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出手
蜉蝣山莊位于望山城外。
坐落在群山環繞之間,這裏一年四季景不同,乃是重萬山的私産。
方黎在丹山門長老的引領下,沿着落英缤紛的石子路面往裏走。
重萬山遠遠在門口迎接,他面帶笑容,道:“尊上、玉儀君。”
方黎還是那副漫不經心的慵懶姿态,嘴角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意。
謝懷神色清冷淡漠,唯獨黑眸深處,隐有一絲不安,擔憂的看了方黎一眼。
兩人跟着重萬山進了山莊。
山莊中早已備好宴席,皆是鶴蘭州特有的美食,大廳中舞姬翩翩起舞,水袖揚起如驚鴻落日。
方黎視線落在重萬山身上,輕笑一聲:“門主可是考慮好了?”
重萬山微微皺眉,嘆了口氣,道:“在下可以答應尊上的要求,但這可不是小數目,能否寬限在下一段時日……”
方黎眉梢一挑,笑:“本尊素來通情達理,也不是不能寬限,但那可是要利息的,延遲一月便加一成,門主看如何啊?”
重萬山太陽穴突了突,死死壓抑住心中怒氣,沉聲道:“尊上可是在說笑?”
方黎看着重萬山,眼底是譏诮之意:“本尊看起來,像是在說笑?”
重萬山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噠噠噠。
是舞姬躍起落在地上的聲音。
香風飄飄,銀鈴響動。
倏的,無數道銀線憑空而起、縱橫交錯,直向方黎絞殺而來!
方黎涼涼撩起眼皮,一手拍在桌案上,無聲聲浪将銀線震的粉碎,但還不等他有所反擊,腳下驀地亮起法陣圖案,而整個大廳,都在發出嗡嗡的響聲。
無形威壓籠罩下來,如有千鈞。
原來他已身處法器之中。
重萬山緩緩站了起來,陰沉沉的眸子看着方黎,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冷哼一聲:“無知豎子,好不猖狂。”
他本是不想和魔頭撕破臉的……既然九霄山跳的那麽高,嚷嚷着要斬妖除魔,那就讓那群家夥去好了,待九霄山和浮丘山鬥個兩敗俱傷,他再坐收漁翁之利。
奈何魔頭沒去九霄山,反而來了自己這裏。
這魔頭怕是之前順利太久了,無知無畏,自己給他兩分面子,他便蹬鼻子上臉,以為自己怕了他,不但敢在自己面前撒野,還敢開口要五成賦稅!
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一日他心中便存了殺機,所以故意假裝要考慮,又提前在此設下陷阱,不惜動用丹山門至寶鎮神鼎,也要斬殺這魔頭。
原本還擔心魔頭謹慎,不願赴宴,沒想到魔頭實在狂妄,竟然真敢前來。
也好,今日便殺了魔頭,日後他就是正道魁首,看有誰敢不服?!
重萬山冷笑一聲:“你今日無處可逃。”
方黎端坐巍然不動,環視四周,慢悠悠的道:“原來門主已設下陷阱等着本尊了,只是門主這手段,着實不太光彩啊。”
重萬山道:“除魔衛道不拘小節,能殺了你這魔頭為民除害,要那麽光彩做什麽?自然什麽手段有用,就用什麽手段了。”
方黎笑了,深表贊同:“門主這番言論,頗有我輩風範啊。”
重萬山聽出了他言語中的譏諷,怒不可遏,這狂徒事到如今,還敢如此嚣張,當即怒喝道:“找死。”
方黎沉吟片刻,嘆了口氣:“殺我沒有什麽關系,但玉儀君可還在這裏,門主打算如何處置啊?”
重萬山額角跳了一下,今日之事,自然是不能傳出的,他眼中露出一抹狠色,道:“玉儀君在混戰中被魔頭殺死,與在下何幹。”
只要沒有了謝懷,日後這天下只知,是他重萬山光明磊落殺了魔頭,他的威名不容絲毫瑕疵。
方黎不由得拍拍手掌,道:“精彩。”
說完他轉頭看向謝懷,握着謝懷的手,溫聲安慰:“放心,本尊絕不會讓這老東西動你一根頭發的。”
謝懷如今修為被封,自己既敢帶着他來,就有信心保護他。
自己可是霸道魔尊大反派啊,絕不可能自己裝逼連累別人,尤其是謝懷……那可厭睢放在心尖尖上護着的人。
謝懷定定看着方黎,落入他淺笑雙眸,驀地……竟真的散去了擔憂。
其實他已恢複了七成修為,因擔心方黎被重萬山暗算,剛才便想着,若萬不得已,哪怕強行沖破封印,暴露修為恢複的事,也要出手阻止重萬山,但此刻看方黎這般自信從容,以他對方黎的了解,恐怕是真的有所依仗。
看來是用不着自己出手了……
傳聞魔尊法力通天,所向無敵,今日自己倒要親眼看看,是否真是如此。
謝懷淡淡道:“不必管我。”
方黎心中對謝懷豎起大拇指,重萬山都說要把你一起殺了,你現在修為被封還能這麽淡定,不愧是主角啊!
重萬山剛剛放了狠話,本以為魔頭會慌亂緊張,再不濟也要小心應對,誰知魔頭一轉頭,竟和謝懷打情罵俏起來,不由氣的青筋暴起,這豎子目中無人何其可惡!
重萬山不再廢話,當即驅動鎮神鼎,重逾千斤的力道向着方黎的方向壓下!
巨大的壓力令方黎渾身骨骼咯咯作響,但他不為所動,唇角一勾,一把黑石長戟出現在右手,同時黑色玉符出現在左手。
方黎擡起眼眸,揮手間,黑石長戟如通天神器,攜帶無可匹敵的威壓,直接刺向鎮神鼎的頂部!
重萬山嗤笑一聲看着方黎,這可是丹山門神器,便是合道真仙來了,也可抗上一時片刻,豈是這麽簡單就可以打破的,他正要嘲笑方黎……
就見一陣刺目的光芒炸裂開來,屋頂被一下戳了個窟窿出來。
重萬山不敢置信的看着屋頂。
就,就這麽一下子,就破了?
不,不可能……
就在重萬山失神的片刻,方黎身形快如閃電,留下一道黑色殘影,眨眼已到了重萬山的跟前,長戟揮出,直接将重萬山重重的打了出去!
重萬山重重的撞在牆壁上,五髒六腑都火辣辣的痛,慌亂之下,毫不猶豫的法器盡出!此時逃跑只會死的更快,唯有一戰,才有一絲希望,一手執劍怒喝一聲便迎了上去!
方黎嘴角挂着一絲譏笑,左手源源不斷驅動玉符,灼燒神魂帶來的澎湃靈力,令他所向披靡,根本不在乎重萬山的反擊,直接長戟一挑,長戟碰撞到重萬山手中長劍,竟直接将他的長劍擊飛了出去!
重萬山發出一聲凄厲慘叫,右手也如無骨般垂了下來,跌跌撞撞的後退了好幾步,發髻散亂,雙目通紅的看着方黎。
他看到,方黎握着長戟,一步步走過來。
蒼白男子神色慵懶,黑眸淡淡的睨着他,如漠視一切的魔神,他根本不可戰勝。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機關算盡,神器盡出,竟還是攔不住這個人……
不可能有這麽強的存在的。
他不信!
重萬山看着方黎越來越近,眼中是濃烈的不甘和仇恨,還有垂死的瘋狂,他就要死了嗎?為什麽,為什麽要是他……他從未招惹過這個魔頭,還處處妥協容忍,無論如何,都不該是他啊!
鮮血湧上他的口腔,絕望、恐懼、痛苦、不甘充斥內心……
然後他看到,方黎在他面前停住了腳步,一揮手收起了黑石長戟,緩緩的,拿出了一把斑駁的青竹劍。
方黎竟沒有直接殺了他,重萬山怔了一下。
為什麽?
不,不對,這青竹劍……
忽的,重萬山瞳孔收縮了下,他想起來了,他想起來了,他知道這是誰的劍,但是不可能,那個人已經死了!
重萬山的嘴唇微微顫抖,聲音嘶啞而瘋狂:“不,不可能是你,不可能是你……”
他終于知道方黎為何會來這裏了,為何要找上他了,原來這一切都是算計好的,他以為他是在算計對方,殊不知對方也在算計他。
但是方黎不可能是那個人,不,不對,他知道方黎是誰了,是當初那個逃走的小子,就是他,帶着聖尊至寶逃走了……
讓自己竹籃打水一場空。
重萬山瞬間明白了所有一切,他望着方黎手中的黑色玉符,眼中露出貪婪至極的神色。
喃喃開口:“聖尊至寶……”
這就是他當初不惜屠了扶風派,都沒能得到的東西,不愧是聖尊至寶啊,竟能讓這樣一個無知小兒,擁有這般通天徹地之力,若是當初他得到了,如今一統靈仙界的,就該是他!
他不甘心——
方黎望着重萬山的眼睛,就知他已經想明白了,他揚起唇角輕輕的笑了下,幹淨利落,一劍刺入重萬山的心口。
沒有和這種人浪費口舌的必要。
方黎連一句話都懶得說。
重萬山垂眸怔怔的,看着胸口的長劍,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可是不甘心……
真的不甘心啊……
聖尊至寶……
本該是他的……
他的……
重萬山的眼睛慢慢的,失去了光亮,垂下腦袋,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死了。
方黎慢慢的抽出了長劍,鮮血,滴答滴答,滴落在地上……
像是久違的春雨。
他閉上了眼睛。
烈焰滔天,兵戈之聲。
師父将他和師兄喚了過來,神色凝重的将黑白玉符交于他們,告訴他們,分別帶着一半玉符離開,逃往不同的方向,千萬不要讓黑白玉符落入心術不正的人手中,否則必将為靈仙界帶來滔天災禍。
他緊緊咬着牙,雙眼含淚,接過師父給的那一半黑色玉符,說,他一定會帶着玉符逃走的,除非他死,否則絕不會讓玉符落入壞人手中。
他拼命的跑。
曾經靜谧安寧的家,此刻已是無邊火海,宛如人間煉獄。
他聽着刀劍刺入身體的聲音,看着師兄弟們一個個的倒下,但是他不敢回頭,一直一直往前跑,因為師父說了,讓他一定要帶着玉符離開……
他已盡力了。
可身後的聲音還是越來越近,一劍向他刺了過來,他一個打滾躲了開來,但就這耽擱的功夫,更多的丹山門人追了過來,他們都是高手,而他不過是個小小的築基修士……
就在他已幾乎放棄的時候,一道白色身影驀地出現,他怔怔擡眼,師兄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擋住了刀劍,轉頭對他微笑道:“阿琰,不要怕。”
絕處逢生。
只是,師兄為什麽要回來?
師父說了,要我們分開走的,你回來救我,萬一也被殺了,怎麽辦?他又焦急又擔心,想要讓師兄趕快走,不要管他,可是已經晚了……
利劍刺穿了師兄的胸口。
師兄一動也不動,哪怕胸口被貫穿,白衣被染紅,依然擋住了身後的人,溫和堅定的看着他,說:“阿琰,快走。”
雖然只有四個字。
可是他知道,師兄是在用他的生命,為他争取一線生機,也是為了讓他能帶走玉符,所以……他不能辜負師兄的期望。
不能讓師兄白死。
他的心一片空洞,雙目布滿血絲,一身的血,踉跄着往外跑。
他一定會帶着玉符離開的。
一定。
方黎睜開雙眼,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那一刻,厭睢的決絕與悲痛,仿佛刻入了這具身體的骨子裏,令他胸口沉悶,幾乎無法呼吸。
師兄若不是為了回來救他,就不會死。
可師兄還是回來了。
把生的機會留給了他,讓他獨自離開。
師父曾對他說過,一定不能讓玉符落入心術不正之人手中,拼盡一切,身死道隕,也要讓他們分別帶着玉符離開。
但師父唯獨沒有想到的是——
最終為靈仙界帶來滔天災禍的,正是那個從血海中走出的少年。
他終究變成了,他不希望成為的那種人。
因為當他看着師兄擋在他的面前,被利劍貫穿,當他從屍堆裏爬出去的那一刻,他已不是那個曾經的阿琰了,而是一個從地獄走出的惡鬼。
一飲一啄,皆有定數。
擅自動用聖尊至寶,只有一半的黑色玉符,不斷吞噬他的生命。
但他不在乎,因為每活着一天,都是對他的懲罰。
唯有死亡才是他的解脫。
他唯一所願,便是報仇雪恨,除此以外,再無其他。
方黎慢悠悠的看向四周。
鎮神鼎已毀,重萬山已死,剩下的丹山門人已吓破了膽。
他們四散奔逃。
但是很快被魔修們殺了回來。
烏衣寐早已奉命潛伏在鶴蘭州,就是為了今日這一刻。
那些丹山門人失了鬥志,被烏衣寐率領的魔修殺的片甲不留,血流成河。
方黎眯了眯眼睛,這一幕,倒和十年前,頗有相似之處。
只不過角色颠倒了過來。
今日出現在這裏圍殺自己的,都是重萬山的心腹,厭睢還記得其中幾張面容,他怎麽都忘不掉,在扶風派滅門的那一晚,他們一劍又一劍殺死了他的同門,殘忍無情的将他們趕盡殺絕……
也許在場的所有人,并非都參與過那場屠殺,也許參與過那場屠殺的人,也并非都在現場。
但他們既然選擇跟着重萬山,替他做見不得光的事情,那麽就是都殺了又如何?
殺人者,人恒殺之。
謝懷默默站在一側。
現場唯有他,一動不動,白衣纖塵不染,如置身事外。
在方黎去往那個村落前,他曾下定決心,若方黎濫殺無辜大開殺戒,自己定不會袖手旁觀……可若不是濫殺無辜,而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呢?
雖然方黎一個字都不曾同他說,但重萬山的表現已說明一切,和他所猜測的一樣,重萬山就是當年滅門扶風派的兇手,為的就是聖尊至寶。
既然如此,他沒有任何阻止方黎的理由。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
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
這便是重萬山應有的下場。
方黎靜靜站在那裏。
直到四周一切都安靜了,才低眉斂目,一點點的,将青竹劍上的血,擦拭幹淨……
他擦的很仔細,很認真,像是唯恐殘留了一絲污垢。
謝懷眼神微微暗了暗。
這把劍的主人,是你的什麽人?
他不禁又想起當初在魔宮禁地中,空蕩蕩的竹樓裏,唯有這把青竹劍,被這人珍而重之、小心珍藏,不允許任何人碰觸……
那個人,一定對你很重要吧。
謝懷握緊了手。
不知為何,心口沉悶,壓抑。
方黎緩慢的擦拭着青竹劍,他沒有去看謝懷,他現在的樣子一定不太好看,謝懷沒出手阻止,應該是修為被封的緣故,否則不可能坐視自己大開殺戒。
今日殺了這麽多的人,應該可以讓謝懷,更厭惡自己一些吧?
方黎轉過身。
在重萬山的屍體旁半蹲下來,黑色長袍拖曳在暗紅之中,像是盛開在血池中的黑蓮,他伸手将重萬山的屍體,儲物法寶,全都仔細的檢查了一遍……然後皺起了眉。
他沒有找到另一半白色玉符。
不應該。
當日師兄為保護厭睢而死,白色玉符,應該就在重萬山手中,這麽重要的寶物,他不可能不随身攜帶……
為何重萬山這裏沒有白色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