都是這樣的嗎?你若這麽以為可就大錯特錯了。固然,所有的龍都有其唯一的不可解釋性;但我還是獨一無二的。這是因為我并非真正的龍,而是制造形塑的次等造物:族中最古老的黃金龍将他的鱗片交給時之守者,我借由他的鱗片和永恒之火鍛煉而出,看上去是次一等的銀白之龍,但實際上,則是盛滿魔力和記憶的銀杯。
為什麽要制造我們呢?當然是因為龍已經飛走了呀。
這裏面的道理可以讓魔法師鑽研個三日三夜,我就簡單和你說吧,我們是為了保留最後的魔法和對“神秘”的記憶才造出來的。如果我們不存在,那麽這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術師了:這好懂吧?若你要問龍為何不留在大陸就好……哎哎,那你去問時之守者那老頭子吧,他能給你講七天七夜關于演進和歷史的道理,總之我們是從沒記住。
總之龍們決定離開大陸,卻又把我們留在這裏作為最後的定約。——你知道這個就好。
然後就是一切故事的開始了。
第一個我——那時我叫愛麗絲菲爾,雖然名字對我們并無意義,可原諒我這點兒少女情懷吧——本來是要孤零零一個沉睡在極西的荒原之下的。現在這聽起來可真夠寂寞的,但那時候我還什麽都不懂。最古的黃金龍——給我鱗片因而在某個意義上等于我“生父”的那條龍——倒是非常興致盎然地說要教我什麽是“愉悅”,但卻被時之守者劈頭蓋臉一頓拐杖打走了。
之後名為瑪奇裏的男人來了。
他是地上數一數二的大術師,這意味着他本來便和龍族淵源深厚。時之守者的藏書中指出,人類之中“術師”的存在正是龍之血脈遺存的表現。通俗的說法就是之前有龍跑去和人亂搞然後留下了隐含奇異魔力的子孫……嘛,這種類似于黑歷史的說法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是。但是龍總還是對術師相對客氣得多的。我很喜歡瑪奇裏,因為他的魔力屬于水系,呆在他身邊總是冰涼涼的很舒服。
瑪奇裏對時之守者說,他想借用我的魔力使極西湧現清泉。
時之守者倒是無所謂的樣子。“天之聖杯”是龍族給術師留下的最後定約,如果術師們願意将這魔力用在別處而非延續自己種族的話——那也是人類自己的選擇。當然這契約需要三個條件:我做為立約者的贊同,土地主人對土地所有的轉讓——以及,最關鍵的,一個能使魔力持續轉換的術師。
“那便是将你作為人祭。沒有一個魔法可以自然永續,更何況你想要永恒改變這地方的天命。”時之守者安靜地說。
“那不是問題。我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瑪奇裏說。他的藍色頭發像是深海裏的海藻,我好奇地、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摸了一把——和龍的鱗片完全不同,是又軟而暖和的東西。
時之守者沒有像以往那樣瞪我。他似乎在觀測着更為遙遠的命運——我能聽見他腦海中齒輪輕微轉動的聲音。無數的生命和死亡都流過他的檢視。人類存活,但蟲豸和水鳥卻會死去。
但是他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我們以天之杯與你們立約,只是為了保存魔法和神秘。若你以這方圓土地的更疊淩駕于術師全體的命運——我們作為龍族亦無話可說。只要你能讓她同意。”
瑪奇裏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當然,你會同意的。”
他說。
我同意了。
我們在湖邊訂立盟約:一者立約,一者獻土,一者循而視之。立約的我将全部的魔力交付于土地,原本的土地主人則注定永世流徙。唯一看守誓約的瑪奇裏在我沉眠之深穴的頂上建立了房屋。
然後有了田地,住民,集市,教堂,兵士,城牆……這片荒原的名字變成了極西之城。
在漫長的睡眠裏我總會在夢境中漂浮起來,有時候是在太陽明亮的白天,有時候在月光暗淡的晚上。我在湖上和水鳥一起飛翔,在深夜裏擠在羊羔之間入睡,看工匠一塊一塊将石磚鋪在道路上,而大教堂的鐘聲正傳向遠處。
這是個很長很好的夢境。
至少一開始,是那樣子的。
然後時間過去了。人們或許認為他們的第一任城主死去了,但是他只是回到了我的身邊,堅持不懈地修補着這樣和那樣的漏洞。魔法從來不是什麽簡單的東西,尤其當它要以五百年為跨度之時。吟唱的音節年深日久便逸散了,造成的缺口必須用十倍的小心去彌補。我常常在他工作的時候浮在身邊看他;然而瑪奇裏是看不見我的——陷入久眠的龍無法為世人所見。
好吧,這也沒什麽可惋惜的。我更喜歡在夢裏飛出去,地上五光十色的世界總是更美妙,也足夠豐盛以讓人忘記孤寂。我陪着村裏的老婦人們在明亮月光下慢慢整理山羊身上絨毛,然後交由年輕姑娘在清澈見底溪水裏漂得潔白;我陪着男人們用尖刀挫平公牛尖角,夏天的時候帶着狗趕着羊群上到高山,晚上時候便在帳篷上寄上鐵鈴铛以驅趕野獸;我也陪着商人們跋山涉水,他們大多從遠地來,夜裏荒原上的篝火像一顆遠遠的星。
于是我也不知道瑪奇裏是什麽時候開始崩毀的。
人類和龍不同。時之守者曾經對我說過,龍可以永恒自足,因為時間對我們而言不過是點滴涓流;但對人類而言,那卻是能沖毀一切的激流。所以在我注意到之前,瑪奇裏就已經失去了他作為人類的理智,而是成為這龐大的魔法機器上的一個部件——甚至,為了維持他的理性,他需要從他的子孫身上汲取精神和魔力。
我看着一個又一個藍色頭發的人來到我的身邊。
他們都很像他們的先祖。而他們的壽命永遠不會太長。
我試着呼喚那只剩下冰雨般魂靈的男人。我叫他瑪奇裏,和他講當年來到這片土地上的事情。
但是他永遠、永遠聽不見我的話。
這故事是悲哀的。
第二個我被造出來了,依然是黃金龍的一塊鱗片,這次則是從不可知之地的萬年寒冰裏雕出來的。時之守者将我從寒冰中抱出,就像五百年前把我從火焰裏抱出一樣。他說,你的時候又到了。
這次黃金龍又說要教我女王的氣場。時之守者照例操起拐杖打了他一通,但黃金龍不知怎地和他達成協議,這樣我便由他們兩人養育了。
黃金龍是這世界上最古老的龍。他全部的寶藏都藏在他左眼的空間裏,需要取出來玩耍的時候只需要招一招手就可以了。我第一天去他那裏的時候他直接倒出來一大堆金幣給我鋪床——這不過是他財富的滄海一粟罷了;但是我已經在夢裏睡慣了鴨絨和棉花,因此金幣反而讓我覺得冷冰冰的。
于是黃金龍就笑了,他說你可真不像一只龍啊,羽絲缇薩。
他喚我這個名字,毫無意義的冰冷的名字,像是從冰雪裏直接取來。我不喜歡它,但是被黃金龍說過之後它就成了我:我從冰而生,不再有第一個我的天真,我甚至懷疑我再次陷入沉眠後我甚至不會在夢境中浮起。黑暗才是甜美而永恒的歸屬。
看看你把她教成什麽樣子,時之守者痛心疾首地說。
但那個人終于來了。
他也許能算是個術師,但他的血脈微薄不值一提。我們坐在寒冰的殿中接待他,只需黃金龍擡起半邊眼皮的龍威就足以将他壓倒。
可那男人并沒有被壓倒。
“尊敬的最古之王。”紅衣法官恭敬地行了屈膝禮,“我應那五百年前的契約而來到您的座下。請原諒我,但昔日的許約比我微末的生命更為重要。”
我沒有看他一眼就離開了。時之守者出來找到我,我對他說,這人根本無法成為新一任的循約者,他或許在人類之中尚算堅強,但那地下的魔法只需一瞬就可以壓倒他。
而時之守者只是微笑地看着我。
“一切自有安排。”
和托薩卡離去的路上我故意問起他的女兒。我知道瑪奇裏的魂靈是怎樣侵蝕幼小的她的——而我知道托薩卡也知道這一點。然而男人只是一如既往地禮貌微笑。
“只要契約達成,您就會讓她離去,不是嗎?”
也許。但是那契約無法達成,因為再沒有瑪奇裏一樣的術師,再沒有能述說真實言語的人——最終我還是不忍告訴他這點。我知道這種人,他們總以為做出萬全安排,卻不知道命運總埋伏在身後揚起森然鐮刀:
就算你如此煞費苦心,甚至把羔羊般的自己供上祭壇,你的女兒還是注定不得保全。
我将這話語藏在心裏。按時之守者的論斷,前方總有轉機——即使它是在一個與惡魔契約的驅魔師身上。
看到切嗣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這才是将接下契約的那個人。他的眼神冰冷如同機械,整個人便似準備好了要跳進無論多深的命運漩渦中去——
他和瑪奇裏便是相似到如此地步。
我不知道他還保留了多少術師血脈。在這種相似面前,甚至連古老的血脈傳承也不再重要了。魔法需要的不過是一個維持它向前運作的機械部件——那不會是托薩卡而只會是切嗣。我看見他就知道這個。
于是我去問了他所契約的幼生惡魔,我告訴他:契約是漫長的——你得決定,不然就晚了。
他看着我,在空洞的眼眸底部泛上我所不了解的奇異激情:
“我要一直看着他,看他要走到哪裏去。”
現在想來,我對這種激情真是陌生到了可恥的地步。否則我該一早當機立斷解除契約,以免在五百年間被這兩個人閃瞎了眼。可那時候我只是冷靜地考量着一個惡魔可在契約中帶來的種種便利——他能像瑪奇裏的那只契約惡魔一樣,在漫長的歲月之間将“人類”所必須的給養帶到驅魔師身邊。這多少算是維持契約的必要條件。
然後一切就這樣塵埃落定了。切嗣在身上藏了不知何時凝聚起來的、以數代術師心血所凝結成的魔法之種并靠着那一瞬的爆發力将瑪奇裏的魂靈擊成碎片。我合上眼睛,感到猶如細雪般的碎屑落在我寒冰造就的身體上——它如此灼熱,到了讓我難過的地步。
于是我放任自己進入長久而痛苦的睡眠。黑暗并不甜美:對于已經習慣了夢境的我而言,可是我厭惡那反複循環的殘酷圖景——為了修補這殘損下去的魔法,他們還要用多少性命填充下去呢?
時之守者總是說:
我們給予。而人類怎麽使用——那是他們自己所決定的事情。
終于我厭惡了這仿佛沒有盡頭的黑暗,意識像沒有重量一樣朝表層浮去。我不知道我期待着見到何種圖景:一個殘破的契約,也許;又或許是堆疊屍骸的洞穴?但所見的總歸是超過了我的想象——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停擺了一樣死寂,一切均被冰霜所裹挾卷入。
猶如時間在此地被切斷了一般。
我驚訝地環顧着整個洞穴,直到我找到了那個男人。
他看起來和之前一點兒也不一樣了。
如果我第一次見到的切嗣是一件機械,一個部件,一顆鐵石之心,一個随時準備着犧牲和割舍的男人——但現在他看起來則只是一個平常人。甚至,連一個術師都不像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我僅僅疑惑了一瞬就知道了答案。
眼下的一切——就是男人手中所擁有的那顆種子所結成的果實。
雖然不知道驅魔師的家系究竟從何而來——他所擁有的卻是術師中亦極端少見的,關于時間的魔法傳承。而将這魔法傳承集合在一起的,就是男人擁有的那顆銀色種子。從訂立契約的那一天開始,這其中的所有一切,甚至包括術師本身,便在某種程度上停滞了下來。只要他的魔力還能持續,那麽這個曾經讓瑪奇裏疲于奔命的契約便會在某種意義上和平地持續下去。
真是……怎麽也想不到的事情啊。
我正驚訝于這樣的巧合,就聽到了洞穴門口傳來的聲音——一名身着神父服飾的男人,朝着洞穴的正中走了進來。
一時間我沒辦法辨認出這來人的真實身份。他比常人還要高上半頭,棕色半長的頭發并不合規矩地披散着,嘴角總浮着一抹像是看穿了什麽的微笑。我應該從未見過他——我已經沉睡了多久?一百年?兩百年?——但是神父看起來卻如此地令人熟悉。
“绮禮,你來啦。”
留在這裏的驅魔師愉快地開口。
“我以為已經過了很久。”
“你知道在這裏一切都是停頓的。”切嗣微笑了一下,“時間的刻度再不對我起作用。”
神父沉默地點了點頭。
“你又看到了什麽?”
“戰争,饑荒,疫病,洪災……我看到了很多的死。他們都堆積在這裏,可是仍然瞬間就消失了。”神父說着,擡起手按着胸口——我這才注意到,那枚曾經拴在幼生惡魔頸上的銀色十字架。
惡魔可真是長得快啊。
我還在無謂地感嘆,驅魔師已經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那不能滿足你嗎?”
神父注視着被永遠凝固在時間夾縫之中的男人,忽然伸手鉗住了對方的下颚。
我一開始吓了一跳以為這要演變成某種暴力事件。
但很快地——我就必須飄出去逛一逛了。
一想到這一兩百年之間他們到底做了多少次,而且在契約期限到來之前還要做多少次,我就恨不得一直沉睡下去。
這對一顆脆弱的少女心是多麽、多麽沉重的打擊啊。
這故事是悲哀的。
然後,第三個我又被造出來了。這次是黃金龍的一塊鱗片鑲嵌在古老的松樹裏,最後時之守者取下中心最純潔的一塊白松木雕成了我。也許因為如此,我的個子特別嬌小。
“不,只是現在人們再用不着那麽多的魔力了。”黃金龍化成人類青年的樣子閑閑一語打破我的期待。
哦老天我現在真想踹他。
時之守者用同情的眼神看着我:“你辛苦了。”
……我絕對不能承認,在最後觀賞兩人的互動之間,我還産生了某種愉悅的興趣。
以上都要歸咎于黃金龍的教育。
所以我現在還是想踹他。
“現在的世界已經大不相同了。”時之守者說,告訴我發生在遙遠國度的事:科學興起,迷信遁去,理性和哲思壓倒了神學——“說到底,也不過新教再一次,為新的信仰所取代罷了。”
我坐在他的書桌上,随意晃着兩只腳:“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人們會不再需要我了。”
“不會的,伊利亞。”這次、時之守者不知從何處給予了我一個甜美的名字,“就算鋼鐵突破了天際,只要我們的血脈還在流傳——就總會有人向你求告的。你,羽絲缇薩,愛麗斯菲爾——從一千年以前、到一千年之後,都是一樣的。”
到底是不是這樣呢,我不知道。
看守命運是時之守者的職責,而天之聖杯只需沉睡就好。
但在心底某個角落,我也開始暗暗期待起來。
這一次——将我從這裏帶走的,又會是誰呢?
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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