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高當然不走了。他從未見過朱猛,可是他一眼就看出這個人必定就是朱猛。除了“雄獅”朱猛外,誰有這樣的威風?他也想不到朱猛怎麽會忽然在這裏出現,但是他希望孫通讓他們過去。因為他已經看見了朱猛手裏倒提着的一柄金背大砍刀。四尺九寸長的金背大砍刀,刀背比屠夫的砧板還厚,刀鋒卻薄如紙。孫通還年輕。小高實在不想看見這麽樣一個年輕人,被這麽樣一把刀斬殺在馬蹄前。
可惜孫通已經出去了,帶着一片雪亮的劍光,從桌子後面飛躍而起,飛鳥般掠出去,劍光如飛虹,直取馬上朱猛的咽喉。這一擊就像是賭徒的最後一道孤注,已經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了出去。這一擊是必然致命的,不是對方的命,就是自己的命。
朱猛狂笑:“好小子,真有種。”笑聲中,四尺九寸長的大砍刀已高高揚起,刀背上的金光與刀鋒上的寒光,在雪光反映中亮得像尖針一樣刺眼。
小高只看見刀光一閃,忽然間就變成了一片腥紅。無數點鮮紅的血花,就像是焰火般忽然從刀光中飛濺而出,和一片銀白的雪色交織出一幅令人永遠忘不了的圖畫。沒有人能形容這種美,美得如此凄豔,如此殘酷,如此慘烈。在這一瞬間,人世間所有的萬事萬物萬種生機都似已被這種美所震懾而停止。小高只覺得自己連心跳呼吸都似已停止。
這雖然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可是這一瞬間卻仿佛就是永恒。天地間本來就只有“死”才是永恒的。
奔馬飛馳未停,釘鞋仍在奔跑,跑出去二十餘丈後,孫通的屍體才落了下來,落在他們的人和馬後面,落在像那柄大砍刀的刀鋒一樣冷酷無情的冰雪上。然後那千百點血花才随着一點點雪花落下來。血花鮮紅,雪花瑩白。
奔馬長嘶,人立面起,穿釘鞋的人也輕飄飄飛起。朱猛勒馬,掉轉馬頭小步奔回,釘鞋就像是一只紙鳶般挂在馬尾上。
道路兩旁的青衣人,雖然已經拔出了腰刀,他們的刀鋒雖然也和朱猛的刀鋒一樣亮,可是他們的臉色和眼色卻已變成死灰色。
朱猛又大笑:“你們看清楚,老子就是朱猛。”他大笑道:“老子留下你們的腦袋,只因為老子要你們用眼睛把老子看清楚,用嘴巴回去告訴司馬和卓東來,老子已經來過了,現在又要走了,就算這裏是龍潭虎穴,老子也一樣要來就來,要走就走。”他大喝一聲:“你們還不快滾?”
青衣人本來已經在往後退,聽見這一聲大喝,立刻全部跑了,跑得比馬還快。
朱猛本來又想笑的,卻還沒有笑出來,因為他忽然聽見一個人嘆着氣說,“現在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像孫通那麽不怕死的人實在不多。”
小高已經坐下,就坐在孫通剛才坐的位子上,而且還把孫通剛才拔劍時跌落的劍鞘撿起來,放在桌上,和他自己那柄用粗布包住的劍放在一起。他沒有用正眼去看朱猛,可是他知道朱猛的臉色已經變了。然後他就發現朱猛已經到了他面前,高高的騎在馬上,用一雙銅鈴般的銳眼瞪着他。
小高好像沒有看見。他在喝茶。杯子裏的茶已涼了,他潑掉,再從壺裏倒了一杯,又潑悼,因為壺裏的茶也是冷的,可是他居然還要再倒一杯。
朱猛一直瞪着他,忽然大聲問:“你在幹什麽?”
“我在喝茶。”小高說:“我口渴,想喝茶。”
“可是你沒有喝。”
“因為茶已經冷了,”小高說:“我一向不喜歡喝冷茶。”他嘆了口氣:“喝酒我不在乎,什麽樣的酒我都喝,可是,喝茶我一向很講究,冷茶是萬萬喝不得的,要我喝冷茶,我寧可喝毒酒。”
“難道你還想從這個茶壺裏倒杯熱茶出來?”朱猛問小高。
“我本來就在這麽想。”
“你知不知道這壺茶已經完全冷了。”
“我知道。”小高說:“我當然知道。”
朱猛看着他,就好像看着個怪物一樣:“你知道這壺茶已經冷了,可是你還想從這壺茶裏倒杯熱的出來。”
“不但要熱的,而且還要燙。”小高說:“又滾又熱的茶才好喝。”
朱猛忽然又笑了,回頭告訴釘鞋:“我本來想把這小子的腦袋砍下來的,可是我現在不能砍了。”朱猛大笑道:“這小子是個瘋子,老子從來不砍瘋子的腦袋。”
釘鞋沒有笑,因為他看見了一件怪事。他看見小高居然真的從那壺冷茶裏,倒了一杯熱的出來,滾燙的熱茶,燙得冒煙。
朱猛的笑聲也很快就停頓,因為他也看見了這件事。看見這種事之後還能夠笑得出來的人并不多。能夠用掌心的內力和熱力,把一壺冷茶變成熱茶的人也不多。
朱猛忽然又回頭問釘鞋:“這小子是不是瘋子?”
“好像不是。”
“這小子是不是好像還有他娘的一點真功夫?”
“好像是的。”
“想不到這小子還真是好小子。”朱猛說:“老子居然差一點看走眼了。”說完了這句恬,他就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做出來的事。他忽然下了馬,把手裏的大砍刀往地上一插,走到小高面前,一本正經的抱拳行了禮,一本正經的說:“你不是瘋子,你是條好漢,只要你肯認我做兄弟,肯陪我回去痛痛快快的喝幾天酒,我馬上就跪下來跟你磕三個響頭。”
“雄獅堂”好手如雲,雄獅朱猛威震河洛,以他的身分,怎麽會如此巴結一個無名的落拓的少年?可是看他的樣子,卻一點不像是假的。
小高好像已經怔住了,怔了半天,才嘆口氣,苦笑道:“現在我才相信江湖中人說的不假,雄獅朱猛果然是個了不起的角色,難怪有那麽多人服你,肯為你去賣命了。”
“你呢?”朱猛立刻問:“你肯不肯交我朱猛這個朋友?”
小高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聲說:“交朋友就交朋友,交個朋友有什麽了不起。”他的聲音比朱猛還大:“我高漸飛在江湖中混了幾個月,還沒有遇到過一個像你這麽樣看得起我的人,我為什麽不能交你這個朋友?”
朱猛仰面大笑,“好!說得好!”
“只不過磕頭這件事千萬要免掉。”小高說:“你跟我跪下來,我也不能站着,若是兩個人全跪在地上磕頭,你磕過來,我磕過去,豈非變成一對磕頭蟲了?”他大聲說:“這種事我是絕不做的。”
朱猛立刻同意:“你說不做,咱們就不做。”
“我也不能陪你回去喝酒。”小高說:“我在長安還有個死約會。”
“那麽咱們就在這裏喝,喝他個痛快。”
“就在這裏喝?”小高皺眉:“你不怕司馬趕來?”
朱猛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就算他來了又有什麽了不起?老子最多也只不過把這條命去跟他拼掉而已,他還能把老子怎麽樣?”朱猛大聲道:“可是咱們這頓酒卻是非喝不可的,不喝比死還難受。”
“好!喝就喝。”小高說:“要是你不怕,我怕個鳥。”
茶館裏非但沒有客人,連夥汁都溜了。幸好酒壇子不會溜。朱猛小高喝酒,釘鞋倒酒,倒的還沒有喝的快,一壇酒還沒有喝完。遠處已有馬蹄聲傳來。
蹄聲密如緊鼓,來的馬至少也有六七十匹。紅花集本來就在司馬超群的勢力範圍之內,如果有人說只要司馬一聲令下,片刻間就可以把這地方踩為平地,那也不能算太誇張。
但是朱猛卻連眼睛都沒有眨,千裏拿着滿滿的一大碗酒,也沒有一滴潑出來。“我再敬你三大碗。”他對小高說:“祝你多福多壽,身子健康。”
“好!我喝。”他喝得雖快,馬蹄聲的來勢更快,這三碗酒喝完,蹄聲聽來已如雷鳴。
釘鞋捧着酒壇子的手已經有點發軟了,朱猛卻還是面不改色:“這次輪到你敬我了。”他對小高說:“你最少也得敬我三大碗。”
釘鞋忽然插嘴:“報告堂主,這三碗恐怕是不能再喝了。”
朱猛暴怒:“為什麽?為什麽不能喝?”
“報告堂主,再喝下去,這位高少爺的性命恐怕也要陪堂主一起拼掉。”
朱猛怒氣忽然消失,忽然長長嘆息,“他說的也有理,我的性命拼掉無妨,為什麽要連累你?”
他正想一躍而起,小高卻按住了他的肩,輕描淡寫的說:“我的命又不比你值錢,你能拼命,我為什麽不能?何況我們也未必就拼不過他們。”
朱猛又大笑:“有理,你說得更有理。”
小高說:“所以我也要敬你三大碗,也祝你多福多壽,身子康健。”
兩個人同時大笑,笑聲還未停,奔雷般的馬蹄聲已繞過這家茶館,在片刻間就把茶館包圍。蹄聲驟然停頓,幾聲斷續的馬嘶聲過後,所有的聲音都沒有了。天地問忽然變得傻死一般靜寂,這問茶館就是個墳墓。
釘鞋忽然也坐下來,苦笑道:“報告堂主,現在我也想喝點酒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