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明心
烏衣寐怎甘心将方黎交給謝懷,正要動手搶人之時——
他看到謝懷黑眸幽沉如淵,一字字道:“救人要緊,難道你要現在與我動手嗎?”
烏衣寐看了眼方黎蒼白虛弱的面容,又對上謝懷毫不退讓的冷厲雙眼,他頓時意識到,這個人是不會松手的。
而現在尊上要緊。
不是和謝懷置氣的時候。
烏衣寐咬咬牙,恨恨放下手。
烏衣寐留下手下清掃戰場,三人很快便回到了魔宮。
謝懷緊緊抱着方黎,快步回到寝殿,将方黎輕輕放在了床上。
男子蒼白面容上有着淺淺紅暈,表情平和而安靜,看似只是睡着了一般,但謝懷卻知道都蒙的毒定不簡單,他小心翼翼解開方黎的黑袍,将他腰側傷口露出,傷口處鮮血呈灰紫色,邊緣似被火灼燒過般……
謝懷緊緊皺起了眉。
就在此時,他聽到烏衣寐冷聲開口:“是食夢散。”
烏衣寐一看方黎的傷口就認出來了,這食夢散雖不會立刻要命,卻會令中毒者陷入沉睡,若不能服下解藥,中毒者會在睡夢中死去,這毒物最刁鑽的地方,是其藥引千奇百怪,若不能尋到對的藥引,就永遠無法制出解藥。
都蒙知道烏衣寐是毒物高手,所以故意選了食夢散,即便烏衣寐知道解藥的做法,也無法短時間找到正确藥引,此毒,便無解。
謝懷微一思索,便也明白了,神色沉了下來。
他握着方黎的手十分用力,眼底浮現一絲痛色,早說留下都蒙是養虎為患,你偏一意孤行……
許久,謝懷緩緩開口:“你可有辦法?”
烏衣寐恨恨的看着謝懷,若不是因為謝懷,尊上又怎會中毒?他就知道,尊上遲早會被謝懷害死。
但此刻怨恨謝懷也無濟于事,烏衣寐冷冷道:“我可以用萬年寒雪草為藥引制一份解藥,暫時壓制毒性,但這個辦法治标不治本,若不能尋到對的藥引,也不過只能延緩些時日而已。”
謝懷毫不猶豫道:“先用這個辦法壓制毒性。”
烏衣寐也是這樣想的,無論如何,先暫時控制住毒性,讓尊上醒過來才是,但這何須謝懷來吩咐,他冷哼一聲道:“尊上的事無需你說,既然已回了魔宮,玉儀君就請回吧。”
他還是不放心謝懷在這裏,而且……也不希望謝懷留在尊上身邊。
謝懷似乎已恢複了平靜,他擡眸,聲音緩慢而堅定,道:“既然他是為保護我而受傷,他醒過來前我是不會走的。”
烏衣寐眼神一冷,手指微動。
謝懷淡淡道:“難道你希望尊上醒來,就知道你對我動手了?”
烏衣寐:“……”
烏衣寐氣的胸口起伏,許久,深吸一口氣,陰鸷的看着謝懷,寒聲道:“若你敢傷尊上絲毫,我定不會讓你活着走出浮丘山!”
說罷就甩袖而去,先将解藥制出來要緊。
謝懷看到房門被關上,屋中只剩他和方黎,卻沒有勝過烏衣寐的得意,只是疲憊的閉了閉眼睛。
男子的手冰涼涼的,沒有絲毫溫度,若非還有微弱的呼吸,會讓人以為,他已經死了……而這種認知,令謝懷的心口沉重無比,如有千斤巨石,他收緊了手,想要溫暖對方的指尖,但收效甚微。
謝懷眼神黯然。
我希望以後無論再遇到什麽事,你都要好好保護你自己,我不需要你來保護……
知道嗎?
謝懷一動不動的坐在床邊,如同一座石像。
直到夜半時分。
烏衣寐帶着解藥回來了,他将解藥喂給方黎服下。
謝懷啞聲道:“多久可以醒過來?”
烏衣寐道:“一兩日應該就能醒了。”
說着又狠狠的看了謝懷一眼,雖然心中不願承認,但謝懷确實是個正人君子,不會趁人之危傷害尊上……
若自己強行驅逐謝懷,待尊上醒來,怕是又要生自己的氣。
罷了,就讓謝懷待在這裏吧。
烏衣寐也很想守在方黎身邊,只是他現在卻身不由己,尊上中了都蒙的暗算,他已将此事壓了下來,因為一旦洩露出去,勢必引起浮丘山動蕩,屆時他恐怕無法護住尊上,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幫尊上瞞住消息,并且穩住大局,待尊上醒來再做其他打算。
為了不被別人引起懷疑,自己不能也不出面,還需裝作如常,外間有千絲萬縷等他處理,烏衣寐不能留下來。
謝懷看出了他的掙紮猶豫,緩緩開口:“你走吧,我會在這裏看着,不會有事的。”
烏衣寐深吸一口氣,暗紅的眸子看着謝懷,許久,轉身離開。
謝懷再次回頭看向方黎。
男子蒼白而精致的睡顏,因中毒而泛着淺淺紅暈,此刻沒了張狂肆意,顯得安靜又美好,那淺色的唇瓣,像是即将幹涸枯萎的花,他不知為何,很想要碰觸一下對方……但是擡起手在半空,卻又停了下來。
半晌,微微攥緊了手指。
垂在了身側。
一天一夜。
謝懷沒有閉眼沒有睡覺,甚至就連視線,都沒有離開過這人面容。
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都蒙,必定要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許是解藥起了作用,床上的人眉心微蹙,表情痛苦,仿佛被困在夢中,想要醒過來,卻又醒不過來……
謝懷眼底浮現緊張之色,緊緊握着方黎的手,一瞬不瞬的看着方黎。
方黎似有些不安的蹙了蹙眉,他嘴唇微微翕動,似乎在喃喃自語,手下意識的反握住謝懷的手,指尖在謝懷的手心,無意識的輕輕勾了勾,像是羽毛掠過他的心。
謝懷瞬間連呼吸都放緩了,他抿着唇,低頭靠近方黎,想聽清他在說什麽……
“對不起,這段時間……委屈你了……”
“很快,就會結束了……”
“我一定,不會讓你有事的……”
謝懷驀地眼眶微熱。
所以,即便在夢中,你擔心的都是我嗎。
原來,這便是你不曾說出口的真實心意。
我終于聽到了。
為何總是要那般逞強,為何總是要掩飾自己,為何不肯說出來……
你不說,又怎知我不會信呢?
謝懷緊緊繃着下颌,只要一想到這人可能會死,心口便沉悶的幾乎無法呼吸,這就是,在乎一個人的情緒嗎……
謝懷輕輕擡起右手,遲疑片刻,終于落在方黎眉心處,仿佛要替他撫平憂愁。
他眼神溫柔,低啞開口:“我沒事,我很好……所以,你一定要醒過來。”
………………
第二天一早,烏衣寐又過來了。
謝懷啞聲問他:“你說一兩日就會醒,今天已是第二日了。”
烏衣寐也有些意外,遲疑不安,道:“再等等。”
謝懷道:“好。”
他頓了頓,眼神微暗,又問:“可有都蒙的蹤跡了?”
烏衣寐聞言眸中露出冰冷之色,恨聲道:“不知道他躲在哪裏,這時候,肯定不會回來的。”
都蒙老謀深算又謹慎的很,他不确定方黎是否中毒,拿不準浮丘山如今的情況,現在定然躲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不可能自投羅網,想要短時間找到都蒙的可能微乎甚微……
謝懷心口一沉。
烏衣寐在這裏待了會兒,又匆匆離開了。
謝懷一個人守在方黎的身邊。
他從未覺得,時間過得這樣的慢,慢到每分每秒,都是一種折磨……
天色漸漸晚了。
日落西沉。
又一日過去了。
但方黎卻猶在夢魇中,沒有醒轉的跡象。
不應該這樣的……
烏衣寐既然說了那樣的話,必定是有幾分把握的,按理說現在應當醒了,那麽……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
謝懷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床上的人依然沉沉睡着,時而蹙眉,時而夢呓,時而指尖微動,卻一直不醒……
謝懷沉吟片刻,将手指搭在方黎手腕處,閉目聽脈。
片刻後謝懷皺緊了眉,方黎的脈象正常,并無什麽問題,也沒什麽隐疾,那又是為何……
謝懷眼神變幻。
半晌,似乎終于下定了決心,他神念一動,将靈力送入方黎身體,仔細查探。
謝懷之所以一開始沒有這樣做,是因為這般行為着實有些唐突,通常若非絕對親密、信任之人,都不會任由別人用靈力查探身體,這樣等于将自身一切置于人前,沒有絲毫秘密可言。
若是方黎還醒着,是不會許他這樣的。
抱歉……
謝懷的唇緊抿着。
他無法繼續這樣下去了,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做不了,擔憂不安折磨着他……
溫熱的靈力如涓涓細流,一點點滲入對方的經脈,絲絲縷縷,流轉全身。
一刻鐘後。
謝懷驀地睜開眼。
他定定看着床上的人,面色慘白……他知道了,他終于都知道了。
原來這個人,就要死了。
之前想不明白的一切,所有的疑惑不解,此刻全部都有了解答。
他終于明白方黎為何明明不願殺人,卻偏當衆放出狂言要滅丹山門,因為他根本就是在故意激怒正道仙門,他不想活了,所以才肆意狂妄,要與天下為敵。
他終于明白方黎為何明知都蒙不臣,卻依舊對不肯對都蒙斬草除根,他早就知道都蒙會背叛他,但他不想活了,所以故意對都蒙處處放縱,不管不顧。
這人之前做的所有不可理喻的瘋狂之事,都只是因為他不想活了……
你自知罪無可恕,無法原諒你自己,如今大仇得報,生無可戀……這便是你給自己選的死法。
就算與天下為敵又為何?
因為即便要死,你也要死的轟轟烈烈。
你不願意同我解釋,不屑于讓世人知道。
就算到最後一刻。
也要令世人恐懼。
這是你最堅不可摧的外殼。
可是為何一定要這樣?
謝懷發生一聲極低的慘笑,他怔怔看着這個人,眼神悲戚又無力,還有着走投無路的哀絕。
這具身體油盡燈枯,經脈俱損,壽元将近。
謝懷不由得想起幻境夢中……
這人為了救自己,不惜以壽元同邪魔換取法力,他以為那只是夢,那時他甚至慶幸過,幸好,現實不是這樣的……
可是他錯了。
聖尊至寶。
它給了你無可匹敵的力量,讓你一統魔道所向無敵,但是它也奪去你的壽命,燃燒你的魂魄……
什麽至寶……這般邪物,就不該存于世!
謝懷胸腔不住起伏着,他深吸一口氣,雙目泛紅,死死看着床上的人……
可是你明知這般邪物,會讓你死,卻還是義無反顧的用了,只為了報仇……為了報仇,讓自己變成這副樣子……
為什麽這麽傻。
報仇不止這一種辦法,為何偏偏要選擇,同歸于盡的法子呢?
為何這般不愛惜自己?
難道這個世上,就再無能讓你留戀的東西了嗎?
謝懷握着方黎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仿佛恨不得這樣,将這人死死抓住,質問他為何定要這麽做……
可是,即便問了,又有何用?
一切已成定局。
許久,謝懷頹然的閉上眼睛,自嘲的扯了下唇角。
當初他來到浮丘山。
曾下定決心,不惜一切也要斬殺此魔,還靈仙界一個太平。
現在無需自己動手,這人就要死了,但他的心中,卻沒有半分痛快的情緒,只有痛苦不舍……
恨不能以身替之。
這般情緒,真的僅僅只是愧疚嗎?
不是的……
原來不知何時,在他自己都不知曉的時候——他已愛上了這個人。
這份愛意如涓涓細流,又如輕輕徐風,悄無聲息,不知不覺……卻早已令他沉湎其中,無法自拔,而他卻因為立場恩怨,無視自己的這份心情,否認自己的一切心動……
但……哪怕口口聲聲自己無法回應他的心意,哪怕一再告誡自己他們不是同路人,沒有可能……
此刻,他終究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他一生除魔衛道,曾發誓一劍斬盡天下邪魔,可最終卻對一個邪魔動了情,情難自抑。
謝懷緩緩睜開雙眼,眼底是決絕之色。
他執起方黎的手,在他的手心和自己的手心,分別割開了一道口子,然後手心相接五指交握。
他有天生道體百毒不侵,一般毒物無法傷他分毫,即便是食夢散這般奇毒,他也有五成把握可以壓制,唯有引毒于己身,才能讓方黎醒過來。
一定還有別的路……
不要就這樣放棄……
所以,醒過來。
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