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莫念離殇
楔子
景朔二年,昭衍國被虞國所滅,皇帝趙端于雲景宮自缢身亡,皇後江氏殉情而死,昭衍國皇子公主二十餘人被俘,囚禁于慶和園。自此,世上再無昭衍國。
一年後。
虞國大将軍娶親場面盛大,街頭巷陌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虞國國君虞鴻特賞賜賀禮萬金,親臨将軍府觀禮。
“大将軍的待遇怕是皇子都比不得。”
“那是自然,大将軍可是滅了昭衍國的功臣,皇子雖出身尊貴,可說白了,這整個虞國,還不是大将軍說了算。”
“噓……這話讓上頭聽了可是要被殺頭的。”
對話聲被羅鼓唢吶聲掩蓋過去。
和男子議論的大将軍不同,婦女們翹首,欲透過紅色的窗紗看轎裏的新娘子一眼,人人都好奇,是哪家的姑娘有如此殊榮,成為萬千少女夢寐以求的将軍夫人。
虞國大将軍是誰?宋仁,年方二十九。平民出身,文武雙全,憑借一身出衆的武藝在十年前的演武場上一鳴驚人,後東征西讨,為虞國立下了汗馬功勞,可以說,虞國能有今日,多虧了宋仁。世人對這位将軍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歌頌其功德,有人則斥其狠厲,多少亡國俘虜命喪其刀下。
此時,大将軍宋仁身騎白馬,一身紅衣恍若嬌俏少年郎,誰能想到已近而立之人,此前卻一直是獨身一人。有人說将軍只愛戎馬,不好女色,也有人說将軍成名前被退過婚,傷了心。無論如何,這場婚禮足以稱為虞國的年度盛事。
轎內,一身紅色嫁衣的新娘子披着厚厚的頭蓋,無法窺其全貌,隐約能見其坐姿端莊。此刻,新娘子雙手緊握,說不出是嬌羞還是慌張。
迎親隊伍環城走了半個時辰,終于到達将軍府,白馬上的宋仁潇灑落地,邁步到轎子前伸手道:“夫人,我們到家了。”
這一聲稱呼,引得圍觀百姓一陣驚呼,百煉鋼成化指柔,那個叱咤戰場的剛烈之人竟還有這樣的一面。新娘子在丫鬟和老媽子的攙扶下下了轎,柔荑般的手被遞到另一雙手裏,那雙布滿繭子的手将新娘子的手緊握,一路牽着進了将軍府。
三拜過後,禮成,新娘被送入洞房,将軍在庭院陪衆賓客應酬,三兩杯酒下肚,功成名就,風光娶親,人生已覺圓滿。
新房內,待一種丫鬟退下,新娘子扯下紅蓋頭,露出一張嬌豔欲滴的臉,和臉色不同的是,那雙眸子中卻難掩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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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門忽然被推開了,一小丫頭端着一盤點心悄悄溜進來。
“茵茵,說過多少次,稱呼該改了。”
茵茵将點心放到桌子上,一手捂着嘴唯恐再說出什麽驚人的話來,遂低聲道:“是,小姐。”
雖如此,卻擺出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什麽話就說。”新娘子把玩着手裏的紅蓋頭,眼神淡漠。
“小姐真的要委身于這人?”
“已拜過堂,現在反悔來不及了,更何況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可是……”丫鬟壓低聲音,繼續道:“可是他是滅了我們昭衍國的那個人。”
“我知道,正因如此才會費盡心思接近他。”
“公主……”丫鬟心急,一時口裏沒了遮攔。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什麽公主了,而是這将軍府的将軍夫人。”被稱為公主的人單手握拳,指甲掐進皮肉。
一年前,昭衍國滅亡時,昭衍國長公主趙清離正在百裏之外的靈栖山上清修,由于這位長公主自幼身子骨較弱,便被一位高人帶走學藝,鮮少在宮內且行事低調,幾乎被世人遺忘,僥幸逃過一劫,待知曉滅國的消息時已是三月後。
趙清離趕回皇宮之時,只瞧見父皇和母後腐爛的屍體,一時間氣血上湧,暈了過去。待醒來後已性情大變,在師父秦湄的幫助下将亡者厚葬,又回山內修養數日,身體好轉之後偷溜下山,來到虞國,伺機複仇。
她整整等了幾個月,終于有機會接近宋仁。
宋仁雖英勇善戰,卻也有軟肋,他善武,卻好舞,尤其喜歡去天香閣看舞姬跳舞,也僅僅是跳舞。
趙清離因身體原因,從小被秦湄訓練,不但武藝了得,舞藝更不在話下,深得其師父秦湄的真傳,三個月前,她以天香閣頭牌的身份一舞驚人,成功吸引了宋仁的注意。為了不落人口舌,她剛露面第一日便被他贖回家,并安了尚書之女的身份,于今日風光大嫁。若她真是尋常女子,遇見宋仁,俨然是人生的一大幸事。
丫鬟還想說些什麽,聽到門外傳來的腳步聲,詳裝無事退了出去。
趙清離重新将紅蓋頭蓋上,靜待來人。
從她決定在宋仁面前出現的那一刻起,已經回不去了。
參加喜宴的人已經散了,室外漸漸回歸安寧,室內,空氣靜的只聽得見來人的腳步聲,是宋仁的無疑。趙清離對宋仁的一切都進行過細致的觀察,宋仁由于常年練武,腳步比別人要輕一些,步子卻邁的很快。
身側的床榻塌陷一塊,蓋頭的一角被男人的手抓住,僅輕輕一扯,趙清離白皙的臉便暴露在宋仁的面前。她嬌羞地低頭,頭上的金色發飾在低頭間交相碰撞,叮當作響。
宋仁一手托起她的下巴,讓她正面對着他,另一只手幫她摘掉頭上贅餘的裝飾。
趙清離細細打量眼前的人,宋仁年長趙清離九歲,由于常年在擅長征戰,皮膚并不像世家公子那般白皙,卻難掩英氣。她沒有忘記,他的手上沾着她家人的血,她的弟弟妹妹還以俘虜的身份在慶和園內受苦,可現在她什麽都不能做,她必須取得他的信任,獲得他身邊人的認可,才有機會救出她的親人,再為父皇母後報仇。
“将軍可是醉了?”趙清離聲音中帶着一種發自骨子裏的柔,這樣的關切,很難讓人抗拒。
此刻的宋仁因為喝了酒,面色微紅,平生幾分醉态。
宋仁搖頭,繼續摘掉那發飾,待摘完後,手掌撫摸着趙清離的臉頰,他手上的繭子蹭的她臉頰微微發癢。
“我叫人備了醒酒湯,将軍要不要喝上一碗?”醒酒湯是老早就備下的,就放在不遠的桌子上,趙清離方要起身去取,宋仁握住了她的手腕,僅輕輕一扯,她便依偎到他的懷裏。想來是已經洗漱過了,他的身上并沒有過于濃烈的酒氣,反而還帶着熏香的清冽氣息。
“清離。”他念着她的名字。早前,她已将姓氏隐去,天香閣的姑娘是不需要姓氏的,他也未曾過問。
“将軍怎麽了?”她想要起身,宋仁拽着她的手腕并未放開,反而橫出一只手臂在她的腰前,完全将她控在懷裏。
“你的姓氏是什麽?”宋仁忽然開口問。
趙清離心驚,幾乎以為自己露了破綻,開口道:“宋,從夫姓。”她的語氣調皮,讓人很難繼續追究下去。
宋仁低嘆一聲,方才繼續道:“今日嫁我,可會後悔?”
趙清離一愣,握住那雙布滿繭子的大手道:“将軍受世人敬仰,多少世家小姐觊觎這将軍夫人的位置,我何其有幸,又怎會後悔?”
他的手要比她的大上整整一圈,骨節堅硬,就如他的人一樣,硬朗如松。
“若你以後也能這麽想就好。”
趙清離還未想清楚他這句話的含義,宋仁已拉她入塌,覆身而來,紅燭暖帳,一夜歸人。
三個月後,中元節。
将軍府裏的丫鬟正在院子裏做河燈,花樣甚是好看。
“今日是中元節?”趙清離忽然出現,吓得丫鬟們匆忙起身,躬身回道:“回夫人,是今日,将軍開恩,府裏下人夜晚可出去放河燈。”
這些日子下來,趙清離有所察覺,宋仁對府裏的人是極好的,他并沒有把他們當下人看待,反而更像是戰場上的隊友,這将軍府就是他的一個部隊,互助互惠,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條。
“夫人若是有興趣,為夫可陪你一同去。”宋仁不曉得何時出現在她身後,也不顧他人在場,從背後攬過她的腰身親昵道。惹得丫鬟們壞笑着調過頭去。
“将軍的手是舞刀弄棒的,也做得了這些?”趙清離側頭,調侃似地看向他。
這些時日,他對她亦是極好,過分寵溺,有那麽一瞬,她幾乎忘了嫁他的目的。
“夫人要求,有何做不得?”
宋仁将她拉至身前,要她面對着他。
“你我二人成婚已有三月,夫人何時才能改掉這稱呼?”
趙清離赧然,他喜歡聽她叫他相公,可家仇國恨在心中,她始終無法坦然說出那兩個字,每思及此,心如刀絞。
“相公?”趙清離忍痛開口,眼中含笑,笑中帶淚。
“怎麽還哭了?”宋仁親吻她眼角的淚,湊到她耳邊道:“今晚宮裏設宴,放完河燈後你陪我一同去。”
“好。”
夜晚如期而至。
護城河旁為樂很多百姓,不分老少,最常見的還是年方二八的花季少女,嬉笑着好不熱鬧。
宋仁帶趙清離選擇了人流較少的源頭,這裏的河燈也少,許多都漂去了下游。
“夫人在河燈上寫了什麽?”一路上,趙清離将河燈護的牢牢地,連丫鬟都沒讓碰,着實令人好奇。
“女兒家的心思,将軍莫要打探了。”趙清離羞赧道。
宋仁不再多言,陪她一起到河邊,将那盞河燈放入水中,河燈飄走時,火光映照中隐約窺見了他的名字,宋仁大喜,以為她求的是姻緣順遂。
從河邊回來,趙清離突感不适,沒能陪宋仁入宮赴宴,由貼身丫鬟茵茵陪同回将軍府休息。
宮內觥籌交錯,歌舞升平,宋仁惦記內人,坐立難安。
果然,沒到一個時辰,仆人來報,将軍府走水了。宋仁聽了匆匆往回趕,皇帝特派百名侍衛随同前去救火。
宋仁趕到将軍府的時候,火勢正旺,屋脊已斷,再無拯救可能,起火的正是将軍寝殿,下人們圍着火光,身上烤的炙熱,心裏瑟瑟發抖。
“夫人呢?”宋仁吼道,丫鬟們吓得猛然後退。将軍府的下人都出去放河燈了,也是剛回來不久,起火的時候府裏只有幾個守衛,搶救不急。
一群人戰戰兢兢,沒有人敢出聲。
“我問,夫人呢!”這一聲帶着十足的怒氣,府裏人齊齊跪地,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你來說。”宋仁揪起一個守衛的衣領命令道。
“夫、夫人回來後就進了寝室,早早歇下了。”
宋仁望着寝殿的火光,試圖尋找什麽,可除了坍塌的屋脊,什麽都看不清。
“趙清離,你最好給我活着。”
宋仁望着火光命令道。
大火整整燒了一夜,次日清晨,火方被滅,宋仁便跳進灰堆裏,最終在寝殿床榻的位置找到半副被燒成黑炭的骨架,骨架旁還有一塊焦黑的吊墜,上面刻着一個“仁”字,那是成婚半月後,他送給她的。
宋仁握着吊墜,倏地跪在地上,沒有人看見,他眼角滑過的一滴淚。虞國的大将軍向來是流血不流淚,這是第一次,為一個人,一個他為之動心的女人。
“不好了将軍,慶和園的俘虜都跑了。”
守衛匆忙來報,待看到跪在灰堆的将軍時,還以為是花了眼,他拼命揉了揉老眼,确認那人是虞國大将軍無疑。
宋仁單手撐地,握着那塊吊墜站了起來。
“怎麽回事?”
“昨日夜裏,守衛不知怎的都失去意識。第二天早上醒來,慶和園裏的俘虜都不見了。”
“不見了?”他疑惑,看看灰堆那塊焦骨,捏緊手中的吊墜。
“那麽多大活人還能憑空消失了不成?給我封城,全城搜索。”宋仁将手中的玉佩收到袖口裏,親自率領軍搜尋,整個虞國皇城,除了皇宮,掘地三尺,雞窩都沒有放過。整整三日,卻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找到。
傍晚,宋仁結束城中的最後一戶搜索,伫立在河邊,面色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