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醒來的時候绮禮發現自己身處于房間之中,這讓他略有些驚訝,因為他還記得自己在馬車裏睡着。被子的柔軟溫暖已經顯得有些陌生了。他坐起身,視線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轉了一圈後落在床邊椅子上的黑衣上。
那是見習教士的長袍——也是之前绮禮日常穿着之物。绮禮知道這大約是隐藏身份的需要,但再度穿上這長袍還是讓他感到錯謬。他在房中水盆中照一下:頭上的角已經不見了。
于是绮禮推開房門來到旅館大廳之中。來往在此歇腳的旅客亂糟糟地,堂倌拿了各式各樣東西來回奔跑,沒一個人注意年輕的見習教士。绮禮站在樓梯最後一階上觀察片刻,才确定了切嗣的方位從人群裏擠了過去。
男人正一邊看着地圖一邊漫不經心地吃着面前的雜炖菜,看見他過來用叉子點一下對面:“坐。——你很聰明,沒有想過逃跑。我們的契約足夠有力,想着逃脫對你沒任何好處。”
“我有什麽理由需要逃走?而且,即使我逃走了,我又要去哪兒?”
切嗣短暫從地圖上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他招手喚來堂倌加了一份菜。
“雖然人類的食物已經對你不再有真正的用處,但是特立獨行總是不好的。”切嗣說,“我倒還不至于節省這點錢。”
绮禮無可無不可地看着面前兩片不知是什麽東西的肉和一堆煮土豆。說來也奇怪,他本來許多日沒有進食應已相當饑餓,但盤中食物絲毫無法引起他的興趣。如果說他曾經吃過東西——
這時切嗣的話才真正變得明晰。他的動作僵住了。
“吃吧。”知道幼年惡魔多少明白過來,切嗣再次重複了一遍,然後将地圖收了起來,“明天還有足足一天的路。”
之後的幾天他們沿着國王大道重新向北方前進。切嗣将馬車換了匹小馬,以便加快行進的速度。绮禮甚至錯覺他們要就此回到老神甫的教區——但方向不對。他們時常需要騎馬直到入夜才來得及找到下一家旅館,這讓绮禮多少吃了點苦頭,走起路來只能一瘸一拐。切嗣用馬鬃幫他挑破大腿上磨起的水泡,說再過幾天就會習慣,所有旅人都得有這一遭。
此外,绮禮所設想過的所有情況都沒有發生。沒有鐐铐、鎖鏈或者符咒,也沒有責罵、訓斥或粗暴的命令——甚至也沒有他最為無法接受的“喂食”。切嗣過于沉默寡言,時常使绮禮想起那些布設在教堂之中默然祈禱的石像。男人看起來幾乎是個好人。
但是驅魔師之中是不可能有好人的。人們都知道,沾染污穢的人遲早要被污穢所同化。更何況,他還豢養了我,一只惡魔——
那日晚上睡覺之前绮禮慣常做睡前祈禱。洗過澡的男人頂一頭濕淋淋頭發進來,坐在自己床邊,看他片刻後出言打斷:
“你在向誰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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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記的祈禱詞忽然如斷線珠子般散落四處。绮禮跪在床前一動不動,旅館牆上那為旅客裝飾的十字架本來如此熟稔,此時卻意外遙遠而陌生了起來。他站起身來,盡量維持神色平靜,盡管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你卻從不祈禱。”
切嗣看着他——也看着他身後的十字架。然後他點頭承認。
“可你是奉神恩而行事的。”
“驅魔師和神明無關。我們只是獵殺惡魔。”
绮禮盯着男人,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人做出這種承認。
“你不信神嗎?”
切嗣避重就輕。
“我從不虔誠。”
绮禮甚至不知道自己應作何反應。長久的教育讓他幾乎立刻就要吐出斥責之語,可他畢竟是個惡魔。虔誠的惡魔?這聽起來像個笑話。
此時切嗣對着他伸出了手:“過來。”
绮禮久久不動。
“你想餓死嗎?”
事實上绮禮不明白還有什麽理由繼續活下去。大致而言這是應為之事,對于人。而對于惡魔呢?
切嗣最終放棄要求吹熄燭臺:“我沒見過你這樣的惡魔。早點睡吧。”
绮禮躺回自己床上。夜晚黑沉沉地壓在他身上。事實上維系绮禮的一切現在已經強硬切斷。他既不是十幾年來形塑的虔誠神學生,也并未明了身為惡魔意味為何。他被一個世界驅除出來,卻尚未見過另個世界絲毫模樣,最終他只得懸置于此——不,不是停滞,畢竟還有個人在不停推着他走。
這驅魔師會告訴他方向嗎?他不相信。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切嗣就叫他起來。兩人下樓,在尚未生火的旅館廳堂裏就冷水吃了些黑面包,又酸又硬,但切嗣吃得十分仔細。然後他們牽過馬繼續上路,切嗣前天便說今天一定要穿過落日森林。
森林裏都是針葉樹。深秋時刻來往商隊銳減,大道上的車轍也不那麽明顯了。兩人驅動馬匹小跑,绮禮覺得大腿火辣辣疼——昨天晚上剛好些的傷口又磨開了。這身體和原來沒什麽兩樣,他放任自己這樣想,就好像這樣就能維持住“绮禮”的假象。但胃口畢竟消失無蹤,這讓他很難自欺欺人下去。
兩人馬不停蹄跑了将近一個上午,然後切嗣招呼他放慢速度,緩步往一邊池塘走去。
“馬兒需要休息。”
我也需要。
雖然這麽想,绮禮還是沒回答,只撐着僵硬的手臂和腰爬下馬,盡量不那麽難看地癱坐在湖邊石上。切嗣牽了馬飲水,掏出蘋果喂它們。他對待動物時顯得尤為柔和,甚至都快要微笑了——绮禮默默把這一點看在眼裏,思考自己的契約者是否只是一個仇視人類者。
可這樣又為何要做驅魔師呢。
不一會兒切嗣在他身邊坐下,遞給他夾了臘肉和幹酪的面包。绮禮一點胃口也沒有,有一搭無一搭地吃着。這時候北面傳來連串馬蹄聲。終于這森林裏還出現了他們之外的其他活人,绮禮有些高興——但切嗣顯然不這麽想。
“希望只是旅人。”
男人喃喃說,将剩下幹酪收進鞍袋。這時那道馬蹄聲已化作來客出現在他們眼前:三個披着輕甲的男人見到他們便勒住缰繩,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兩人。氣氛莫名緊張起來。
“走。”切嗣簡單地說,催促绮禮上馬。
但三人已經攔住去路。唯一戴了頂頭盔的男人陰森森笑着,目光從鼓囊囊鞍袋游過他們兩人裝束:“尊敬的驅魔師大人,日安。”
“日安。我們還急着上路。”
“誰不急呢?死神可天天在屁股後面盯着我們。您這是要去哪裏?”
“和你們無關。”
“別這麽冷淡。”頭盔男人說着拔出了長劍,“您看,趕路是件辛苦的事情。我們有捷徑,能讓您一秒鐘就到達終點站,還免除所有辛勞。”
切嗣定定注視他,然後從懷中掏出錢袋扔了過去。革袋撞在對方輕甲上發出叮當響聲——绮禮判斷那大約有五十枚左右。
“這足夠了。”
“對于獨行者而言,或許。”打開錢袋看了一眼後,頭盔男人輕輕在手上抛了幾次,“不過我們可有三個弟兄。”
切嗣什麽也沒說,但绮禮感到他背脊繃直了。他下意識拉緊馬缰——這是個異常正确的決定,因為下一刻切嗣已經拔出了長劍策馬迎上對方,兩柄長劍铿锵響着撞擊在一起。绮禮什麽也沒想就策馬沖了出去。他手無寸鐵,不可能留在原地。
然而身後很快就響起一道蹄聲。绮禮不敢回頭,咬牙加快速度。
“別跑啊,小家夥……”
那聲音裏含一絲詭谲。绮禮忽然驚覺什麽,回頭看見對方正拉滿了弓,森亮箭頭像只眼睛盯着他。
“你最好乖乖回來。”
他頭腦一片空白,幾乎是下意識地抖動缰繩。馬向前跑去——而背後弓弦一響。
疼痛。
直到他從馬上掉下來他才遲緩地抓住這個詞彙。整個右肩如同着了火——他下意識舉手去摸,一手粘稠而鮮紅的血。
居然不是獄火和瀝青。
首先湧上來的是這般念頭。而後面盜賊已經策馬靠近,居高臨下注視無處可逃的獵物,有些失望沒見到恐懼神色,于是他拔出了馬刀。
“如何?現在求饒的話我還可以考慮。”
绮禮沒有回答。手中鮮血像烙鐵般熾熱,他緊緊盯着這塊鮮紅斑點無法移動視線。狂躁如雷雨前的悶熱緊緊攫住他心髒。心跳緩慢春日遠雷一般敲擊着他的耳膜蓋掉所有雜音。神智被捶打如砧上薄紅鐵片延展。除了紅色之外什麽也無法進到他心裏。
“你是聾子嗎?”
被忽視的盜賊不悅地用馬刀挑起少年臉龐。然而刀卻被少年徒手抓住了。
這家夥竟是個瘋子。盜賊嗤之以鼻,試圖豎起馬刀割斷獵物手指,但那刀紋絲不動。這時他覺得手心發燙,細看才發現縷縷白煙沿刀身邊緣冒出。
下一刻他便被燙得再也握不住刀。那獵物擡起頭:一雙眼如燒紅炭火般明亮灼人。
怪物。
胯下馬匹反而比他更快感到危險不安躁動起來。他想掉頭逃走卻發現自己身體僵硬不動如同石化。
“我們天上的父——————”
他雙唇哆嗦只來得及擠出這短暫祈禱開頭。獵人和獵物倒了個。龐大身軀被少年簡單扯到馬下,他看見少年指甲伸長精準劃過他喉管——血濺上半空,他喉嚨咯咯作響,最後看見少年嘴角露出惡魔般微笑。
切嗣騎馬過來時绮禮正埋首啃食最後一半心髒。年長驅魔人躍下馬謹慎接近,直到幼生惡魔再度将手伸進盜賊胸腔才下令:
“停下。”
绮禮不悅擡起頭看着他。契約無形的線正在發揮作用,否則被食欲控制的惡魔早已沖上來将他撲倒。即使如此少年也蠢蠢欲動,他看見惡魔暴長而指爪上血液已被舔食一幹二淨。
這吓不倒切嗣。
“過來。”
他簡單命令。
無形的契約之線膨脹起來拴住少年四肢。惡魔發出空洞的嘶吼,背脊弓起又放松,一雙紅眼憎惡地盯着面前驅魔師。
幼生惡魔本來是優秀的使喚魔物。但這只太過年輕,以致不懂得何種契約不可反抗——
切嗣想着,手在劍鋒上一劃擦出血痕,直直遞到绮禮面前。
惡魔的神情變得疑惑起來,但最後還是屈服于膨脹的食欲緩慢走了過來,剛長出來的尖牙倒也懂得熟練地撕開傷口。切嗣忽略手上疼痛,從袋中掏出一條十字頸鏈,套在少年頸上。
惡魔的尖叫幾乎搖動樹葉,宿栖的鳥兒撲騰騰飛起黑雲般蓋住天空。切嗣注視着惡魔的體征從绮禮身上褪去:利爪變成手指,眼睛恢複棕黑。少年搖晃兩下,最終半跪着幹嘔起來。
“暫時帶着這個,對你有好處。”切嗣說完便對着被绮禮開膛破肚的屍體犯了愁。——所幸另外兩個盜賊已經死了,否則他們找來見了這景況可沒法解釋。他單手潦草綁住傷口以封住血氣,俯身在屍體上搜檢一番拿去任何可标明身份的物件,最後丢下符咒。白色的火焰在被惡魔污染的肉體上騰起——現在留下的線索不再會指向惡魔了。切嗣做完這一切才回頭看少年情況:他已經從地上爬起,但仍搖搖欲墜,手指緊緊陷在十字架銀鏈之中。
一瞬間切嗣竟然不确定到底是什麽才讓绮禮變得虛弱,是十字頸鏈對惡魔的天然詛咒,還是以殘存下來的常識束縛。但他很快否定自己的懷疑。
這真可笑——就好像惡魔能夠棄惡向善。
但最終切嗣還是以浸濕布塊擦去绮禮臉上血跡,甚至伸手撐住對方身體:“還能走嗎?”
“嗯。”
绮禮低聲回答,聲音猶如悶在陰影裏。
于是切嗣以口哨召回跑散馬匹。少年勉強撐着上馬但依然精神萎靡,最後切嗣索性要他坐到自己身前才勉強在天黑之前到達下一處旅館。他安排绮禮先去休息,自己在下面清理馬匹,探聽消息并打點自己吃了頓遲來的晚餐。做完這一切之後切嗣已經不再有力氣去潔淨身體——雖然這是驅魔師的日常作業。
也許明天。
他端一點蠟燭頭踩着吱呀作響的樓梯走回二樓那間逼仄客房,屋裏少年已裹着毛毯在床上縮成一團。他吹熄蠟燭,脫去靴子,獨自坐在黑暗中,手腕傷口按着心跳的拍子抽痛着。他嘆口氣像要擠出所有疲憊,和衣躺下,剛拉起毯子就感到少年湊過來冰冷身體。
他渾身緊繃直到想起契約:“——有什麽事?”
“我會聽從你。我不想再放任我的饑餓。”
“今天你已吃飽。”
他簡單回答。绮禮沉默片刻,無聲拉開了距離。他聽見身後毛毯衣物摩擦聲音,知道惡魔還未睡着——也許今晚都不會睡着。他也許應該警覺,卻意外放松直至沉入深沉睡眠,唯有一個深沉聲音從夢境底部浮起,不比遠處教堂鐘聲更清晰。
不可憐憫。
——他本以為這再簡單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