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就算對切嗣這樣的驅魔師而言,一夜之間的事情也太多了。再一次進到溫暖的宅邸裏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氣,但他克制住自己不去想念那份一口沒動的晚飯。他在小客廳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看着黎明曦光将薄紗窗簾染成月白,淡薄光線浮進屋中反增長了森然冷意。兩名全副武裝士兵站在門口,而更多的盔甲撞擊聲在走廊上響起——切嗣注意到他們都是杜拉克的人馬。他試圖将散亂思緒收拾起來,但整個思緒都仿佛漂浮在霧裏。
他太累了。不僅僅因為饑餓和寒冷,還因為那魂靈比他見過的任何造物都可怖——它冰冷的手指仿佛還在他的腦子裏攪動,遠雷一般的聲音還在耳邊嗡嗡萦繞:
源泉将要枯竭。
什麽是源泉?
必須送來更多。
更多的——什麽?
他模糊想着這問題,而哈桑聲音正從走廊另一頭傳來:
“……請允許我提醒您,您這是越權行事,杜拉克爵士。瑪奇裏是此地的永世領主,這一權柄在潘達貢家族登上王位之前就已定下——”
“圓桌騎士和王同起同坐。如若目視不公、聆聽求告,此劍在處即是王權在處。”說着,蘭斯洛特·杜拉克已經越過兩名行禮的士兵走進屋中,對切嗣點了點頭,“驅魔師先生。”
切嗣起身,還未回答,表情莫測的哈桑已經随即出現:“可惜這位先生根本無法自證身份。再容我提醒您,爵士,他還是我們的重要兇嫌。”
“但教團成員不可為人世之法懲戒。如若他真身負教團職位,以人世之法問責于他只會引起教廷的憤怒——這不僅僭越人世常理,更違背國王虔敬教團的一貫準則。”蘭斯洛特手扶劍柄,絲毫不顯動搖,“再說,瑪奇裏家已無主事之人足以下達這般判決。即使他冒用教團名諱并犯下彌天大罪,也必須等到為女子爵指定監護人的谕令之後,才可以西隅之主瑪奇裏之名裁定罪名。”說到這裏,騎士凜冽如劍鋒的目光掃過黑衣管家,“更何況——我們早已聽說伯爵為惡魔纏身已久。這并非一時一地的傳聞。”
哈桑微微低下頭。切嗣看出這位管家并無足以壓制蘭斯洛特的權威——他可能擁有騎士爵位,但圓桌騎士的名頭足以使侯爵也以上賓之禮相待:畢竟他們是巡行四房的國王直屬,腰間佩劍在特定情境之下就如蘭斯洛特所言——足可代表王座之權柄。
“既如此,吾瑪奇裏家将靜候國王聖裁。”
以這樣的話作為争論結束的收場白,哈桑轉身準備離開了。切嗣沒有費神再次詢問他關于绮禮的下落,他知道這什麽也得不到。
此時蘭斯洛特轉過身來,注視着一語未發的切嗣,眼眸深黯猶如黎明之前的湖水。即使他僅站在那裏,切嗣也能感覺到這個男人身上潛藏的力量:靜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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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爵士恐怕也對我的身份有所質疑。”切嗣最終說。
“我能看出你是驅魔師,無論你是否擁有信物。”似乎知道驅魔師并無法相信這點,蘭斯洛特随即解釋道,“我小時候被湖中精靈撫養,所以在這種方面的感覺更為敏銳。”
切嗣沒有評論,盡管精靈在教義裏定位不詳——光論證它們究竟是光明還是黑暗就足夠哲學家們争論上一個月左右,但實用為主的驅魔師絕不關心。至少這樣省去了解釋的麻煩——切嗣想着,問:“你提到過神甫——可就我所知,圓桌騎士直屬國王而并無封地。”
“當我們被派駐邊境之時,我們便擁有實質上的管轄權。而我到此已經有三年了。”蘭斯洛特顯然不想在這種問題上繼續下去,“在現下情況下,我的權力能淩駕于瑪奇裏的小女孩之上,這是我能把你從地牢裏撈出來的原因。當然我也可以把你送回去,如果你真的是個沽名釣譽之輩。”
“我還以為騎士大人已經确認了我的身份。”
蘭斯洛特一無所動:
“如果你不能找到他,就算教皇的銀十字架也保不住你。”
切嗣端詳着他,知道騎士比他表現出來的還要認真。“我當然希望找到他,——他是我的同侪,也是我在第一時間趕到此地的理由……”
“而我需要找到他。”蘭斯洛特慢慢說,每一個字都斬釘截鐵地落進空氣裏。
切嗣不能承諾。在這宅子裏徘徊不去的陰郁氣息像一根絲線咬進他心髒裏,他想起至今為止仍然下落不明的惡魔,懷疑那個之前失蹤的驅魔師能撐多久。但對面的騎士正分毫不讓地盯着他,扶着劍柄那只手上手套皮革已經因為過度用力而折出深深印痕。
“我從來不會對人承諾結果。”驅魔師最終說,“虛僞的希望不過是哺育絕望的養料。也許最後我們連他的屍體都找不到。”
蘭斯洛特一言不發地盯着他。
“我會在正午陽光最強的時候開始搜索。”切嗣說,部分屈服于自己的疲憊,“——在那之前,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就此告退。”
“我見過許多驅魔師。”
在切嗣走到門前的那一刻,圓桌騎士忽然道。
“那足以讓我辨識出你并非教廷出身,而我們都知道,教團對于你們這種半路招募人員絕無特別關照。”
“——多謝提醒。”
冷淡地回應着,切嗣推開了門,穿過陰暗的走廊,回到之前的那間客房裏。每一步都像是要将他的清醒燃盡,可是他知道他無法入睡,也不能睡着。他沒有躺在凹室裏的床上,而是将窗簾拉開,讓陽光照進來,然後和衣躺在了地板上。
這不是他通常會選擇的休憩方式。小時候——在他還和父親住在永夏之地的小島上的時候——他喜歡在樹蔭斑駁光影裏短暫休憩,或者在陽光下整日奔跑,即使那讓他的父親嗤之以鼻。父親厭惡過于明亮的陽光,每天都窩在地下室裏擺弄着切嗣不知是什麽的神秘器具。父親總是說,日光也能叫人發瘋,和月亮沒什麽區別。
但黑暗也一樣。
切嗣躺在那裏,強迫自己放空思緒,不去想夜晚拜訪的幽靈、夢境、南方的小島或失蹤的惡魔。他現在需要休息。
然後他會搞清這一切。
而此時門細細地開了一條縫。他半支起身,和門縫裏望過來的眼睛恰好對上。
門外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啪一聲把門關上并跑開了。切嗣爬起來推門出去查看,恰好看見隔壁的門砰一聲合上。他走過去拉開門——這間客房無人居住,家具上還罩着防塵的帆布,他環視一圈,不确定剛才那聲音是否是自己妄想,直到在床腳下方看見一角裙裾。
切嗣跪了下去,揭開床邊直垂到地幔帳。瑪奇裏家的小女孩正蜷在地上,一臉驚慌地望着他。
年長驅魔師伸出了手:“為什麽要躲在這裏?來,出來吧。”
櫻似乎在顫抖,但被這麽說了之後就動作利落地爬了出來——精工刺繡的洋裝早被灰塵弄得一塌糊塗。切嗣伸手幫她撣去塵埃,櫻擡起頭睜着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切嗣忽然注意到她的紫發紫眼絕非瑪奇裏家的傳統顏色——考慮到餐廳裏裝飾的伯爵畫像,這判斷并非毫無依據。
下意識,他伸手握住櫻的肩膀。
“孩子,你并不是伯爵的女兒,是嗎?”
櫻劇烈地抖起來。她顫抖的方式簡直讓人擔心她會把自己的骨頭抖散,切嗣連忙将她拉入自己的懷抱,撫摸着她細瘦的脊背。
“沒關系……沒關系。”他喃喃着勸慰的話,忽然某個認知閃電一樣打進他心裏。
這怎麽可能。
他拉開距離,盯着懷中的女孩——她茫然而驚惶地回望着他,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
但切嗣确實感覺到了。
術師能夠認出術師。
盡管這感覺微弱而莫測,切嗣也依然能夠确定,面前的孩子是個術師——也許不成熟,也許無法使出什麽真正的魔法,但這一點無可置疑。
時鐘之塔的鐘早已喑啞了百年以上。古老技藝蝕于遺忘,血脈遺裔散落四方,切嗣再怎樣也想不到,會在這極西的伯爵宅邸裏碰見一顆嫩芽,一個幼小術師。
這或許可值得欣慰,但與之相反,巨大的恐懼湧了起來——什麽樣的秘密,竟值得在教團眼皮下用一個術師來隐藏?
切嗣不知道。午夜幽靈那隆隆如遠雷的語聲又在他耳際回蕩。櫻卻掙開他的手,像只翅膀受傷的鳥兒那樣不顧一切地逃開了。切嗣來不及多想,匆匆追了上去。
绮禮再一次确定自己厭惡這孩子。
“我餓了。”
藍色卷發的男孩揚着下巴命令。绮禮瞥一眼他面前一口未動的面包,不為所動:“只有這個。”
“……你這個蠢教士。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這個城和極西的主人,現在父親死了,所有人都得聽我的。”
——我應該更努力說服卡利亞,讓我和他一起回城。绮禮陰郁地想着。而現在那藍頭發男孩已經準備開始哭鬧了。
绮禮站了起來。
“你最好聽話。”
他說,深黑眼睛漠然地從上方注視着男孩。男孩本能顫抖起來,他似乎想争辯什麽,可目光慢慢渙散漂移,盯着绮禮就猶如森林裏被蟒蛇誘惑的猿猴。
饑餓
身體裏有個聲音說着。
這東西沒之前的好吃,但至少能填填肚子
這本不該來得這麽快。绮禮模糊想着。上一次——上一次是什麽時候?只不過是因為事情太多拉長了時間的錯覺。其實他們到這裏也不過一天有餘……
他想着,下意識握緊銀十字架。它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嗡鳴,像一只瀕死的飛蟲最終無力的掙紮。
這本不該來得這麽快。
绮禮告誡自己,用力将十字架壓進手掌。
曾經被刺破的地方再一次流出血來。
男孩忽然倒抽了一口涼氣。剛才那頤指氣使的神情瞬間消失,他盯着面前的少年,慘白的嘴唇顫抖着,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绮禮瞪着他,正想問他出了什麽問題的時候,忽然反應過來可能是發生了什麽。
他沒有伸手去摸自己的角,相反地,他越過桌面極近地傾向男孩——近到能看清對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你要敢把這件事和別人說上一句,我就回來挖走你的眼珠子。”
男孩抖得像片風中枯葉。绮禮放開已經徹底失去效用的十字架,揀起門邊一件鬥篷将自己包裹起來。
這裏已經不能再待了。
深深吸了一口氣,绮禮毫不猶豫地朝着山下走去。
現在他必須在卡利亞之前找到切嗣。否則——他暫時還想不出什麽比火刑架更糟的,但火刑聽起來已經足夠糟糕了。
為什麽不順從你的本性?那靈魂雖然弱小也聊勝于無
他一徑穿過樹林向着山下城市走去。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和着心跳在他耳邊越來越強。
為什麽不做你該做的事?
他越走越快,最後竟小跑起來——比起猶如灼燒的饑餓,疲憊不過是一縷清風。他跑着,全力精神都集中在腳下的道路上,直到望見城牆才停下腳步。
現在他得想個辦法混進去。
绮禮拉緊兜帽,想了想才将銀十字架拿在手裏。上面凝固的血跡令它顯得如此暗淡,绮禮不确定這是自己的錯覺還是果真如此。他好歹将血跡擦了下去,然後才往城門走去。
入城的隊伍比昨天短了,但等待的時間卻增加了。绮禮低着頭随着隊伍慢慢移動,直到士兵推了推他的肩頭:“嘿,把兜帽摘下來。”
绮禮将銀十字架從胸前舉起,學着曾經聽過的調子說着:“鄙者遵循苦修者的戒律,遵循天父指引,于此地求得三日的休憩。請允許。”
士兵低聲念了句禱詞就讓他過去了。沒人會和流浪的苦修者認真。绮禮松了口氣,盡量不讓自己度過關卡的步伐顯得太急促。他注意到城門邊小隊長模樣的士兵正盯着他胸口的十字架。
別看我。
他在心裏低語,更深地埋下頭,但那隊長已經走了過來。
“尊敬的苦修者,能讓我看一下你的十字架嗎?”
這可不是苦修者會用的那種白鐵十字。它太精致也太奢華——绮禮想着,但還是緩緩将它從鬥篷中舉起。在隊長正要說些什麽的時候,绮禮忽然用力撞了過去。
“怎麽回事——”
一陣亂哄哄聲音響起。他朝着早就看好的路邊攤販群裏鑽去,一路打翻堆疊整齊的各色貨物,讓怒吼斥罵的攤販和追趕而來的士兵撞成一團。他拉緊鬥篷,從人群縫隙中穿過,直到最終拐進一條狹巷才停住腳步。
——現在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跑出多遠。
他嘆了口氣,打量四周景物,試圖找出一條到城主府的路。狹巷裏陰森森的,到處堆着木箱和蓋着油布的什麽貨物。開着的幾扇門中漏出一點兒昏黃的光,剩下的門窗上則結着鐵鏈和鎖,鎖頭上披着暗紅鏽跡。绮禮注意到一扇門邊褪色的木招牌上是一個古體的M,圍繞着意味不明的花紋。
仿佛被什麽驅使着,他走向那扇門。冰冷的直覺攀上他的頸背,他打着冷戰,不知道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某種潛在的興奮。
這時候一道足音突兀插了進來。他一激靈,本能躲進身邊木箱間空隙,用鬥篷和陰影将自己更深地藏了起來。
腳步聲近了。他緊緊屏住呼吸,注視着那個逐漸接近的身影——光線不夠明亮,可是他仍然能辨認出遮在壓低帽檐下的面孔。
那是瑪奇裏的管家哈桑。
他一動也不動地看着老人走過他的藏身之所,然後才慢慢地、如一只灰鼠一般将頭探出縫隙。老管家披一件長長的黑色外套,走過狹窄暗巷一如行走在大宅幽暗走廊之上。他在M字招牌前駐足片刻,舉步上了低矮階梯。消失在為煙熏黑的門扇之後。
绮禮無聲地跟了過去——盡管他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麽。那門仍半敞着,他窩在階梯所拉出的一道三角形陰影裏,正聽見一道蒼老如混進砂石的聲音響起:“……真是稀客。”
“無聊的客套話就免了。我有需要的東西。”哈桑的聲音響起,随後是一陣輕微的紙張翻動聲和片刻沉默。
“您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客氣。這差不多是小店的所有儲量了。”
“我現在就要。”
“錢呢?”
“如果你還想繼續在這裏開店。”
一聲猶如女妖的低笑回蕩開來。
“這可真令人畏懼。”
“別以為你可以置身事外。一旦瑪奇裏倒臺,你以為圓桌騎士還能讓你留在這個城中?那些人連水溝裏的老鼠都不會放過。”
“您別把這說得好像恩賜。如果我能用得上您早将我填進那蟲窟裏去了——我從不懷疑這點。”
哈桑的聲音裏潛進不耐:“把東西拿來。”
那老女人又笑了起來——绮禮直想堵上耳朵。但很快哈桑就出來了;绮禮甚至看不出他拿了什麽——不管那是什麽,體積一定小到足以塞進懷裏。那會是什麽?他更深地在陰影裏蜷起身子,思緒飛快地轉着,以至于直到有人敲了敲他的頭他才驟然一凜——
“我可早聞到你啦。”
绮禮僵硬地擡起頭來。渾身都裹在破布一般衣衫裏的老婆子正低頭看着他,咧着嘴露出缺了的牙齒。他正想跑——肯定這老家夥追不上自己,但老婆子已經隔着兜帽捏住了他的角。
“好幾十年了……自從我上次見到同族。啧。”她伸手褪下绮禮兜帽,滿意地端詳着兩只蜷曲的尖角,“真是個漂亮孩子,不過——啧。誰給你挂上這玩意兒的?”她厭惡地伸指彈了彈他胸前的十字架,“不過現在是一點兒用也沒有啦。”
绮禮定定地看着她,每個字都聽在耳中,但每個字都理解不了。老人轉身往裏走,看見他還愣在那兒,便道:“過來罷。你還想在那兒站多久?”
“你是惡魔?”
他問,只為了确認。
老人吃吃笑起來,忽然伸手解下那褪到看不出顏色的毛糟糟圍巾。光影驟然閃過,绮禮眨眨眼,看見尖尖耳朵的藍紫色頭發少婦正微笑注視着他。
“過來罷。我對小孩子都很和善的。”
绮禮不再猶豫,跟在魔女身後攀上階梯。
狹小店鋪裏四面都是及頂貨架,上面密密麻麻擠着各種東西,绮禮粗略掃過,只辨出某些罐子裏浮着不明生物的眼睛,另一只四方玻璃匣子裏則裝滿甲蟲。魔女不知從哪兒拖出一張高凳子讓绮禮坐在上面,又指指那十字架:“把它給我。”
绮禮搖頭:“它不是我的。”
“誰給了你這個?”
“和我契約的人。”
魔女意味深長點點頭,忽然伸手握住绮禮兩角将自己額頭貼上他的。绮禮睜大眼睛,不知道要做什麽,但很快魔女就重新拉開了距離:“和你契約的人真的是驅魔師?”
绮禮沒有回答,将銀十字重新藏回懷裏。魔女倒不是很在意,轉身走進櫃臺裏:“喝點兒茶?”
“你為什麽能在這裏?我曾經以為惡魔都居住在九層火獄之中。——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在這裏。”
“你的情況我可不知道。”魔女小心翼翼用量勺将某種粉末倒進杯中,“我嘛,——我本來是人。”
绮禮微微眯起眼睛:“我從沒聽說過這種事。”
“孩子,你沒聽說過的事太多了。你不知道惡魔從何而來,你看不出舊教信徒和新教信徒的差別,你更不知道愛情和憎恨能燒起什麽樣的火。”魔女變出一只銅壺,從裏面倒出滾開的水,惹得杯中粉末撲起一股新鮮刺鼻氣味,“你還如此年輕無暇,質地純潔而不含雜質——我真嫉妒那個給你拴上契約繩索的人。若不是那契約太強大我定然會奪走你,教導你走上通往至深夜晚的路,而不是停留在此岸、永恒于暮光之間徘徊——但我不行。”她誇張嘆口氣,将昏暗光線中辨不出顏色的茶推向绮禮方向,“聯系你們的咒文太過古老,我怕是使用咒文的人,都不知道這咒語有多麽強烈。”
“我不明白。”切嗣只是在控制他——也許還有隐藏他,但僅此而已。
“沒有一條繩子只系住帆卻不系住桅杆。沒有一個契約只系住你而不系住他。——喝了它。”
绮禮端起杯子飲下一口燙熱液體——那茶飲出人意料地甘甜。他又喝了一口,意外感到腹中灼燒的火焰竟微弱下去。
“別問我這是怎麽做的。我覺得你不想聽。”魔女眨了眨眼。
“那就告訴我剛才那個人是誰。你認識他?”
魔女意味深長地眯起眼打量着他,半晌才說:“當然。他是我們的同類。”
绮禮吃了一驚:“你是說——”
“他的契約比你更古老,比你更強,他在這裏的歲月久得使他完全就像一個人類——完全忠于他們。”魔女的嘴角浮現一絲憎惡和輕蔑,“你确實應該知道他,記住他,将那背叛的形象刻進你的腦子裏——”她倏然探身,白皙手指擡起年少惡魔的下颌,“我囑咐得已經晚了,是嗎?”
绮禮盯着她青紫色瞳孔,想起第一次在馬車中見到男人,想起湖水,想起森林中沾在手上的血腥氣味。他會忠于切嗣,服從于他的命令嗎?但他将這疑問推遠了:
“你賣給他什麽?”
魔女緩慢又豔麗地笑了起來,猶如一朵月光下沾着露水的曼陀羅。
“在黃昏和黑夜交錯之時,在冥河入口摘下紅花的蕊——只需要半枚硬幣的量,就可以讓五個大男人陷入沉睡。那位大人可是卷走了我這裏全部的量呢。”
绮禮放下了手中杯子。
“我得走了。”
“當然。”魔女的手指向上游去,撫過年少惡魔面頰如撫弄一件早已丢失的珍愛物件,“看來我得收回我的話了。你已經在那火焰裏了——愛情和憎恨的火焰。現在你還不知道,因為它總是無法讓人察覺的;但你早晚有一天會看見它灼燒的痕跡,你會聽見它撕咬你皮肉的聲音。”
绮禮的眼眸平靜如水。
“我不知道你所說的這些事情。”
魔女微笑搖頭:“男人總是這樣。”然後她反手輕輕用指節敲了敲绮禮臉頰,“去吧。無論你選擇什麽,現在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