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8.
在大湖的邊上,有一對旅人正在跋涉着。一般而言,跨越荒原的旅人總會倚重馬匹,但不知為何,這兩人竟如同那些苦修的僧侶一般,選擇了徒步行進。但是,比起他們應該走過的路程而言,他們身上的鬥篷卻潔淨得過分:就好像他們并非踏過千山萬水,不過是盛裝于夜晚赴一場舞會。湛藍的天空中,太陽幾乎是過分明烈,金色的光線猶如絲弦落下,仿佛能讓人聽到輕盈的顫音。
然後,個頭較矮的旅人停下了腳步。
“這裏還和以前一樣呢。”
“您怎麽會知道呢?”較高的那名旅人也停下來,畢恭畢敬地問着。
“因為我們總是在注視着相同的過往夢境。那是——這是非常、非常美麗的景色。”
“雖然美麗,但卻無用。”
“……你說了同樣的話。你看,你們變化的并不比你們所想的更多。昔年所選擇的,今日亦然;在這陽光底下,你們總是重複着相同的事。”
“我們的生命,在您的面前不過如飛蟲那樣罷了。就算對您而言,不過是無用的積累;我們也沒有足夠的智慧去看清這些。”
終于,矮個兒的那名旅人輕輕笑了起來。
“那麽——告訴我。這一次你祈求的是什麽?”
風從荒原的深處卷了起來。它越過廣大的藍紫色湖面,推起白色水鳥的寬大羽翼,撥動無數日光的絲弦,然後将那旅人的回答掠去了。
但矮個兒的旅人點了點頭。
“如果是這樣——就讓我們看罷。”
說着——那人舉手解下了鬥篷。
銀色的長發小溪一般流瀉至地。白色的長裙就好像百合花瓣織造的一樣清潔。比極東的白瓷還來得細膩潔白的皮膚,在陽光下泛起了輕微的紅暈。她猶如從石頭基座下走下的聖母,又像是消失的舊教所供奉的裸身神祗——然而,只要被那雙深紅的眼睛盯住,所有的感情就被本能的敬畏所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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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朝着另一個旅人伸出了手。
“時候不多了——讓我們快點兒走吧。”
在小會客廳中,氣氛凝結成了扭曲而僵硬的團塊。舉着劍的騎士,誦唱咒文到一半的神甫,陰毒地注視着一切的管家——以及,冷硬猶如鐵石的驅魔師和他的惡魔。
绮禮在切嗣的禁锢中輕微地顫抖着。男人送進來的咒文在已有的契約上重重加固——這一如既往地平息了他血脈的沖動:堅角和利爪都溶解無形,他又被塞回“绮禮”的殼子之中——只是,這一次,他卻感到了比以往更深的空虛。
一旦感覺到了真正的饑渴就不可能止步于虛妄的滿足。
他聽見了那層外殼開裂的第一道聲音。
然而這時切嗣卻沒有足夠的心力去管他了。蘭斯洛特的長劍已經指向他的喉嚨:“你竟然蓄養這等污穢之物?”
“為了保護教義的聖潔——這種程度的污穢是允許的。”切嗣用手指推開劍尖,“這位神甫一定比你更為清楚。”
卡利亞看了看绮禮,又注視着切嗣,爬着傷疤的臉上掠過一抹複雜神情。他放下了手中十字架,叫一聲:“蘭斯。”
于是圓桌騎士收了長劍,眼睛卻仍然危險地眯緊。切嗣全然不理會他,只對卡利亞說:“看來你還是明白人。”
“我聽說過你,‘魔術師殺手’。”卡利亞的聲音冰冷,“我知道你曾經做過什麽事,手上染着多少重的血。我不會相信你,但我信任你有幫助我的實力。”
“我應該感謝你的高看嗎?”切嗣嗤了一聲。
“我需要毀掉蟲倉。”卡利亞就像完全沒聽到一樣,“那不是一把火就能燒掉的。你本來是術師,如果說這屋裏還有誰能拆掉它,那就是你了。”
“你們瘋了。”
一直站在陰影裏的哈桑忽然陰恻恻開口,卻還帶着高人一等的嘲笑之意,“你叫它什麽,卡利亞少爺?蟲倉?”
“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麽黑魔術——但我知道它是你邪惡的把戲。”卡利亞毫不退讓地望過去,“你以為我完全沒有調查嗎,哈桑‘先生’?你在我們家工作了多久?恐怕比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所有這些人都要久吧?你是誰?不,你是什麽?”
他在這裏的歲月久得使他完全就像一個人類。魔女的話語遙遠響起,绮禮不由注視着那披着年老人形的惡魔。但哈桑只是搖了搖頭:“我是什麽?這對你們的狂妄沒有任何療救的幫助。卡利亞少爺,我真是對您失望至極——難道您忘記了嗎?五百年前,這極西之地仍然人跡罕至。若不是那位大術師——那位瑪奇裏的先祖——在此掘出恩惠之泉,這裏又怎麽可能有如今的繁榮?”
绮禮感到肩上切嗣的手驟然收緊了。與此同時,對面的卡利亞竟騰地站了起來,他戰抖着,臉上騰起一抹高熱病人般的紅暈:
“你是想說那東西是所謂的恩惠之泉?”
“泉水不在這裏,自然。但将苦澀的泉水轉為可飲之物,那所有的一切,都源自這間‘倉庫’。”哈桑平靜地指了指地下,“您所憎恨的這所謂的污穢,正是極西所有繁榮托賴于上的基石。”
卡利亞搖搖晃晃向前走了兩步。
“這不可能是真的。你不可能對我們說真話。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這樣的法術——以天父之名,怎麽可能——”
這時候,切嗣忽然□□了對話之中:
“那第三個人是誰?”
哈桑眯起了眼睛:“第三個?”
“雖然我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做到的——但我看見了那個情景,我也看見那個‘倉庫’。他使用了龍的魔力來完成人力所不及的魔法……但還有第三個人在契約的現場。”切嗣沒有理會其他人驚訝的視線,“瑪奇裏的先祖和龍之外的第三個。他是這片土地最初的主人——是他祈求将這片土地變得豐饒,而他是誰?他為了契約付出了什麽代價?”
“是的,那第三個人……”哈桑沉吟着,似乎在追溯久遠的回憶,“他為了這個契約獻出了自己血脈永生永世擁有土地的權力。或許驅魔先生曾經聽說過‘無地之爵’托薩卡的名字罷?我記得,他在這代的宮廷中還算名頭響亮。”
蘭斯洛特再度緊緊地皺起了眉頭:“你竟敢連帝國法官也誣賴嗎?”
“我為什麽要去誣賴呢?試試吧,先生們,用火焰,用新教的祈禱——所有你們想得到的東西——來拆掉這倉庫,然後看看會發生什麽?”哈桑無辜地攤開了雙手,“泉水不會立刻枯竭,但十天、一個月之後……當然,這對我毫無影響,但這些人呢?我想您應該知道——這裏有多少人吧?”
绮禮想着他和切嗣一路走來所看到的廣袤荒原,藍紫色的湖水鹹澀難以飲用。這裏本不應有這樣的繁華,可在這被神明所遺忘之所卻矗立起這樣的城池……這裏有多少人?兩萬、三萬、還是更多——?如果真的再也沒有甘泉,這些人又會去哪裏呢?
“你在胡說八道。”蘭斯洛特的手緊緊握住了劍柄,“不要理會這些,卡利亞,這一切都是他們說來故弄玄虛的。你不是想要終結瑪奇裏的命運嗎?我可以幫你。”
哈桑微微一躬:“也許我是在欺騙人——請原諒這根植于我的天性之中。那麽請您親眼去見一下‘倉庫’吧,為精靈養大的杜拉克爵士。您能分辨出這位魔術師殺手身上無法根除的術師氣息,那麽您自然也能分辨龍的氣息。”
蘭斯洛特的目光來回在哈桑和卡利亞之間轉着。他的表情說明了他正懷疑這是個陷阱。但哈桑只是拍了拍手,另外兩個仆人就一左一右地夾着滿臉蒼白的櫻出現了。
“女子爵和我本人會陪同您們下去。”哈桑柔聲說,“這實在沒什麽可畏懼的,杜拉克爵士。”
蘭斯洛特注視着他,眼中閃過冰冷而堅硬的光:
“如您所願。”
绮禮忽然明白過來這才是哈桑的騙局。不管地下那東西是惡魔造物還是甘泉來源,它現在都只瘋狂地渴求一樣東西:生命。無論是用藥把所有人迷倒而送下去,還是花言巧語将固執的騎士哄騙下去——這本質沒什麽差別。但是切嗣的手那麽用力地壓着他——那麽用力,像是鐐铐,又像是握着最後一根聯系的繩索。
他在恐懼什麽?
绮禮想着,忽然注意到哈桑望過來的目光。
短短的一瞬間裏,閃過的卻是……贊許?了然?
绮禮本能地回過頭,看見了切嗣的眼睛。
毫無感情跡象的——如同那最嚴酷的石頭雕成的審判天使的眼神。
绮禮覺得整個內髒都翻攪起來。沒有确證,但他已經知道:切嗣同意哈桑的做法。
切嗣知道哈桑要将這些人送到蟲子口中——但他沒有阻止。
為什麽會這樣?绮禮想着,——一開始,難道他們不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卡利亞才來到這裏的嗎?而現在切嗣竟能看着這一切發生?
绮禮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看見蘭斯洛特和卡利亞兩人走向哈桑,聽見卡利亞問切嗣“要不要去看”,而男人則回答他已經看過了這些。被哈桑牽着手的櫻漠不關心地看着這一切。绮禮明白過來這小女孩早就知道一切——她從來都是哈桑的幌子、誘餌——誰會懷疑一個甜美無助的小女孩呢?
男人的手在他的肩膀上就像烙鐵那般熾熱。還能反悔的時間分分秒秒流失過去。切嗣最後會叫住他們嗎?還是說——
哈桑帶着他們走向了屋子。
绮禮站了起來。他的頭疼得厲害,耳朵裏都是嗡鳴,可是他還是說:“不能去——”
“不用去了。”
切嗣的聲音将他意外微小的聲音蓋了過去。所有的人都回過頭來看着他,連哈桑都擡了擡眉毛。
切嗣沒有解釋。幾乎是同時,所有人都聽到了那個聲音。
那是無法用言語解釋、描述或定義的聲音。它像是一支搖籃邊溫柔的歌謠,又像是戰場上沖鋒的咆哮。它悅耳動聽,又尖銳可怖。本不可能共存的兩面完美融合為一——那不是人或任何動物能發出來的聲音。
窗口忽然暗了下去。然後,整棟宅子都震動起來。
他們走上了陽臺,注視着這忽然來臨的、美麗而令人恐懼的生物。沒有人真的見過這樣的生物,但是在見到它的那一瞬所有人便都知道它的名字。
因為龍是永恒和不可解釋的。
銀色鱗片的龍俯下了纖長的頸項。它紅玉一般的眼睛看起來竟分外溫和:它看着陽臺上的這些人——騎士和教師,管家和女孩,驅魔師和馴養的惡魔,然後點了點頭,像是滿意它所見到的一切。然後一道耀目銀光閃過——草坪上就出現了兩個人(也不知道另一個是被龍握在爪子裏還是藏在背上)。
銀白長發的少女和身着酒紅色長袍姿态凜然的男人。
“終于來了。”哈桑喃喃地說,“托薩卡的後裔和天之聖杯。”
蘭斯洛特緊緊抿着嘴唇。他似乎不能相信帝國的法官也卷入這件事之中。
但绮禮并沒有在意這些。他只注意到切嗣轉身離開——他什麽也沒想便追了上去。
“——你已經決定看他們去死。”
绮禮将門鎖上之後,才這樣問着屋中的男人。
切嗣将他們的行李攤開,一件件将道具翻出來,有條不紊地尋找着什麽東西。他的手穩定不見一絲顫抖,而從绮禮的角度看不見他的臉。
“我以為你想要救人。
“我以為我是惡魔——你才是那個人類。”
绮禮平板而沒有起伏地說着。最後一點常識告訴他他應該為此而憤怒——可他的心卻劇烈地跳動着,給出截然不同的答案。這饑渴——和那對靈魂或血肉的渴望不同,它沒有那麽強烈,卻埋在至深的地方,與他胸口的巨大空洞應和成茫茫然回音。
為什麽你能允許自己的手沾上鮮血。
為什麽你能允許自己背負罪責。
為什麽你能夠容忍“惡”——能夠選擇成為“惡”。
切嗣并沒有注意到年幼惡魔的掙紮。他像是一半沉在自己的過去裏,只有另一半還停在現實中,所以他的回答幾乎不假思索:
“殺一個人而去救更多的人。這是正确的事情。”
喀拉。
绮禮聽見那外殼再度綻裂。
“你放任他們去死,只為了救更多的人?或者——如果有必要,你會親手和哈桑一起把他們送入蟲倉。”
“如果有必要。”——那是一個肯定的回答。
“即使承擔罪過?”
绮禮說着,無聲地走到了男人身後。嗅到男人那摻雜着血腥的苦澀的靈魂味道,幾乎讓他熏然起來。
“——而你面對這一切,不會痛苦嗎?”
切嗣忽然猛地直起腰轉過身——他沒有因為绮禮的貼近而感到驚訝,因為那驟然展開的疼痛已分明寫在他臉上,一如老舊流膿的傷口重又鮮血淋漓地被揭開。
不需要再問了。
绮禮無聲地勾起了嘴角。他伸出手抓住切嗣,直直望進那雙如他自己一般空洞的眼睛:
“我餓了。”
切嗣則沒看他。
“我們沒有時間。”
但绮禮不是這麽想的。他勾着切嗣的頭拉低,然後親了上去——兇狠,沒有章法,小獸一樣地舔舐和吮吸着,比起勃發的□□更像是本能的饑渴。
男人可以推開他:如果切嗣真的這麽希望的話。
但是那沒有發生。
他們繼續下去,沉默地、被動地、近乎機械地,如果說這其中還有某些熱情的成分,也比地底奔突運行的熔岩更深更難以捉摸。這不是适合的時機,不是恰當的地點,卻是在所有的時間之中,剪輯盜出的短暫一刻——
但绮禮終于知道了,這男人身上含着真正令自己餍足之物。因為他的痛苦,因為他的殘忍,因為他的罪孽——更因為切嗣願意擔起惡而去做“人”應為的事情。
那麽绮禮也可以披上善的面具去成為惡魔。
“也許我應該在這裏殺了你。”
最後那個時刻來臨的時候绮禮聽見男人說着。他俯下身,輕咬着男人的耳廓,用自己都沒想過的極親昵語調說:“我仍沒有做過任何壞事。”
他現在已開始明白如何去壓榨男人的苦楚了。
而切嗣只将他推開,坐起來整理好衣物——就像一切從未發生過。
绮禮對他微笑:
“不殺了我嗎?”
切嗣看他一眼,将找出來某個種子模樣的小球滑入衣袋:
“我們得下去了。”
他們并沒耽擱太久,但似乎整間宅子都在一瞬間活了起來——绮禮從那時開始便時不時驚訝于人類的可塑性:之前還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然消弭無形,仆人們端着各色杯盤往來,銀器和上好白瓷的光輝甚至使得那身黑衣都不那麽陰晦了。守在樓梯口的士兵一見到切嗣和绮禮就将他們請到另間客廳——他們進門之時,所有人都停了說話望着姍姍來遲的驅魔師二人組。
其實大概也未必多麽遲,绮禮想着,注意到所有人幾乎都已換了衣着:蘭斯洛特脫去了盔甲,着一襲金絲壓邊的軍禮服;櫻換了一件嫩粉色的洋裝,頭上緞帶也特地重新結過;卡利亞也脫去了那件麻布外袍,穿上了神父的正裝。而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則一襲深紅色晚裝禮服,燕尾裁切得極是優雅,手臂彎曲着讓銀龍化成的女子能将手搭在上面。
這樣的場合之前绮禮也不過和養父經歷過一次。
“看來我們最後的客人到了。”
意想不到地、最先開口的竟是銀龍。她松開挽着法官的手,盈盈走上前來:“在這個時代已經很難看到真語者了,這真是可喜悅的。”
切嗣以绮禮從未見過的姿勢行了一禮:“歡迎,尊敬的古語者和不妄語者。您是按照昔年的許約而來的嗎?”
“我希望。”銀龍意味深長地說着,紅色的眼睛中閃過一絲什麽,将手伸給了切嗣。切嗣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覺得像冰那樣涼。
這時候哈桑再度出現在門口,搖了搖手裏那只鈴铛。
“請諸位移步餐廳。”
現在他看起來又像是個盡職管家了。
于是所有人沉默地走進餐廳。瑪奇裏的二十一位先祖們(也包括剛剛過世的伯爵大人)照例在牆上無聲環視諸人。位置早已安排好,绮禮和切嗣坐在長桌最末端,和主位的櫻遙遙相對。這次瑪奇裏家似已拿出最好的餐具,銀器耀人眼目,刀叉在水晶吊燈下閃閃發光,白瓷碟邊緣以金線描着美麗纖細的花鳥。雖然食不知味,但绮禮毫不懷疑奉上諸物皆是珍馐美味。可氣氛依然僵硬,沒有人願意哪怕禮貌地寒暄一下,只有銀龍化成的少女仍一邊用着刀叉一邊微笑着觀察衆人。
最終,還是蘭斯洛特先開了口:“托薩卡伯爵,上一次見到您還是在宮廷之中。在這裏再遇真應感謝天父的安排。”
帝國法官禮貌地露出微笑:“這确實是天父的恩惠。不過,對我而言,來到此處是注定之事——我倒是驚訝您會在此,杜拉克爵士。”
绮禮注意到櫻在托薩卡說話的時候擡起頭來飛快地看了男人一眼,但是卻沒有得到伯爵的任何回應——伯爵只朝着蘭斯洛特禮貌地舉了舉杯,然後輕啜一口杯中血紅酒液:“……真懷念啊,還是這個味道。”
在櫻身後服侍的哈桑微鞠一躬:“蒙您盛贊。”
“——夠了。”
一道嘶啞的聲音低低響起。
托薩卡伯爵微微挑了挑眉:“請問瑪奇裏神父有什麽意見嗎?”
“夠了!”一拍桌子,卡利亞猛地站了起來,“這把戲我耍夠了。我問你,你将這條龍帶到這裏做什麽?”
托薩卡伯爵絲毫不為所動,仿佛卡利亞的憤怒在他面前只是不值一提的東西:“延續昔年的契約。”
“然後呢?再制造更多的悲劇?你看過我兄長臨終的樣子嗎?你看到我臉上的這傷痕嗎?”卡利亞越說越是激動,“——我記得你,托薩卡,我記得你當年曾經來過這裏——我記得你是櫻的父親,你真的想要你的女兒也變得和我一樣嗎?”
托薩卡沒有回答——甚至也沒有看一邊臉色慘白的櫻一眼。他慢慢地交叉起雙手,就如同高踞在法官的坐席之上一般:“如果契約終止,等待着極西的就是幹旱和荒蕪。托薩卡家代代流傳的家訓,就是要在契約終結之前找到天之聖杯。我從小就認定這一點,而我也确實做到了。”
“即使犧牲你的女兒。”卡利亞撐着桌子,精疲力盡地喃喃道。
托薩卡沒有回答。
他依然沒有向櫻的方向望上一眼。
而這時候哈桑咳嗽了一聲:“托薩卡大人,尊敬的古語者和不妄語者——我們要在何時延續契約呢?”
銀龍浮起了一個猶如花朵般豔麗的微笑:“對我而言,随時都可以。”
就像伸手去抓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那樣,卡利亞轉向了銀龍:“尊敬的龍啊,您見過您沉眠之所的情景嗎——您見過您前任所留下的、被污染的殘骸嗎?您難道願意變成那個樣子嗎?”
銀龍眨了眨眼睛:“我自然知道呀。她便是我。我便是她。我們是時之守者所孕育的器具,共享同一個夢境,分擔同一樁職責。新教的信奉者,也許你無法理解你眼睛所觀照到的一切——但我們本來無所謂正義,無所謂邪惡。更何況——這契約是你們要求的。你們希望終結它嗎?”
绮禮聽見蘭斯洛特在低喚卡利亞的名字,但黑衣的神父仿佛什麽也沒有聽見。他看着銀龍,嘴唇痙攣一般顫抖着——绮禮幾乎能嗅到那新鮮的痛苦。也許在心底某個地方卡利亞還期盼這一切的虛假,但銀龍正在這裏,觸手可及毫無僞飾;這令得他最後一線希望也無聲地被掐滅了。
最終,白發的神父只是頹然地坐了下去,什麽也沒有說。
“那麽,”舉起餐巾輕輕擦拭了嘴角,托薩卡伯爵不再理會不發一言的卡利亞,“我們要下去嗎?”
銀龍微笑着站了起來。哈桑牽起了櫻的手,托薩卡伯爵則握住了鑲嵌寶石的文明杖。他們無聲地穿過整間餐廳,将一切塵世奢華都留在身後,走向那并無盡頭的黑暗——
而切嗣站了起來。
“我也一起去。”
他篤定地說,無視于哈桑的怒視。但銀龍停下了腳步。她的眸子在黑暗中像紅寶石那樣閃亮。
“當然你可以來,真語者。”
一瞬間,绮禮知道有什麽要發生了。他什麽也沒有說,只無聲地滑下座位,伸手拉住了切嗣的手。哈桑正想說什麽,卻被銀龍搶先了:
“你也可以來,小小的惡之造物。用你的眼睛看到最後吧。”
绮禮什麽也沒有說,只是更緊地握住了切嗣的手。心髒在他的耳邊劇烈搏動着,蓋過了他們朝黑暗而去的腳步聲。
遠遠地,在他們身後的光明之中,似乎有人正在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