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绮禮在幼生期的時候便被捕獲到了。
這真不能怪他,只能怪他那早就不知哪裏去了的父母(如果惡魔有這一層親緣存在的話):他們居然不知道将一只惡魔寄養在本堂神甫家裏是有風險的。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绮禮被公認是老神甫最聰明而虔誠的學生,早晚有一天要去首都進修,教區的人們都已經在為他是會回來任職還是會去別的地方擔任修道院長(原諒他們最高的想象力也就到這個地步吧)而争執不休,可惜堅信禮上的聖餐徹底讓這幼生惡魔露出原形。當時在場的人幸好不多——可街頭巷尾還是傳說那葡萄酒化成聖火一路落下少年咽喉将他原型灼燒出來。
雖然那原型只是兩只小小的羊角,不過這就足夠了。
很快,以“追逐惡魔”為目的的苦修士們就出現在了老神甫面前。他們檢查過被老神甫關在教堂地窖裏的绮禮,鄭重告知老人,如果它——這披着人形的惡魔——之前還表現出某種良善,不過因為惡魔的本性尚未顯露罷了。然後他們動手把他重重捆縛起來,每節鏈條上都印上神聖十字的記號避免他暴起傷人;白蠟木的木楔填塞其口避免他說出惑人之語;重重黑布封住眼睛避免他投射出令人着魔的目光。
“就算現在這惡魔還未展現其魔力也絕不可小觑,它的身體裏流動的是獄火和瀝青。他本質就和這充滿神恩的世界背離,因此最好的方法不過将他奉上祭壇。”
绮禮無所謂地聽着帶頭的苦修士對老神甫這般解釋。他沒聽到老人的回答,唯獨嗅到一絲輕微的淚水氣味。
他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定了。
最終老神甫還是不同意他們在自己的教區裏架上聖火。他對外說自己的養子死于疾病,不管教區裏謠言紛紛,實際上則把人形惡魔交由苦修士們放在馬車裏運去首都。這倒也好,苦修士首領對随行人說,要知道國王生日慶典上,吾等教團還缺少一件拿得出手的賀禮。
于是绮禮就這麽被帶離了。他再沒見到老神甫一眼——這并沒激起他的憎恨——老神甫已經對他足夠和善,他想,否則他可以看着他在這裏被燒死。即使這決定不過是延長他痛苦的時間也無關緊要,绮禮想着,在被神聖符咒壓制所導致的虛弱和高燒中,再一次地确定了自己作為惡魔的身份。
啊啊。
原來是這樣。
之所以沒有辦法臣服于神明。之所以沒有辦法感受到愛并回饋愛。這一切的異常,都不過因為我是個惡魔。
不是神明離棄了我。而是我一開始就離棄了神明。
這樣想着,绮禮也并不覺得眼下的境況多麽令人難受。他聽苦修士們說起回到首都後要如何處置绮禮——在國王廣場上搭起柴堆,然後鋸去它的堅角,拔去它的牙齒(我可沒有尖牙,绮禮聽到這裏想),然後一枚枚拔去它的利爪,然後才将它送進聖火——绮禮聽着,竟然也不覺得害怕:自小被灌輸的信仰此時還未褪色。如果是惡魔的話便要被燒死——他倒也自覺這是天經地義。
Advertisement
馬車一路辚辚而行。苦修士們倒也不會刻意虐待惡魔,只是誰也不會想去給它喂食。天知道他要吃什麽?反正惡魔不會輕易死去。他們驅策馬車一路穿過國王大道,本該繼續下去,但最終苦修士首領決定還是抄小路穿過森林——帶着一只惡魔絕不是什麽安全的事情。但這決定引來了大禍:他們遇上了食人鬼。
苦修士詛咒着,試圖用那點微不足道的驅魔法子來趕走它;可惜食人鬼不是绮禮這樣的幼生惡魔,聖水不過惹來他幾聲怒吼,光明束縛則一掙就碎……绮禮一個人留在車裏眼不能視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在他以為這幫苦修士連同他的下場最好也不過被食人鬼一刀殺死(比起活人串燒幹淨許多)的時候,外面的情勢已經悄然變化了。幾枚羽箭悄無聲息地從林間穿出釘在食人鬼頸上,箭頭為地區主教以真正神力祝聖過。食人鬼怒吼一聲,以最後的力氣拍扁了一個苦修士,但自己也難逃被一劍斬落頭顱的下場。
這一切不過轉瞬之間。失去了一個同伴,自己也渾身是傷的苦修士首領顫巍巍望向來人:從衣着上可辨出對方是驅魔師。這可讓他戰抖起來——這些驅魔師性子古怪、獨來獨往,但每個都能以一當十。很多人相信他們是混了惡魔的血統才獲得這般力量——在面對真正的惡魔面前,教會可從不吝惜任何手段。放在平時苦修士首領肯定會對驅魔師避而遠之,今天他也不得不鼓足勇氣上前搭讪:
“……大人,多謝搭救……吾等難以為報。”
但驅魔師顯然十分冷淡。他忙着在食人鬼身上收回自己的箭簇,用聖水清潔收好後才然後簡單地交代:“從這邊再往西邊走,半天路程就能見到城堡。那裏布坦尼伯爵想必願意接納你們在他城堡裏休息。”
“吾等确實需要休息……只是,”苦修士首領猶豫一下說出真相,“我們帶着‘不潔者’幼崽同行,怕是沒有一個城堡願意為我們開放大門。”
男人這時才注意到馬車上刻着深黑色的避忌記號。
“‘不潔者’幼崽……?”
“大人想要一觀嗎?”
說着苦修士首領一瘸一拐打開馬車車廂。绮禮下意識往門口方向轉過頭顱。
“請別被它的樣貌迷惑。”苦修士首領說着,用手杖撥開绮禮短發露出下面藏着的堅角,“它曾經為神甫收養,在堅信禮上顯形……盡管還未為惡,它也是不折不扣的惡魔。”
绮禮扭頭躲開苦修士的手杖。這違逆一樣的行為激怒了苦修士——他揮起手杖準備鞭打,卻被男人攔住。
“我有一個方法能解決你們的問題。只要把這惡魔幼崽交給我就好了。”
“交給您?大人,這……”
“你們需要休息。我也不會應付不來這只惡魔幼崽。事實上,它有用得很。”
男人冷冽的語氣讓绮禮打個冷戰——這男人真的是信仰堅定的驅魔師?
苦修士似乎還在猶豫。但男人已經關上車門。
“黃昏将近,這裏不再安全。您最好帶領同伴盡快上路。”
這語氣斷然不容拒絕。苦修士反刍一下也只好答應,和同伴們相互攙扶着離去。绮禮仍獨自關在車廂裏,不一會兒感到馬車再度向前滾動。
現在他的命運再不明朗。
他想着,盡力從腦海裏搜尋着關于驅魔師的傳聞,卻只隐約想起他們會用惡魔來制作工具。我會變成什麽?一柄劍,一張盾牌,或者一副藥劑?他冷靜地回想起那些從課堂邊緣學到的知識,竟絲毫不感恐懼。化成什麽對別人有用之物反而是好的,他心裏那個虔誠的自己仍在堅持着,總比做為惡魔而無用地死去來得好。
馬車停了下來。門被打開了:湖水的潮氣撲在他臉上。男人攀上車廂,扯住他身上鎖鏈将他拖出來,不算粗暴也稱不上和善。绮禮很快被扯到地上,因為咒文的作用踉跄着,最後幾乎算是被男人半抱着往前走。男人聞起來像是鋼鐵和煙草,藏一絲缭繞不去血氣,手指冰涼讓绮禮下意識想要貼上去。
“……還是個幼崽。”
男人低聲喟嘆一聲,停下了腳步。湖水輕輕拍打着石頭的聲音傳到绮禮耳邊。下一刻他眼前的黑布被幹淨利落劃開——幽藍色月光亮得過分,他下意識閉緊眼睛,這當兒口中木楔子也被取出,男人聲音在耳邊響起:“你叫什麽?”
他喉嚨幹得像火在燒,只得搖頭。
男人只好将他放在一邊,從湖裏汲了水來給他喝。視力回複過來,绮禮驚訝發現男人看起來相當年輕,頭發奇怪地翹起來像兩只貓耳。
說不定裏面藏了角。他下意識想着,飲下冰涼湖水。
男人又問了一遍他的名字。
“绮禮。”
他回答,聲音沙啞。這讓男人滿意地點了點頭,随即咬破手指将鮮血塗在他額上,吟唱出長段咒文,那語言枯澀古奧,绮禮只聽出裏面混了自己名字。這咒文結束後男人解開他鎖鏈:“跟我過來。”
绮禮搖搖晃晃站起。一旦脫離了鎖鏈他的精力就慢慢恢複——除了饑餓還火般燒灼着他。他被男人牽着走進湖裏,湖水如此冰涼,他不由顫抖着。
男人伸手捉住他肩膀,低頭,竟然開始親吻他。绮禮睜大眼睛,看着對方灰黑色眸子裏反映出自己吃驚神情。但是男人沒解釋,另只手解開他殘破長袍,幹淨利落不容拒絕。他不明白,男人則用手指和唇舌在他肌膚上做着記號,枯澀咒語一遍遍環繞着他。直到他們彼此赤裸相對,他用一個深長的吻控制了他——那熱度超過融了咒文的鎖鏈,勝過冰涼的湖水,直直從绮禮靈魂深處灼燒上來。少年忽然明白男人最終要做什麽,他想逃走,但是男人制止了他而繼續下去——湖水泛開漣漪,一圈一圈不斷撞在石岸上。
那日最後男人也不過說了一句話。
“我的名字是切嗣。”
绮禮同時明白了自己和這個男人以奇特的方式達成了契約,和自己将要繼續活下去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