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正月十六紅花集。
風雪滿天,一騎快馬冒着風雪沖入了長安城西南一百六十裏外的紅花集。元宵夜已經過了,歡樂的日子已結束。一盞殘破的花燈,在寒風中滾在積雪的街道,滾入無邊無際的風雪裏,雖然還帶着昨夜的殘妝,卻已再也沒有人會去看它一眼了,就像是個只得寵了一夜就被抛棄的女人一樣。
淳樸的小鎮,簡陋的妓院。
朱猛赤着膊,穿着一條犢鼻褲,箕踞在一張大炕上,用一只大海碗和這裏酒量最好的七八個姑娘拼酒,只要有人喝一碗,他就喝一碗。他喝的是汾酒,已經連喝了四十三大碗,還是面不改色。看的人都吓呆了。這條滿臉胡子的大漢,簡直就像是鐵打的,連腸胃都像是鐵打的。
“這一碗輪到誰了?”朱猛又滿滿倒了一碗酒:“誰來跟我拼?”
誰也不敢再跟他拼,連一個外號叫做大海缸的山東大妞都不敢再開口。喝醉的客人出手總是比較大方些,灌客人的酒,本來是這些姑娘們的拿手本事。
“可是這個人……”大酒缸後來對別人說:“他簡直不是個人,是個酒桶,沒有底的酒桶。”
朱猛仰面大笑,自己一口氣又喝了三大碗,忽然用力将這個粗瓷大海碗往地上一摔,摔得粉碎,一雙銅鈴般的大眼裏,忽然暴射出刀鋒般的光,叮着剛走進門就已經被吓得兩腿發軟的龜奴。
“外面是不是有人來了?”
“是。”
“是不是來找我的?”
“是。”龜奴說話的聲音已經在發抖:“是個名字很怪的人。”
“他叫什麽名字?”
“叫做釘鞋。”
朱猛用力一拍巴掌,“好小子,總算趕來了,快叫他給我滾進來。”
“釘鞋”脫下了腳上的釘鞋,才提着麻布袋走進這個大炕已被馬糞燒得溫暖如春的上房。他剛走進門,手裏的麻袋就被人一把奪了過去,麻袋一抖,就有樣東西從裏面滾出來,骨碌碌的滾在大炕上,赫然竟是顆人頭。
姑娘們吓慘了,龜奴的褲檔已濕透。
朱猛卻又大笑:“好小子,我總算沒有看錯你,你還真能替你老子辦點事,回去賞你兩個小老婆。”他的笑聲忽又停頓,盯着釘鞋沉聲問:“他有沒有交代你什麽話?”
“沒有。”釘鞋道:“我只看見他手裏好像提着口箱子,連他的臉都沒有看清楚。”
朱猛銳眼中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忽然輕輕嘆了口氣,嘴裏喃喃的說:“現在你已經不欠我什麽了,我只希望你以後還會想到來看看我,陪我喝幾杯酒。”這些話他當然不是對釘鞋說的,嘆氣也不是他常有的習慣。所以他立刻又大笑:“卓東來,卓東來,別人都說你他娘的是個諸葛亮,你有沒有想到老子已經在你們的狗窩邊上喝了一夜酒?”
“堂主做事一向神出鬼沒,姓卓的怎麽能料得到?”釘鞋垂着手說:“可是他一定算準了我們要把楊堅的人頭送回洛陽的必經之路,所以他一定早就在這裏下了樁布了卡。”
“那有個屁用?”朱猛瞪眼道:“他既然想不到老子在這裏,會不會把主力都調到這裏來?”
“不會。”
“他跟司馬會不會來?”
“也不會。”
“所以他派來的人,最多也不過是他身邊那兩個連胡子都長不出的小兔崽子而已。”朱猛斷然道:“我料定他派來的不是郭莊,就是孫通。”
“是。”釘鞋垂首道:“一定是的。”他垂下頭,因為他不願讓朱猛看到他眼中露出的畏懼之色。他忽然發現這個滿臉胡子滿嘴粗話看起來像是個大老粗的人,不但遠比別人想象中聰明得多,也遠比任何人想象中可怕得多。
朱猛忽然一躍而起,金剛般站在大炕上,大聲問那些已被吓得連路都走不動的姑娘和龜奴:“現在你們是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沒有人敢回答,沒有人敢開口。
“我就是朱大太爺。”朱猛用大拇指指着自己的鼻子說:“就是司馬超群的死對頭。”他忽然沖出去,從外面的櫃臺上拿了一大碗墨汁一支禿筆進來,用禿筆蘸飽濃墨,在最近剛粉刷過的白垩牆上,一口氣寫下了十個比頭顱還大的字。
“洛陽大俠朱猛到此一游。”白粉牆上墨汁淋漓,朱猛擲筆大笑:“老子已經來過,現在要回去了。”他用力一拍釘鞋的肩:“咱們一路殺回去,看誰能擋得住。”
孫通其實不應該叫孫通的。他應該叫孫擋。因為卓東來曾經在很多人面前稱贊過他:“孫通的年紀雖然不大,可是無論什麽人來了,他都可以擋一擋,無論什麽事發生,他也可以擋一擋,而且一定可以擋得住。”
紅花集外的官道旁,有家茶館,如果坐在茶館門口的位子上,就可以把官道上來往的每一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孫通就坐在這個位子上。看着兩個屬下檢查每一個從紅花集走出來的人。無論任何人,只要有一點可疑之處,手裏只要提着個可以裝得下頭顱的包袱,車轎上只要有個可以藏得住頭顱的地方,都要受到他們徹底搜查。
他們的搜查有時雖然會令人難堪,也沒有人敢拒絕。因為每個人都知道,從“大镖局”出來的人,是絕對不能得罪的。孫通也不怕得罪任何人。他已經接到卓東來的命令,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能讓楊堅的頭顱被帶出長安府境。他執行卓東來的命令時,一向徹底而有效。
小高從紅花集走出來的時候,孫通并沒有特別注意。因為小高全身上下絕對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藏得住一個頭顱。可是小高卻走到他面前來了,而且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甚至還對他笑了笑,居然還問他:“貴姓?大名?”
他沒有笑,可是也沒有拒絕口答,“姓孫,孫通。”
“你好。”
“雖然不太好,也不能算太壞。”孫通淡淡的說:“最少我的人頭還在脖于上。”
小高大笑:“知道自己的人頭還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确是件很愉快的事。”他說:“如果還能夠知道楊堅的人頭在哪裏,那就更愉快了。”
“你知道?”
“我只知道卓先生一定很不願意看到楊堅的頭顱落人朱猛手裏,讓他提着它到江湖朋友面前去耀武揚威。”小高說:“所以你們才會在這裏。”
“你知道的好像很不少。”
“只可惜我還是不大明白,”小高說:“要到洛陽去的人,并不一定要走官道的,連我這個外鄉人都知道另外最少還有兩三條小路。”
“我只管大路,不管小路。”
“為什麽?”
“走小路的人,膽子也不會太大,還用不着要我去對付。”
“說得好!好極了!”小高從孫通的茶壺裏倒了杯茶,忽然又壓低了聲音問:“你有沒有發現什麽可疑的人?
“只發現了一個。”
“誰?”
“你!”
小高又大笑:“如果真的是我,那就很不愉快了。”
“誰不愉快?”
“你!”小高看着孫通:“如果我要帶着楊堅的頭顱闖這一關,那麽閣下也許就會忽然發現閣下的大好頭顱已經不在閣下的脖子上了。”他居然還要解釋,“閣下的意思就是你。”
孫通沒有發怒,臉色也沒有變,連眼睛也都沒有眨一下:“我也看得出你沒有帶楊堅的人頭!”孫通說:“可是我看得出你帶了一口劍。”
“你沒有看錯。”
“你為什麽不撥出你的劍來試一試?”
“試什麽?”
“試試看究竟是誰的頭顱會從脖子上落下。”孫通說。
小高輕撫着他那個永遠不離手邊的粗布包袱,微笑搖頭。“我不能試。”他說:“絕對不能試。”
“你不敢?”
“不是下敢,是不能。”
“為什麽。”
“因為我這把劍不是用來對付你的,”小高用一種非常客氣的态度說:“因為你還不配。”
孫通的臉色還是沒有變,可是眼睛裏卻忽然布滿了血絲;有很多人在殺人之前都會變成這樣子。他的手已經垂下,握住了放在凳子上的劍柄。
小高卻已經站起來,轉過身,準備走了,如果他想要出手時,沒有人能阻止他,如果他不想出手,也沒有人能勉強。
但是他還沒有走出去,就已聽見一陣奔雷般的馬蹄聲。蹄聲中還夾雜着一種很奇怪的跑步聲,只有穿着釘壓在冰雪上奔跑時才會發出這種腳步聲。他剛分辨出這兩種不同的聲音,就已經看到一騎快馬飛奔而來。馬上的騎士滿面虬髯,反穿一件羊皮大襖,衣襟卻是散開的,讓風雪刀鋒般刮在他□□購胸膛上,他一點都不在乎。後面還有一個人,腳上穿着雙油布釘鞋,一只手拉住馬尾,另外一只手裏卻挑着根竹竿,把一個麻布袋高高挑在竹竿上,跟着健馬飛奔,嘴裏還在大聲呼喊着,“楊堅的人頭就在這裏,這就是叛徒的下場。”
馬上人縱聲大笑,笑聲如獅吼,震得屋檐上的積雪一大片一大片的落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