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切嗣知道自己正在窺探着某人的夢境。
虛無的荒野。天空呈現出無人區才能擁有的深沉蔚藍,長草在風中飛揚着,湖水如一匹藍紫色綢緞,在陽光下微微變幻着顏色。
然後他聽見那聲音,極近地,仿佛從自己身體中發出。
“吾等将于此立約。一者獻土。一者立約。一者循而視之。”
兩只手搭上了“他”的手:男人的和女人的。他們穿着陌生的服飾,男人黑發黑眼猶如東隅之人,而女人有着銀白長發和寶石紅眼眸。“他”的手熾熱又冰冷,巨大魔力席卷着“他”,“他”感到大地從深處震顫着,湖水湧起層層疊疊潮汐,風在高空彙聚成團,陽光在他們指間燃燒起來——
咒語還在繼續,但切嗣無法聽懂:那魔法太過古老。在三個聲音重疊往複的融合中,“他”看見不遠處的人群,黧黑而瘦削,面頰凹陷,雙眼中盈滿畏懼恐懼和一絲微不可見希望,裹着破舊的皮袍或布片,朝這裏望着。
這些人必需庇護。
這土地必需守衛。
切嗣無法辨清這聲音是自己想法還是夢境主人的。它們如此強烈,強烈到幾乎烙進他的腦髓。
吾将守此土此民。
終生不渝。
從夢境裏掙出的那一刻切嗣大口喘息起來。責任感——內疚——或者是愛——屬于夢中鬼魂的龐大情感幾乎要将他壓倒。然後身體的感覺才回來:寒冷,疼痛,麻木。他深深吸氣再吐出,眼睛在微光中巡視着。
這是城主的地牢。在絕大多數貴族家都有的設施:庭院中一口深井,把犯人丢進去,知道他們絕無法攀爬上來。切嗣聽說過有些人會被丢在這裏十幾年(貴族們不會吝啬給犯人丢下些許食水);他也确實見過層層積累着白骨的地牢(那不是一次愉快的驅魔的經歷),但是他知道自己恐怕連這種機會都沒有。瑪奇裏需要的是替罪羊。他們需要一個可以推到全城民衆之前以保證幼小城主威權的祭品。掠過腦海的殘酷刑罰令切嗣這般大膽的人也打了個冷顫。
當然他不想終結在這裏。
他站起身,活動一下因寒冷和短暫睡眠變得僵硬麻木的肢體,思索起可能的解決方案。現在他畢竟還留下了一些痕跡,驅魔師總部會有他的派遣記錄,他剛剛馴養的惡魔還沒有出現。考慮到已經有一名驅魔師在這裏消失,也許總部的那些老家夥會更上心些——但這些全無保證。他不可能将自己的命壓在如此微不足道的賭注之上。也許他可以試着和绮禮取得聯系以找回十字架,切嗣還能感覺到聯系着他們的契約;但也許,少年惡魔早被哈桑控制住了——
一陣寒顫毫無征兆爬上他脊背。切嗣警惕在朦胧微光中站直背靠粗糙石壁,寂靜之中牙關上下撞擊聲音竟然響亮得要命——但他現在顧不得掩飾,而是咬破手指在身周灑下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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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初有言」
他詠唱,心裏卻知道已經來不及了。在那攜帶着寒風和冰雨的魂靈出現在他面前之時,切嗣才後知後覺發現這地穴裏竟幹淨得不剩一根白骨。
寒風挾着雨滴濡濕地面,沖走了驅魔師匆忙灑下的血液——現在他不比束手待擒羔羊更強。然而那魂靈只是在黑暗中凝視着他:披散亂發墨藍如深夜,長袍是影子剪裁而成,眼睛裏卻鑲嵌着金星的光明。那臉龐的虛像并不老朽,但也絕不年輕,他注視着切嗣,像是下一刻就要将驅魔師席卷而去,又像在他身上發現了什麽。
這不是通常意義上那種由怨念或詛咒而生出的造物。切嗣想,在它所具的強大力量之前,如果不是靠着岩壁他恐怕已經跌倒在地。這魂靈是教人仰視的,它的魔力深深根植于土地,就像這城市、這平原、這湖泊具有了生命而出現在他面前——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術師了。”
那魂靈開口,聲音是遙遠地平線上一串模糊的隆隆回聲。
切嗣咬緊牙關——過往比落在他身上的冰雨還要冷,又像火焰從舊傷裏慢慢燒起來。他擠出字句:
“我不是術師。”
但別指望魂靈會善解人意。它借由星光凝結而成的眼睛掃視着他,枯瘦的手指從影子長袍中舉起,一個無法錯認的警示手勢:
“源泉将要枯竭。必須送來更多。”
“——什麽源泉?送來什麽?”
“還需要更多。”魂靈喃喃重複着,目光投射向星空彼岸,“術師之子,去轉告地上之人——昔年契約已到盡頭。源泉将竭,而吾需要更多、更多。”
“轉告誰?什麽契約?”
切嗣覺得自己自從來到西隅就一直在重複這種無用訊問,卻無法從死去伯爵或面前魂靈口中得到哪怕只言片語回答。然而魂靈朝他俯下身來,比深秋更冷的雨絲像細細銀線割過他皮膚,寒風穿過他身體直抵靈魂深處——那手指随着寒風指向他,沒入他前額。
一陣白光在他眼前爆開。切嗣朝着無所有之地跌落下去。
然後他看見廣袤平原在他身下展開,太陽暖融融照在他背上。風掠過長草掀起重重波浪,長腳水鳥張開龐大潔白的翅膀滑過藍紫色水面。
竟然還是那夢境。
“他”不知何時已經在馬上奔馳。起伏的動作讓“他”感到如此陌生(這本不應該,對于在馬背上度過絕大多數時間的切嗣而言),但是“他”還是勉強拉住了馬缰。
“不習慣吧?”
另個聲音在身邊響起。“他”轉頭去看——切嗣辨認出那是之前夢境裏黑發黑眼男人,然後笑了起來:“這裏很美。”
男人神情混雜了驕傲和痛苦:
“美麗。……美麗卻無用。”
“他”沉默下去。此時太陽已經漸漸沉落下去。他們策馬慢慢前行,一直走向那廣大湖泊。此時大片葦子全打起蘆花,白雪一般淹過馬背。似乎為馬蹄所擾,大群長腳水鳥扇動翅膀飛翔起來,在他們頭上投下斑駁影子。
“如果你希望——”“他”說着,勒住了馬,“這裏是可以掘出甘泉的。”
一瞬間男人眼中似乎有星辰炸開。
“——我需要付出什麽?”
男人問。
西斜陽光不知何時已變做血紅色調将他們淹沒。“他”擡頭,任由血色染透他身上長袍,才慢慢說出答案——
“——先生。驅魔師先生。”
切嗣輾轉着,直到臉頰感受到粗粝石地。然後他才慢慢撐起身體,踉跄走向井口投下唯一一線微光。
“是我。”
他說,聲音像被砂石磨過,他再次回答,才勉強被上面人士聽到。片刻後,一條長繩落了下來。
這到底代表什麽切嗣已經無力去想。那夢境仍然盤踞在他的頭腦之中,如此鮮明和沉重,以致他所有思緒都被攪亂。他伸手抓住長繩,任由上面的人将他從深井中拉出。
本來平靜的庭院已經為士兵所擁滿,磨亮的盔甲在月光下閃閃發光,外面的披風一色暗紫。切嗣還沒找到哈桑身影,為首騎士已經懷抱頭盔上前一步:
“來自中央教廷的驅魔師先生,吾乃帝國圓桌騎士之蘭斯洛特·杜拉克,因吾城主教失蹤一事,在此鄭重請求您的協助。”
要準确地描述那孩子在聽到卡利亞那句宣告後爆發出的一團混亂将會是相當惱人的。他嘶吼,叫喊,試圖沖出屋子——在卡利亞抱住他之後就胡亂敲打着他的手臂。卡利亞以從未習慣擁抱孩童之人所能盡到的最大力氣哄勸着男孩,最後他才放棄似地在卡利亞單薄肩頭抽泣起來:
“……爸爸……”
绮禮因為這夾在抽泣裏的稱呼而望向卡利亞。男人的神色仍籠在兜帽的陰影裏——绮禮确定他注意到自己的目光,但卡利亞只是重新低下頭,在男孩耳邊低聲說着什麽。最終男孩疲倦于敲打和呼喊,在斷續哽咽中昏沉睡去。卡利亞費了不少力氣才将他送回床上,用邊緣破裂毛毯将他裹緊,然後才拖着沉重腳步走回桌邊,從白鐵水罐裏倒一杯水在樹皮杯子裏。
“——你是什麽人?”
绮禮最終問道。
男人恍若未聞,只取了架上長剪去剪幾已寸許燭花。绮禮視線在床上男孩和卡利亞之間來回幾遍,忽然說:“這孩子是伯爵的兒子。——你是伯爵的兄弟。”
滋地一聲,燭火驟然竄得又高又亮。卡利亞還未放下剪子,绮禮已經說了下去:“所以你知道伯爵宅邸裏的暗道,所以你能把這孩子不受人注意地帶出來。貴族家的次子往往投身教廷,所以你是驅魔師——你是在我們之前第一個來到這城的,因為你知道這地下正發生着什麽。你為什麽沒有通知教廷?”
“你在責怪我使你們落入眼下景況。”
绮禮知道自己并不公平——可惡魔大概從來不和這詞彙沾邊。而且他疲倦,寒冷,若隐若現的饑渴從內部舔舐着他的精神,這還是第一次,他離切嗣這麽遠也這麽久。如果契約者死去的話他會變成什麽樣?他将這念頭壓進心底嗡鳴的焦慮,再一次地,注視着隐藏在兜帽陰影裏的男人——不公平,但他仍說了:
“你當然有責任。”
“因為我有好幾天都動彈不得。”卡利亞終于舉起手來握住了兜帽邊緣。搖動燭光下,绮禮第一次注意到他手背上爬着燒傷般痕跡。
然後年長驅魔師褪下兜帽。
聽聲音的話,卡利亞至多不會超過三十歲。但是他的頭發已經全然灰白,左半邊臉爬着和手背上相若的醜陋痕跡,甚至一邊眼睛也已經渾濁失去虹膜和眼白界限。
绮禮的心猛然躍起(為了恐懼還是喜愛呢),他的手潛進衣衫之下緊握住那銀十字才避免失态。
“你說得沒錯。我的名字是卡利亞·瑪奇裏,瑪奇裏家族的次子,一早便離開家族投身教團。”卡利亞沒有顯出絲毫畏縮,他的傷痕似乎在某種意義上賦予了他憤怒的活力,“所以你能想象,在接到我兄長寫給教團的書信之後,我便立刻動身趕到這裏。但事情已經相當糟糕了:我的兄長已經被那洞中的惡魔玷污侵蝕,他對我的唯一囑托就是帶他的獨子離開。”
想起了那躲在桌下的小女孩,绮禮追問:“那櫻呢?”
“櫻是我兄長的養女。在我第二次回去試圖将她帶出來的時候,我被哈桑發現,并關進了蟲倉。”即使語氣平靜,卡利亞的身軀也不禁微微一抖,“聖十字的效力只是暫時的。我已經被惡魔污染到了這個地步……我不會再活很久了。”
确實——如此。
垂死靈魂的氣味,瞬間猶如将将切開的蜜桃一樣沖進绮禮的嗅覺。這是“绮禮”從未理解過的東西,但惡魔懂得,它瞬間打開從未醒來的感受,像一聲驚雷在腦後連綿不絕撞出回響,又像是一道閃電将視野漂成亮白。猛烈的饑渴如同硫酸一樣蝕進喉嚨,绮禮/惡魔直直盯着眼前男人,理性遠遁,感性獨存——
然後十字架刺破了他的手心。
他猛地閉上眼睛,感到尋常感覺重新落回來。這表情定然讓卡利亞誤會了他的真意,因為男人苦澀笑了一聲:“我會将你的老師帶回來——只要他還活着。然後我需要你們帶着這男孩返回中央教廷——我以我作為驅魔師的全部換取對瑪奇裏唯一繼承人的庇護。”
“如果他死了呢?”绮禮問,明知道契約還在某個部分牽系着。
卡利亞的表情又陰暗幾分,猶如蟲子還在他傷疤下爬動着。
“在臨近的城裏……我還有個朋友。假如只剩下你們兩人——拿着我的十字架,找到他,他會保護你們。現在,睡吧。”他說着,指指牆邊鋪好的幹草床鋪,“這一晚已經夠長的了。”
绮禮依言走向床鋪,将粗糙毛毯拉過沾着塵灰的長袍。他沒有困意,卻在合上眼後落進夢鄉。那點饑渴火苗燒進他所有夢境,他低聲呻吟,在幹草上輾轉發出窸窣聲響,半睡半醒之間看見卡利亞在窗前祈禱,幽藍光線将他浮起:一張虔誠而經受犧牲的臉。痛苦而隐忍——石頭塑成聖徒才會擁有的那種臉。
如果能吃掉他的靈魂
他捏緊手心傷口,借由真實的疼痛甩開心底饑渴。你正渴求着罪過,他按照學習的教條告誡自己,卻無法喚起一絲半點愧疚或恐懼。他閉上眼睛,知道自己正站在一片焦土之上,而所有蒼郁樹木鳥語花香都在單薄圍籬之外。
只要跨出那一步
他站在原地,徒勞因為真實的一絲甜蜜氣息而痛苦掙紮。界限不過是常識、教條、規則——他學習了十幾年的東西;又怎麽可能抵過血液裏千萬年傳承的真實——
有一刻他幾乎屈從而向圍籬走去,只走了兩步就被什麽扼住脖頸。他垂下眼睛,看見銀色十字架化作枷鎖攀住他脖頸。湖水中悠長古語咒文又響起來,一環一環蕩漾開去,用最陌生詞語和最親密接觸将他熔鑄捶打成這個樣子,固定于這尋求的中途:既非人類,亦非惡魔。
惡魔嘶吼着想要掙脫這個。
绮禮不确定這是否正好。
夢在第一縷晨光裏熹微了。他從稻草床上坐起,看見年長驅魔師正結束了祈禱站起,微跛卻依然穩定。
“今天我們要做什麽?”绮禮問。
“我會去找你的老師。”卡利亞說,倒進桌邊長椅裏——現在绮禮能更清楚地看出他的虛弱,“或許我還能将他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