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故地
重萬山勃然大怒,死死的看着方黎,似要看清楚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方黎神色淡然,不避不閃,直視重萬山。
案上香爐煙霧氤氲。
擡來靈石的仆從跪伏在地上,不敢擡頭。
一切仿佛一副無聲的畫。
許久。
重萬山的呼吸漸漸平複下來,他凝重的視線定定看着方黎,一字字開口:“茲事體大,在下需要時間考慮一下。”
竟沒有一口回絕!
方黎哂然一笑,仿佛一切皆在預料之內,他道:“好,那本尊就等門主的好消息了。”
說着懶洋洋的站了起來,視線掠過謝懷,溫柔的笑着道:“夫人,此間事了,我們走吧。”
謝懷從始至終一言不發,黑眸深深的看着方黎,起身同他離開。
傅君陵坐立難安,神色複雜。
直到方黎和謝懷都離開了,傅君陵才起身看向重萬山,皺眉開口:“門主方才不妥。”
重萬山面對傅君陵,神色恢複了和煦,道:“有何不妥?”
傅君陵眼神凝重,道:“自古正邪不兩立,魔頭那般過分的要求,門主就該當場回絕,而不是說可以考慮,若讓那魔頭以為我正道仙門可欺,只會變本加厲。”
傅君陵不否認這段時間,和方黎的相處令他有所改觀,但方黎剛才咄咄逼人,委實欺人太甚,若這樣重萬山也忍了,甚至願意給出五成賦稅,這和魔頭同流合污有何區別?
魔道終歸是魔道,大是大非上不可混淆,這件事決不可以答應。
重萬山眼神變幻。
他又如何願意容忍那魔頭?魔頭此舉已觸及了他的底線,此魔非除不可,重萬山心中滿是殺意,但現在卻不是動手的最好時機。
這段時間他已觀察魔頭許久,魔頭确實是孤身前來,實在是狂妄自大至極,方才他說需要時間考慮,根本不是打算答應魔頭,而是放松他警惕的緩兵之計。
而且有些事情,無需說給傅君陵知道……
重萬山露出無奈之色,嘆道:“我只是不想這望山城血流成河,為了黎民蒼生,只能暫時穩住魔頭,再思對抗之法啊。”
傅君陵冷哼一聲,他這段時間幫重萬山擦屁股,跟着魔頭到處跑,眼看着重萬山當縮頭烏龜,這麽久了都沒有什麽舉措,早已有所不滿。
事到如今還滿口仁義,說到底只是怕了魔頭而已。
“門主若是真的答應了魔頭,這件事傳出去,丹山門将在靈仙界臉面掃地,還望門主三思而後行啊……”傅君陵冷冷道,說着拂袖而去,這裏的事情他是管不了了。
兩人不歡而散。
………………
謝懷看着方黎的背影,黑眸沉沉。
丹山門五成賦稅。
這是要了重萬山的半條命,重萬山若是答應了,從此在靈仙界都要擡不起頭,人人唾罵。
當初雲間闕是被魔道大軍壓境,生死關頭逼不得已,才不得不妥協,且交出的只他一人而已……但即便這樣,也被不少人暗中诋毀,傳出許多風言風語。
而重萬山眼看魔頭在望山城胡作非為,不但不敢應對,甚至答應這般喪權辱國的條約,傳揚出去,可比雲間闕還要羞辱百倍,從此丹山門都無顏再稱正道仙門。
謝懷上前一步,沉聲道:“重萬山不可能答應的。”
方黎漫不經心的笑:“不試試看怎麽知道呢?”
那老家夥,可是貪婪的很啊,五成賦稅,相當于他半條命,怎麽可能會答應呢?
事實上,原書中重萬山也沒答應,不但沒有答應,現在應該已經在盤算着,怎麽來殺自己了吧?
謝懷看着方黎毫不在乎的模樣,那般随意,仿佛根本不在乎,自己這樣做的後果……
這段時間,他一直跟着方黎,親眼目睹這個人所作所為,這人雖有些肆意輕狂,偶爾看似天馬行空,但實則行事有理有度,甚至心存善意、溫和寬容,從不做真的會傷害別人的事情。
所以他之前一直以為,方黎鬧夠了就會收手。
可是這一次,謝懷忽然看不懂了。
他不懂方黎為何要将自己置身險境,更不懂方黎為何定要逼迫重萬山、不留絲毫餘地。
難道,你真的要同丹山門開戰嗎?
謝懷眼神微暗,雙手握緊,眼底深處是掙紮之色。
他委實不願看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但是……如果你執意開戰,大開殺戒波及無辜,我必不可能——視而不見。
方黎望着謝懷凝重的神色,不由得彎起眼睛笑了笑。
這人就是想的太多,包袱背的太重,這樣活的可是很累啊……
他一把拉起謝懷的手,輕笑:“陪我轉轉。”
………………
方黎離開了望山城。
望山城外有落神川,落神川貫穿鶴蘭州,綿延萬裏,滾滾不絕。
在離望山城約十幾裏路的地方,依着落神川,坐落着一個村落。
村落裏稀稀疏疏的立着一棟棟小竹樓,村民衣着樸素,老人孩童笑顏開。
好一個依山傍水的世外桃源。
行走在靜谧的小路上,望山川脈絡流水迢迢,确實令人心情愉悅……只是,方黎為何要來這裏?
謝懷若有所思的看着他。
方黎卻并不在意謝懷的想法,他慢悠悠的往前走着。
這裏一切這麽的熟悉,厭睢的記憶,像是刻在這具身體的骨子裏,即便不用刻意去想,即便是閉着眼睛,也知道該往哪裏走。
這裏是厭睢心心念念,但之後十年,都再也沒能回來的地方。
好在,還和以前一樣。
他記得前面不遠處,有個賣糖人的老爺爺,因為他喜歡,師兄每次下山,都會給他帶老爺爺做的糖人……
他記得每每到冬天,村東頭的大媽,會做糖葫蘆分給村裏的孩子,他偶爾會偷偷溜下山,和村裏的孩子們一起讨糖吃……
他記得他不想修煉,想要偷懶的時候,師兄總會偷偷的帶他下山,路過村子,還會讓村民們幫忙保密,不要告訴師父……
這裏有他所留戀的一切……
所以死之前,一定一定,要再回來一趟。
方黎當初看書的時候,不明白厭睢為何一定要挑釁重萬山,也不懂他為何一定要來這走這一趟,突兀的劇情,沒有理由的挑釁鬧事,好像一切只是為了昭示,他是個罪該萬死的魔頭……
但當他成為厭睢,擁有了厭睢的記憶之後,這一切便都懂了。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故地重游、手刃仇人。
為此,他不惜讓自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所以放心,我一定會好好走完這段劇情,你當初做到的事情,我也都會幫你做到。
方黎嘴角揚了揚。
謝懷稍微落後方黎半步,看着他慢慢走在這裏。
蒼白男子面容帶笑,似有懷念之色,時而揚起唇角,時而若有所思。
即便不去看路,也知道該往哪裏走,閑庭信步間,仿佛很熟悉很熟悉這裏,熟悉到,像是刻入骨子裏的本能……
不知為何,謝懷倏地下意識的覺得,方黎不是第一次來這裏。
難道,這裏和他的過去有關嗎?
世人只知魔頭厭睢橫空出世,沒有人知道他從哪裏來,沒有人知道他要往何處去,他就像一個本不該存在的惡鬼,從地獄中爬出來,将仇恨和恐懼帶給整個世界……
可是沒有人,是憑空出來的。
任何人,都有過去。
謝懷相信人性本善,而方黎更是如此,那麽他的過去……又到底是怎樣的……
方黎慢悠悠的走着走着,倏的,在一個竹樓下停住了腳步。
謝懷看去,這竹樓……和魔宮禁地中的那個竹樓,很相似……
竹樓裏走出個夥計,看到方黎站在門口,笑道:“客人可是要住宿?”
方黎點點頭。
夥計高興的請他們進來,又給他們泡茶,笑道:“我們這地兒比較偏僻,客人不多,房間平時空着沒人住,客人稍等,我去給你們收拾一下嘞。”
方黎微微一笑:“不急,對了,你家這竹樓有些年頭了,但看起來還挺結實的。”
夥計頓時笑着道:“客人有所不知,這座竹樓已有十幾年了,別看只是個竹樓,但經得住風吹雨打,特別耐事兒呢!這還是以前山裏的門派,叫,叫什麽來着……哦對了,以前扶風派的人幫忙建的。”
夥計是個話多的人,顯然很愛聊天,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起來:“以前山裏頭有個小門派,雖然人不多,但是門派裏的人都很好的,經常會下山幫忙,當年我家的竹樓被大風吹垮了,扶風派的人見我和爹娘無家可歸,就下來幫我們重新建了這竹樓,還特意用法術加固了,如今用了十幾年都沒事呢!”
方黎颔首微笑:“那确實是個很好的門派。”
“可不是嘛,大家都很喜歡他們的!”夥計說到這裏,幽幽嘆了口氣:“可惜啊,這麽好的門派,卻被魔修給滅了門。”
“魔修?”方黎撩起眼皮,道。
夥計說:“我是沒有見過那場面,但我爹娘當年悄悄上去看過,據說血流成河好不慘烈……後來丹山門的人也來了,卻一個人都沒能救下來,說是魔修把人都殺光了,可惜啊可惜……我當年年紀還小,得知此事,還傷心的大哭了一場……”
夥計說到這裏,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方黎喃喃道:“是挺可惜的。”
夥計一拍腦袋,讪笑:“你看我,一說話匣子就關不上了,兩位稍等,我去給你們收拾房間啊!”
說着就蹭蹭蹭的上樓去了。
方黎慵懶的倚靠在竹樓邊上,伸手拂過欄杆處的竹竿,時間久了,風吹雨打的,竹竿上都包了一層漿,他指尖輕輕的摩挲着,在兩根竹竿連接的地方,摸到了一個模糊的竹葉印記。
是師兄留下的标記。
後來厭睢在魔宮中也搭建了一個竹樓,模仿着師兄做的樣子來,卻到底和師兄做的有所不同。
畢竟再不是出自那人之手了。
他恹恹的趴在欄杆上。
望着外面。
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了下來。
村落如處朦胧雨霧中,更顯迷離之美。
謝懷靜靜的看着方黎,一言不發。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人這樣一面。
恬淡、柔和、還有些茫然,像個離家很久迷了路的孩子,安安靜靜的外表之下,有着掩飾不住的脆弱,不論在外多堅硬的外殼,在來到這裏的一刻,都瞬間支離破碎,只剩下最柔軟的真實……
這裏,就是你的家。
對嗎?
但是滅門的,真的是魔修嗎?
謝懷眼神複雜。
他好像,知道方黎為何要做這一切了。
方黎很享受這安靜恬淡的氛圍,死之前,他自然要替厭睢,好好的回來這裏看一眼。
沒多久那夥計又下來了,笑着對他們道:“房間收拾好了,客人可以上去了,對了,你們要吃晚飯嗎?要的話,我讓我娘晚上多做點,給你們送上去。”
方黎彎起眼睛笑:“要的,多謝。”
夥計連連擺手道:“不客氣不客氣,舉手之勞而已。”
方黎上了樓。
夥計打掃了兩個房間出來,方黎對謝懷說:“我們今晚就歇在這裏。”
說着獨自進了一間,關上了門。
其實在原著裏面,不是這樣的,原著裏厭睢帶着謝懷來到這裏,他們住在同一間屋子。
那是他們唯一一次,睡在一張床,卻沒有做那事。
那一夜,厭睢只是抱着謝懷。
靜靜的相擁而眠。
在一篇無腦肉文裏面,随時随地都可能發情的反派大魔頭,忽然就清心寡欲了,方黎當初看書的時候,只覺得這段情節突兀又奇怪,也并無什麽意義,但現在看來,其實再合理不過。
厭睢終于回到了他的家鄉,住在師兄親手打造的竹樓裏,懷念那個不會回來的人。
而就在他的身邊,近在咫尺之處,有個人和他的師兄一樣好,卻不是他可以靠強硬手段、威逼脅迫就能得到的,即便靠的再近,不管占有過多少次……他都注定得不到這個人。
他只是也會累。
這一刻,他不想再去奢望不屬于他的東西,只想靠在師兄的身邊,安安心心的休息一晚。
但方黎到底不是厭睢,也做不出拿謝懷當替身,尋求慰藉的事情,更沒有理由,在這樣一個夜晚擁着謝懷入睡。
所以安安靜靜的,一個人也不錯。
這一夜方黎睡的十分安穩。
他本以為會做夢的,但是沒有。
醒了就吃夥計阿娘做的飯,困了就在竹樓裏休息,方黎自從穿越來之後,還是第一次過這樣簡單安寧的生活。
沒有奢華的魔宮,也沒有山珍海味,更沒有仆從無數……只是平平淡淡的。
但卻是厭睢這輩子都再求不來的東西。
三天時間轉瞬即逝。
這三天,謝懷再沒開口多說一句話,既沒有叫他離開,也沒有再說起丹山門的事,更沒有說他不該如何如何……
他就這樣靜靜待在那,雖然不開口,卻讓你知道,他一直在你身邊。
方黎想,其實謝懷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只可惜他和厭睢的相遇不合适,不是合适的地方,也不是合适的時間……他遇到的那個厭睢,不懂什麽是愛,內心只剩仇恨,要抓住唯一的希望,一同墜入地獄……
這麽一想,謝懷這次沒有遇到厭睢,倒也是一件幸事。
畢竟不幸的人,有一個就夠了。
這場雨一下就是三天。
方黎這天照例倚在欄杆上看風景,他忽然回頭,看了看身旁清冷男子,對他笑了笑:“謝謝你陪我來這一趟。”
謝懷落入對方漆黑的雙眸。
那雙眸此刻撤去了僞裝,清澈淡然,淺淺笑意蕩漾開來,像是吹皺了春水……他的心瞬間漏掉了一拍。
只是這樣,也值得被感謝嗎?
他分明什麽都沒做。
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可以為這個人做什麽……
所以,為什麽要感謝我?
謝懷的唇微微動了一下,他想要問,但方黎已轉過了頭,繼續看向窗外。
朦胧雨霧之中。
一個身着紅袍的老者漸行漸近。
是丹山門長老。
紅袍老者遙遙望着方黎,雙手奉出一張帖子,恭聲道:“門主約尊上蜉蝣山莊一聚。”
方黎一招手,帖子飛入了他手中,火紅的帖子,燙金的字,他輕輕摩挲了一下,緩緩擡眸,勾唇輕笑:“轉告門主,本尊定按時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