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配
屋裏一片安靜。
秦嫣剛被二哥呵斥完,滿腹冤屈,心中也來氣,可二哥威嚴,沒有誰會幫她,她只得跑來此處,尋求意中人的安慰。
蕭景淮垂着雙臂任憑秦嫣抱着,溫軟的身體緊緊靠在他身上,低聲抽泣着,那一抹專屬于她的清幽梅花香擾亂了他的心神。
意識到秦嫣已關了房門,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委實不妥,蕭景淮克制地拿開她的手:“阿嫣……”
“徐将軍……”兩人一起發聲,再次陷入了沉默。
知道秦嫣情緒不好,蕭景淮輕聲問:“怎麽了?”
秦嫣楚楚可憐地擡眸,她今天穿了杏紅色的織錦長裙,外披寶藍色鑲毛鬥篷,秦嫣眉目清秀,如此鮮豔的顏色搭配在她身上,卻驚豔地襯出她的嬌媚,多了幾分明豔,那星光水眸望着他,仿佛無聲的勾引。
“徐将軍,我們私奔吧!”她賭氣地提議。
蕭景淮兀地怔住了,她總能出其不意,作出一些他無法預判的言行,這段日子,他都有點習慣她語出驚人了。
“娘親和二哥不同意我們的婚事。”秦嫣有點沮喪。
古代未見面便成親的夫妻比比皆是,何況她和徐副将已經暧昧了半個月,想必他也有那個意思,後面完全可以先婚後愛,先把小命保住再說。
至于二哥,他從小疼她,只要吓唬吓唬,他就同意了,她也不敢真的私奔,能說出這話,一半是跟二哥賭氣,一半是試探徐副将的真心。
“婚事?”蕭景淮沒想到秦嫣如此直白地說了出來。
多年來,他孤身一人,倒是從未考慮過婚事,就連以往幕僚送上來的女人都被他一一婉拒。
幼時他在後宮見識過妃嫔之間的明争暗鬥,其殘酷程度不亞于前朝,他和母妃何嘗不是當中的犧牲品?
舅父謀逆,外祖一家滿門抄斬,母妃也死了,他被父皇丢到偏遠的封地,從最受寵的皇子變成了遠在天邊的王爺。
到了西州封地,他十三歲便在軍營裏混,這些年見過的女人無非是幼時後宮那些妃嫔,亦或是退回去給幕僚的千嬌百媚。
那時他想通了很多事情,後宅鬥争和後宮鬥争本質上是一樣的黑暗,女人之間的勾心鬥角只會牽絆他前進的步伐,他要成大事,就不能讓任何人成為他的軟肋。
或者說,他這樣的人,不配擁有兒女情長。
“我們私奔一天,二哥氣過了再回來!不會耽誤你們的日程。”
行伍中人講究紀律,秦嫣見他猶豫,以為他害怕耽誤明日的離京時間,她帶着俏皮的甜笑,說起她的計劃,把“私奔”說得像去逛會街似的,說白了,就是離家出走。
她想來想去,二哥無非是擔心徐陽家境不好,她嫁過去過得不如家中,她只要像小時候那樣賭氣出走一下,他很快就會妥協了。
蕭景淮柔柔地望着她,她的笑容燦爛無憂,一如她昨晚捧着蓮花燈,站在盈盈燈火之間的嫣然一笑,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霎時敞亮了起來。
她率真無害,滿心滿眼都是他。
這一刻,他忽然發覺,原來被一個人這麽惦記着,感覺也還不錯。
國家安定了十幾年,朝廷開始重文輕武,秦天南縱使人在邊塞保家衛國,可手中有兵馬,得到的并不是朝廷的重視,而是忌憚,只是恰好近幾年戰事起,皇帝需要将才領兵,才沒法動秦家。
這幾年皇帝似乎身體不大好,太子年紀尚小,在京的幾位成年皇子蠢蠢欲動,據他的眼線報告,朝中文武百官已經分了幾個陣營,一旦皇帝駕崩,勢必是一場權力争奪戰。
他身為皇子之一,手中有西線邊防的八萬兵馬,就算不争,他日兄弟上位,不可能放過他,與其把性命交給他人,還不如自己把一切的主宰權搶過來,皇室的鬥争便是這樣殘酷。
蕭景淮以前沒有見過秦嫣,相識時隐隐感到這姑娘和旁的姑娘家不同,她釋放天性暴揍賊人時,他難得見到了她的真,她恣意張揚,生機勃勃,那是一種其他高門小姐少有的鮮活與靈動。
原來後院閨閣中的姑娘,除了繡花撫琴顧影自憐,竟還有她這樣的,當真驚豔。
他也曾帶了幾分利用的心思,想過跟秦家聯姻,把秦嫣娶進門,如此一來,秦家父子手中的兵權就等于為他所用了。
可是相處下來,他便沒了娶她的心思,因為熟悉之後,他知道她太單純,身邊留一個這麽單純的女人未必是好事,有時候被外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而且,她是真的喜歡他,在不知道他身份背景的情況下,純粹的喜歡,他的權欲再強,也無法踐踏了她的真心。
原本因為假冒徐陽,蕭景淮扮演着秦天南的手下和秦威的同僚,對秦嫣也多了幾分或真或假的溫柔和耐心,可不管他是睿王還是徐陽,插手她的婚事容易影響秦家父子的站隊。
再者,如今雖未摸清秦家父子的意向,但因西北戰事,他和秦家已捆綁在一道,屆時秦天南說他中立還會有人信嗎?
他對秦家勢在必得,只是一旦合作,則命運相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當年他外祖父一家男丁斬首,女眷流放西北,他前往封地的途中一路尋回表姐妹們衣不蔽體的屍身,不難想象她們死前遭受了多少苦難。
勳貴人家的妻女依附家族而活,生前錦衣玉食,一旦家敗,死的時候就像一塊破布一樣被人丢棄荒野。
像秦嫣這般貌美又單純的女子,生在權貴人家安逸的環境之中,美貌是她們嫁人的資本,但若落在外頭流連失所,美貌便是一種災難。
同樣,如果他們失敗了,他孤家寡人無非命一條,秦家卻有婦孺老小,秦嫣無論是跟了他還是留在秦家,都不會有好下場。
秦嫣愛慕他,哪怕他對她毫無感覺,也不忍心這般明媚的女子像他的表姐妹那樣下場悲慘,倒也不是他人性有多光輝。
對秦嫣的好感多半源于秦家父子在西北軍營與他共禦外敵的生死戰友情,他沒有必要拿即将收服的手下勢力去賭。
減少雙方的牽扯,對他也好,對秦嫣也好。
“問你話呢!你覺得我的提議如何?”秦嫣笑眯眯地推了推他,把他的思緒拉了回來。
蕭景淮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掩去了眸中的情緒,白皙的手指慢慢收攏,他疏離地後退半步,恭敬地鞠躬作揖——
“屬下不敢。”
明日一早他們離京,下次歸來不知何時,秦嫣今年已有十五,嫁人也不過是這兩年了。
他和秦嫣之間該到此為止了。
沒想到,他竟然能在這件事上,當一回好人。
秦嫣在他後退的那一刻,心裏仿佛落了空,她盯着他:“你不敢?還是不願?”
蕭景淮沉默着,回避了她的目光。
秦嫣的眼神漸漸變冷,她不是傻瓜,他說的那一句“屬下不敢”無非在婉拒,她斂起笑容:“徐陽,你個膽小鬼!”
蕭景淮站直了身子,道:“是屬下不配。”
還自稱屬下了,秦嫣感到明顯的生分,她心頭湧上一陣酸楚:“原來……是我在自作多情麽?”
她活了兩輩子,頭一回談戀愛,這十幾日來,她白天過來客間對他噓寒問暖,邀約外出,他都一一回應,她還以為古代人保守,牽了手就能結婚。
到頭來他卻說“不敢”“不配”?
像極了現代那些膩了暧昧就開始玩冷暴力的渣男!
她懂了,他明日就要離京,可以另尋新歡了。
秦嫣意識到以後,又委屈又生氣,她憤怒拍案,蕭景淮愣了愣。
她強烈譴責:“這半個月,我白天跟你約會逛街,晚上挑燈繡荷包,還托人尋了上好的白玉,雕了玉佩,刻了你的名字,昨晚禮物被賊人毀壞了,枉我還傷心了很久!”
蕭景淮靜靜地挨罵,連日來秦嫣在他面前溫柔乖順,哪怕昨晚見她打罵賊人,在蕭景淮眼裏她都是溫婉的模樣。
現在,他看着秦嫣柳眉倒蹙,杏眼圓睜,奶兇奶兇的模樣,竟覺得很是可愛,像個炸毛的小貓。
真讓人喜愛,他剛才做好的一系列心理建設都比不上她一個表情,仿佛她一瞪,那些決定就潰不成軍。
蕭景淮都擔心自己想要反悔了。
“早上我大膽跟娘親提出要嫁給你,還被數落了一頓!”秦嫣咬牙切齒,“好你個大渣男,現在跟我玩冷暴力,我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蕭景淮:……
雖然用詞是奇怪了點,可他都聽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時間心情有點微妙。
她煞費心思給他準備了上元節禮物,還刻上了徐陽的名字?
“阿嫣……”蕭景淮習慣性地伸出手,想要像先前那樣摸摸她的頭,豈料,秦嫣瞬間揚起JSG手作勢要打過來,幾乎在同時,蕭景淮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腕,“阿嫣,冷靜。”
秦嫣一愣,頓時更氣了,用力一甩,怒道:“你放手!”
還沒說完,她就一個挪閃後退,動作靈巧,跟蕭景淮拉開距離,後退的瞬間一個飛踢。
秦嫣雖會點拳腳功夫,僅能用于防身,對付市井流氓可以,但對上久經沙場的蕭景淮,根本不是一個級數。
只見蕭景淮穩穩一擋,反手抓住她的腳踝,秦嫣騰空一個旋轉,眼看就要摔,他連忙松手,攔腰扶住她,秦嫣順着慣性跌進他的懷裏。
秦嫣受到了降維打擊,用盡全力出其不意跳起來撞了一下他的額頭,蕭景淮瞬間錯愕,秦嫣把他一推,他後退幾步跌坐在榻上,秦嫣順勢撲在他懷裏,把他壓在身下。
她一下子換成了主導方,理直氣壯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誰說你不配了?”
“沒有誰……”蕭景淮躺平了任由她胡鬧,她在他懷裏發脾氣,他居然覺得很有趣。
“你不說?”秦嫣兇狠地瞪他,“你不說,我就親你!然後跑去告訴我娘我哥我嫂嫂,要你負責任!”
蕭景淮聞言,驚訝了一下,眼裏随即染上了幾分笑意。
他竟然還笑?!
秦嫣正準備再次開罵,外面卻一陣吵鬧,還沒等反應過來,秦威怒氣沖沖帶着府中護衛闖了進來。
後面還跟着衛律,衛律還嚷嚷着:“秦大人,您不能進去……”
秦嫣吓一跳,趕緊推開蕭景淮,從榻上爬起來,心虛地看着黑臉的二哥,一時間手足無措。
上一刻她還是個王者,二哥出現後,她就是妥妥的青銅了,連氣勢都弱了一大截,鹌鹑一樣小聲問:“二哥,你……你怎麽來了?”
盡管她躲得快,秦威進來那一刻還是看得一清二楚,他的寶貝妹妹就在睿王懷裏!他不敢想象,如果晚來一步會發生什麽事。
秦威勃然大怒,吩咐護衛:“把秦嫣帶回去!不許她離開雲清苑半步!”
雲清苑是秦嫣住的小院子,不能離開她的小院等同于軟禁。
眼看護衛上前,蕭景淮從容地坐在榻上,秦嫣驚慌之下躲在他身後,懇求道:“二哥,我不嫁他了,你不要關我。”
方才秦威進來時确實看到他們抱在一起,蕭景淮能理解秦威作為家兄的心情,他溫和地勸道:“秦大人,秦姑娘年紀小,莫要與她過于較真……”
“對啊對啊!”秦嫣飛快點頭附和。
秦威極力壓着怒氣:“徐副将,此乃秦某家事。”
蕭景淮聞言,默默地讓開,秦嫣失望透頂,她悲憤地瞪了他一眼,迫于無奈地在護衛的包圍下離開現場。
屋裏只剩蕭景淮和秦威了,衛律在門口站着,見兩位皆沉默,一時不知該說點什麽。
秦威冷着臉,忽然鞠躬作揖:“王爺,舍妹蒲柳之姿,無福消受王爺垂愛。望王爺見諒。”
“秦威,你好大的膽子!”衛律怒道,蕭景淮一個眼神瞥過去,示意他閉嘴,衛律抿了抿唇。
蕭景淮沒再說什麽,只作揖回禮,語氣平淡:“衛律,送秦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