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切嗣知道自己早該發覺這宅子裏藏着魔法。但是他太疲憊太疏忽,竟直到迷了路之後才發覺。一開始他只是追着那女孩跑了出去,但在跑過幾間屋子之後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在追着什麽。走廊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他推開一扇又一扇門扉,似乎看見的只是同樣陳設,又似乎在某個地方有什麽微妙不同;他穿過走廊、樓梯、寝室和書房,卻無論哪個角落都沒有聲音、沒有人跡、沒有陽光,無論是櫻還是應該在這裏的蘭斯洛特和哈桑等人都不見了。
空蕩蕩大宅裏只剩他一個,幽靈般彷徨在一場夢、一個幻景、一個過去的虛影之中。
過去。
切嗣驟然停住了腳。他想起很久以前,父親曾經在盛放的九重葛下對他說過——
要小心那些過于古老的建築。它們将時間吞噬在磚石之下,緩慢仔細如同牧人在山羊腹下收集細密絨毛,而術師只要細心布下陣法,就能張開一張綿密的時間之網。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冰冷而帶着塵灰的陳舊氣味。他沿着樓梯走到一層,根據記憶走到餐廳門口推開兩扇雕花木門。
一室畫像照舊冷冷凝視着他。
“十一張。”
切嗣自語出聲。這事實太過明顯,他少有露出得意笑意。
現在只需繼續下去就好了。
他穿過走廊,像一柄銀制餐刀切過層疊糕餅那樣穿越建築所累積的年輪。現在他更能敏銳地看出那些細微之處:一只由衰老變得嶄新的椅子,畫框邊缺了又重新補上的一角,窗簾微妙的色澤變化。他一路向前走,知道自己總在走向那個終點,那個一切的起始之日。
“來吧,告訴我。”
他說着,手掌撫過流動不居的氣息,像撫摸一頭隐形的獸。
“告訴我這一切是怎麽開始的。”
空氣微微地震動着,而切嗣只繼續向前走着。快要到最後了,他知道這一點,然後他注意到在走廊的底端敞開了一道新的樓梯。
那麽就是這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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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不猶豫地,他走了下去。
樓梯深長而濕滑,黑暗猶如怪獸的喉管,從另一端吐出包孕死亡的殘暴氣息。切嗣不得不用備好的符文長帶在自己身上繞了幾圈才能繼續向下——如果有銀十字在的話這會輕松許多,但現在他沒旁的選擇。
無論是什麽在那深處等待着,那絕非良善之物。
切嗣一面謹慎地向下移動,一面将弩箭填充到十字弩的機括之中。
黑暗在脈動着。
他架起弩,手指向前摸索那扇門——然後向前推開。
空闊的黑暗吞噬了他。切嗣從懷中掏出之前備好的、封入光精的螢石,借着微弱光芒隐約看見青石四壁呈曲面向上彎曲交彙形成闊大拱頂,密密孔穴分布其間,吞吐着危險而致命的殘留之息。
如果說绮禮尚不能辨別這洞穴由何物所造,比他年長的驅魔師卻是絕不會認錯巨龍所殘留的、帶着寒冰之氣的龍息。
怎麽可能。切嗣幾乎是昏沉地想着,這片大陸上已經幾百年沒有見過龍了?它們只剩下一點黃金的光影,一行歷史中茫然的記載,吟游詩人魯特琴弦上一抹花俏的高音。然而,這氣息它從一開始就烙印進每個術師血脈根源,和魔法的本源相合共鳴。龍由魔法而生,與魔法而亡——他似乎聽見父親在自己膝頭攤開古老羊皮紙長卷,它在南島陽光下看起來慘白如塵埃。當舊教寂靜、術師消亡,龍就乘着魔法一起去往遺忘之地不再回返——記住這些,記住我們所失去的,切嗣。
他茫然往前走着,像是要掙脫肩上無形的掌握。但寂靜之中卷起了風暴,沉澱的數百年時光重新凝結聚合,那攜着寒風和冰雨的魂靈從無形之中升起,立于迷路于時間之彼岸的驅魔師面前:
“契約已到盡頭。源泉将竭,而吾需要更多、更多。”
“告訴我,”切嗣擡起頭直視着那對金星凝成的眼睛,“告訴我契約如何立下。否則我無法給你帶來任何東西。”
那魂靈凝視着他——猶如岩石般靜默的凝視。然後它俯下身,如秋日寒風一般呼嘯而下——
鳥兒展翅飛了過去。
“如果你希望——這裏是可以掘出甘泉的。”
血色的夕陽将湖水染成了深紫。男人的眼睛在這夕陽之中顯得更深也更黑了。
“我需要付出什麽?”
“和龍定下契約。巧合的是,我正認識一只尋求着埋骨之地的白龍。”
男人仿佛顫抖了一下。
“你是說我們要殺死——”
“他”做個噤聲手勢:“別把不祥的話語輕易放飛出口,我的朋友。人類不可能從那古老造物之中奪取什麽,只能是它們選擇我們。”
“我不相信竟存着這樣的事情。”男人搖頭,“我知道龍群向北遷徙而去,它們長翼一度遮蔽整片天空,但他們的遷徙總存在理由,而不可能是——”他卡住了,無法把凡人的界限和永恒的生物聯系起來。
“你的想法是自然而然的。龍已離棄我們,就像舊教只剩下微弱回音。時代已經躍遷,我們需得向新王屈首服從——相信我,我的朋友,那用不了幾代人。”
“但那和我們所讨論的又有什麽關系?”男人問着。而“他”的臉在迅速減弱的暮光中漸漸變得不可辨識:
“總要有龍代表‘記憶’的死亡。而我們可在它的死亡中祈求一些別的什麽。”
男人久久地沉默着。直到“他”驅動馬匹,掉頭往聚落而去的時候,“他”才聽到了那句遲來的問話:
“那麽,我又要獻出什麽?”
“——土地。你永生永世的土地,我的朋友。”
切嗣大口喘息着跪倒在地。他的身體再無法承擔這記憶的分量,而幽靈則用他那冰雨的手指握住他的肩頭。
“轉告地上之人——轉告他,術師。契約已到盡頭。源泉将竭。而吾所求更多——”
“可是已經沒有龍了。”切嗣說,渾身都在顫抖着,“它們早已經——早已經什麽都不剩了!”
然而幽靈只是重複着那句話:
“轉告地上之人——轉告他——”
下一瞬間,全部的時間重新流動起來。魔法已經走到了盡頭,深藍色的幽靈最後閃動一下就消失了。切嗣獨自一人跪在巨大的洞穴中心,精疲力竭,幾乎拼不起再次行走的力量。
然後沙沙的聲音響了起來。
無數黑色的蟲從壁上的孔穴流出來,如黑色的洪水一樣向着地上的驅魔師而去了。除了無盡的吞噬之外,它們不可能有任何理性。
更多。
更多。更多。更多。
無聲的呢喃之中,蟲子們朝着地上毫無抵抗的獵物席卷而來。在黑色的蟲潮之中,驅魔師就像一葉随時會被傾覆的小舟,他的覆亡不過是瞬時之事——
「太初有言」
然而詠唱聲響了起來。
無數的寫着經文的白色布帶,就像被什麽牽引着一樣散落開來。
「道與神同在道即是神」
短暫地——聖潔的白光亮了起來。黑色的蟲潮們畏縮着,不情不願地縮回壁上的孔洞之中去。
而驅魔師站了起來。
他的臉龐就像石頭雕成的那樣,絲毫不帶一點兒人情。
绮禮盡量讓自己不受注意地翻過伯爵大宅後院的院牆,跳上一棵蓊郁的老七葉樹。這宅子的氣氛意外地緊繃,全副武裝的士兵兩三成隊地巡邏過去。而大宅從這裏看過去遙遠得令人絕望。
現在哈桑該是早已回來了,帶着他那能讓所有人陷入沉睡的藥粉。如果大家都睡着了會怎樣——?
啊,答案太明顯不過了。一整個饑餓的蟲窟正等待着有什麽将它填滿。那甚至都不是惡魔——惡魔怎能叫他那般恐懼?在黑色的、怪異的形體之中,一定是有什麽更為可怖——更為致命的——
绮禮不自覺戰抖一下,感到腳下樹枝随之搖動的時候已經太遲。角樓上正巧望過來的士兵停下了動作。
他被發現了嗎?
绮禮腦中念頭飛轉,看見兩名士兵已經手持長矛朝這裏走來。現在沒有退路了。
他拉緊兜帽,但卻扯出懷中的銀十字,然後沿着樹滑了下去。
“不許動!”
兩柄長矛頓時指了過來,而绮禮只來得及高高舉起手中的十字:“——我是驅魔師的助手。這宅子裏正為惡魔所染,而我身懷重要的證據。”
兩名士兵對視一眼:“——摘下你的帽子,讓我看到你的臉。”
還是不行。
绮禮想着,意外地毫無焦慮而只剩下冷漠。他難道不應該急躁或擔心嗎?他認識的人将會死去。可是這認知不過如燕子的翅尖輕輕劃過水面一樣。或者被發現身份——那也沒什麽的。他想着,下意識舔了下唇。
但事情并沒像他想的那樣發展。另一個士兵從宅邸裏一路小跑過來,對着那兩人說了些什麽,然後那本來指着他的長槍就收了回去。那士兵微笑着轉向他:“失禮了。你是卡利亞神父的客人?請跟我來。”
“卡利亞神父已經回來了——?”绮禮不敢置信地重複一遍。
“是的。啊,圓桌騎士杜拉克先生已經接管了這座城市。請你不用再擔心安全問題。”
绮禮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跟着那士兵沿花園裏石子路往裏走,忍不住問:“切——和我一起來的驅魔師呢?”
“這可能正是大人着急見您的理由。”士兵說,“他似乎是消失在這宅子裏了。”
绮禮停頓了一下。他想起懷揣藥品的管家和地下的蟲窟——難道已經晚了?
不。
如果那個男人死了,他會感覺到的。绮禮想着,伸手按上心口空洞。
士兵盡職盡責将他帶到小會客廳。脫去了鬥篷的卡利亞正和陌生的騎士站在那裏像是争論什麽,看見他進來便快步走來:“绮禮!你太莽撞了,好在蘭斯已經到了這裏……我的侄兒呢?你沒帶他一起來嗎?”
绮禮正想說些什麽的時候,一道銀光無聲地切過兩人之間的空氣。
“往後退,卡利亞。”
白發的神父遲緩地轉過頭,和绮禮一起盯住了長劍出鞘攔在他們中間的騎士。
“……這是?”
“後退,卡利亞。”騎士再次重複一遍。他的眼睛像是深而沉靜的湖水,映出绮禮掩藏在兜帽下的身形,“我不知道你是如何騙取了他的信任——別再接近。這劍是精靈所鍛造之物,就算獄火的生靈也能一斬兩段。”
绮禮又舔了下嘴唇。他應該覺得害怕——可是那情緒不知何時溶解而消失于無形。卡利亞看了看騎士,又看着他,聲音忽然顫抖起來:
“绮禮……?摘下帽子。”
啊啊。
害怕。懷疑。恐懼。憎惡。
這些情緒就如同将将磨碎的黑胡椒那樣散發着誘人的香氣。绮禮不由自主向前一步——而那猶如寒冰之劍已經将他兜帽輕易挑開。
兩只堅角顯露于外。
“若你來自獄火,又怎可能挂着十字架行走于陽光之下……”卡利亞搖着頭,绮禮辨不清他臉上更多的是恐懼還是困惑,“而那位驅魔師,又怎麽可能将聖物給你?”
“恐怕他也騙了我們。”騎士冷淡地補充,“他和你不一樣,卡利亞。他不是由教團訓練而成的驅魔師,他原本是異端術士——哼。教廷從來不在這種地方拘泥‘細節’。他們只差将血族和惡魔也直接編入隊伍了。”
“也許正如您所說。”
猶如黑夜般低沉的嗓音無聲滲了進來。屋中三人齊齊轉頭,看見哈桑正端着銀制托盤,上面是整套精美茶具:“您可以放下那劍了,杜拉克爵士。這惡魔縱有堅角,他的脖子上也早套上了契約鎖鏈。在這制約下,它做不了什麽——更何況,他在惡魔裏也不過是個嬰兒。”
绮禮盯着老人,試圖在他身上找到一絲一毫的同類痕跡——但他完全看不出來。那雜貨店中魔女多少還帶着些許猶如從深淵之中飄散的氣息,哈桑則連骨肉都全然是人類的氣味。哈桑甚至沒有回望他一眼,只施施然走到屋子中間放下托盤:
“請喝點茶吧。至少不要讓人說瑪奇裏連這點待客之道都沒有,竟然連一道下午茶也不提供給客人。”
卡利亞和騎士沉默地對望一眼,然後騎士放下了劍。
“你将那驅魔師藏到哪裏了?”
“我怎麽可能知道。”哈桑面上沒有半點變化,“也許他在這大宅中迷了路……沒錯,就和這位小兄弟一樣。”
騎士冰冷地看着哈桑:“別以為我還能被你哄騙。今天我就會燒掉你的那些蟲子——我會讓這個地方徹底終結。”
“蟲子?”哈桑刻意擡了擡眉毛,“竟然讓客人發現了蟲子——哦,看來是我最近太為疏忽了。可您也不能對我多加責怪。伯爵屍骨未寒,而他的親弟弟只知道聯合外人謀求瑪奇裏家的權力——”
卡利亞不适地咳嗽了聲。他挨近騎士,小聲道:“蘭斯,我們說好這事還需要讨論。”
“我看不出清除污穢有什麽需要讨論的。”
“那不是簡單的惡魔。否則——”
“你以為我感覺不到危險嗎?這片土地散發着不祥,無毀之湖光甚至不願意安分待在鞘中。我們不能再等下去,這一切只會更糟。”
“但是……”
“——看看這些大人給你做的榜樣。”绮禮後知後覺意識到這是哈桑在對他說話,他轉頭看那帶着老人面具的惡魔,而對方只是小心将琥珀色的茶傾入白色瓷杯,“因為沒有影子的事情而争論不休。你是個惡魔,你嗅得到欲望的氣味,告訴我,你在蘭斯洛特·杜拉克爵士身上聞到了什麽?貪婪,只有貪婪。他在都城的繁華裏待久了,怎可能滿足于邊境的苦寒小城?而現在,卡利亞神父在他自己兄弟的城牆上挖出了洞。你得學着點,孩子,惡魔都沒有這麽高明的手段。”
“哈桑,你知道我從來不曾相信過你。”卡利亞說着,連绮禮都能看出他在顫抖。
“不相信我有什麽關系。至少像個成熟的人那樣坐下來談談吧。來。”哈桑輕柔地指向擺設好茶杯的小幾,聲音像一張編入金絲的網那樣張開,“讓我們坐下——好好談一談。”
绮禮不由自主地走向沙發。而卡利亞也坐了下來。蘭斯洛特扶着劍,仿佛不能決定,但最終還是跟随了卡利亞的步伐。
哈桑微笑着,做一個“請”的手勢。
“……相信我,卡利亞。”蘭斯洛特枯澀地說。
然而卡利亞沒有回答。他顫抖的手指端起了茶杯——
只需要半枚硬幣的量,就可以讓五個大男人陷入沉睡。
绮禮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他想說什麽——但是哈桑的手不知何時壓在他肩膀上,那低沉的聲音像烏鴉的翅膀一樣在他耳邊張開:
“你以為我嗅不出來你身上帶着的味道嗎?那魔女的店裏總是混雜着太多氣味——我從來讨厭那一點,但現在看來,我沒有太多可讨厭的理由了。”
绮禮眼睜睜看着卡利亞和蘭斯洛特端起了茶杯。而哈桑的手正沉甸甸、冷冰冰地壓着他——
啊。
他現在确定他憎惡這個——不是憎惡別人受到傷害的可能,而是憎惡哈桑竟敢這樣控制他——
滾開。
他想。
誰也沒法說清那一瞬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白瓷杯子碎了,茶水濺得四處都是,哈桑被一股無形的大力撞到了牆上。在卡利亞和蘭斯洛特的對面,惡魔站了起來,它的眼睛血紅猶如流動的獄火,利爪閃耀寒光,它的吐息帶着深淵和地獄的氣味——
蘭斯洛特舉起了劍。卡利亞開始念誦咒文。地上的哈桑忽然開始狂笑——而惡魔舔舐着自己的利爪,因為純然的食欲而露出了尖銳虎牙。
下一刻一只手扼住了惡魔的脖頸。血腥氣息迸了出來——混合着古奧的咒文,鮮血被送入惡魔的喉嚨——
“你可真不讓人省心吶,绮禮。”
這麽說着,驅魔人低下頭,将含着咒文的吻落在惡魔的額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