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曲江盛宴(下)
“哦?”懷慶帝挑眉,“他有何不妥?”
霍詹小心翼翼,似乎是在斟酌詞語:“那日我與其他幾位同考官用膳後回來,我想散散步消食,卻見九皇子步履匆匆地走進鎖有試題的房間裏……不知道在做什麽。”
“說完了嗎?”鄭允浩突然插嘴進來,只見他曼斯條理地站起身來,走到幾人身邊,一臉認真地問沈世祿道,“沈大人,你确定我們收了沈狀元的錢?證據呢?”
“九皇子做事謹慎,自然不會留下把柄!”沈世祿冷哼了一聲。
“哦?你沒有,就敢血口噴人,冤枉我與皇子妃?”鄭允浩說着,又看向霍詹,問道,“那麽霍大人,你是哪一日的哪一個時辰看見我進了鎖有試題的房間呢?”
霍詹想了想,一副自信的樣子道:“是二月七日的午時一刻。”
“哦,二月七日的午時一刻,我也想起來了。”鄭允浩揚唇一笑,轉向歐陽處道,“歐陽公,你可記得,當日你也在房中,而且你還正在整理策論的試題?”
一旁的歐陽處想了想,似乎記起來了,道:“是的,陛下,那日我也在,九皇子他……”
鄭允浩做了個手勢制止了他的話,笑道:“說來也不好意思,當日皇子妃說想求歐陽公的一幅丹青,我怕被人瞧見了以為我與歐陽公私相授受,故而想避人耳目,我進去後說明來意沒多久,為了避嫌,我便出去了,連試題是什麽也未看見,哪來的試題賣給沈狀元呢?”
歐陽處附和道:“事情确實如九皇子所說,臣還畫了一幅青松迎照圖送給皇子妃,落款的日子正是二月七日。”
霍詹一聽,忙解釋道:“許是臣記錯了,可能是二月八日……”
“放肆!”金在中厲喝一聲,一雙美目陰冷得能将人冰住,“二月八日九皇子上午上完朝就去見了德妃娘娘,用完午膳就回了皇子府,如何能有時間去找試題?霍詹你分明就是想誣陷九皇子!是誰指使你與沈昌元連成一氣,還不快從實招來!”
他氣勢淩人,陰冷的目光能叫人兩腿打顫,霍詹本就心虛,聞言竟吓得跪倒在地,連聲道:
“是臣糊塗了,是臣糊塗了!”
“更何況,會試若做得假,那麽殿試又如何做得假呢?試題乃陛下親出,一送到禮部就被鎖了進去,鑰匙就在歐陽公手裏,難不成,歐陽公也與我們有勾結?”金在中目光柔和了許多,擡頭直視歐陽處,歐陽處連忙擺手道:
“陛下明察,老臣身為主考官,怎麽可能去做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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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就聽一個怯怯的聲音插嘴進來:“可是……陛下,學生确實收到了一張條子,上頭寫着,若是肯花兩萬兩,便把試題賣給學生。”
衆人一看,卻是一直默不作聲被忽略的另一個士子楊壽,他說着,從袖子裏拿了一張條子出來。
胡連貴連忙去拿了過來,交由懷慶帝。
懷慶帝拿過條子一看,發現那條子雖然沒有落款,卻非常明顯是鄭允浩的字跡!他将紙條按在手裏,問楊壽道:“這條子,你是如何拿到的?”
楊壽道:“是會試前兩天,二月七日晚上,有人從門縫中塞進來的,學生沒有錢,也不屑于做這種事,故并未理會。後來殿試過後,學生落第,便想收拾包袱回家,沒想到卻在路上碰上了全州同鄉,他們其中也有一人收到了這張條子,且說……金俊秀金年兄也收到了,後來沈昌元沈年兄說是九皇子在賣試題,學生與其他幾個士子想了想,覺得事有蹊跷,便大膽擊了登聞鼓,希望陛下能查明真相。”
他話中之意倒是指向了金俊秀,一旁的金俊秀也坐不住了,忙出來行禮道:“陛下,學生确實也收到了紙條,可學生與楊年兄一樣,也一貧如洗,故同樣沒有放在心上……後來學生中了探花,一來覺得幸運,二來覺得考試并沒有哪裏不公,便更沒将此事放于心上了。”
他這樣說倒有理,但卻無法排除買了試題的嫌疑。
懷慶帝皺起眉頭,看向了鄭允浩,正要說話,卻聽一旁的白雲山開了口:
“陛下,聽聞如此,臣倒記起來一件事……”他說着,看了看一旁面色不好的鄭允清,似乎有難言之隐。
“你說!”懷慶帝大手一揮。
白雲山這才如釋重負一般,道:“前兩日殿試皇榜公布後,五皇子來找過臣,與臣商議半月後吏部的考試,言語之間透露出想知道考題的意思……”
殿試之後,這些常科登第的進士還需經過吏部的考試才可被授予官職,白雲山是吏部侍郎,而襄王鄭允清正在吏部做事,白雲山此話的言外之意,就是鄭允清與鄭允浩聯手買賣考題籠絡新進官員、結黨營私了!
懷慶帝聞言登時大怒,拍案而起:“放肆!你們兩個逆子給我跪下說話!”
鄭允清與鄭允浩有些不情願地跪了下來。
懷慶帝正要呵斥兩人,就聽一旁的金在中含笑的聲音:
“陛下,請勿動怒,臣下還有一件事,沒有禀報。”
懷慶帝臉一沉,道:“說。”
金在中竟也從袖子裏拿出一張條子來,呈給胡連貴:“其實當時沈狀元也收到了一張條子,不過他将條子交給了我,我當時拿到手就發覺這是九皇子殿下的字跡,不由得犯了疑惑,九皇子若在買賣試題,我怎麽會不知道呢?于是我按照條子上說的,把兩萬兩存進了錢莊裏,還叫人盯着這個錢莊的戶頭,後來派人查了才知道,這個錢莊是慕松慕大人的堂弟慕竹的所有物……後來,我确實收到了試題,不過據說與考試的試題不太一樣,臣下深知這件事事有蹊跷,也擔心今日會有人找九皇子殿下的麻煩,故特意做了準備将這紙條帶了來!”
他說着,美目朝一旁看好戲的鄭允逸看了一眼,那鄭允逸頓時心中咯噔一下——這件事恐怕又要被他利用!
而一旁正瞧好戲的慕松猛地反應過來,忙出來澄清:“陛下,這件事微臣委實不知啊!若真是臣的堂弟在騙人錢財,臣定然大義滅親!”
“好,去把慕竹給朕押來!快!”懷慶帝揚了揚臉,便有人大步出去了。
場上衆人都大氣也不敢出,大眼瞪小眼地等着事情結果。
沒過多久,那慕竹就被帶了回來,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聽懷慶帝問他這個戶頭是誰開的,他想了想便毫不猶豫道:“回陛下的話,據草民手底下的掌櫃形容,說是一個胖胖的、衣着不凡的中年男子,一副富人家管事的模樣,那人開了戶頭,什麽也沒多說……後來果然有人往這個戶頭送錢,而且每次都是兩萬兩,草民覺得蹊跷,便偷偷瞧過來人,來人像是、像是……”他說着,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四周,又低下頭道,“像是雍王府裏的榮管事……草民以為雍王殿下是要照顧草民的生意,當然很高興,也就什麽都沒有多問這件事……”他想了想,又道,“不過最近這個戶頭上的錢都已經被取出了,戶頭也已經被抹掉了,不過草民那裏做了賬,陛下若是想看,草民定雙手奉上!”
随着他的話出口,一旁雍王鄭允逸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沒等他出口反駁,就聽鄭允浩叫起來道:
“哦!原來是你啊四哥!你自己騙人家錢財,還想栽贓給我!你怎麽這麽壞啊!”
鄭允逸背上全是冷汗,忙在一旁跪下來:“父皇,兒臣并未叫榮管事去做這種事啊!兒臣近日忙于工部丈量土地之事,如何還有精力去做這種事,更何況兒臣又不缺錢財,又怎麽會知法犯法!”
他拉不攏沈昌珉後心中不甘,正好打聽到沈昌元與沈昌珉的事,便找到了沈昌元,從沈昌元口中得知是金在中與沈昌珉有私交,便起了栽贓嫁禍之心。他當時正愁如何栽贓鄭允浩與金在中科舉舞弊一事,就從沈昌元口中得知了有舉子收到紙條一事,他拿來一看又去查了那錢莊,竟發現是慕家的錢莊,心中暗喜是慕家要對鄭允浩出手,他便以為自己可以坐收漁翁之利,于是鼓動白雲山和霍詹誣陷鄭允浩和鄭允清,可誰知,事情竟然會發展成這樣!
金在中看着鄭允逸滿頭大汗的樣子,在心中冷笑,鄭允逸沒想到吧,他一直都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早就派人跟着沈昌元,發現他與鄭允逸有勾結之後,就與鄭允浩商量,兩人認為,與其坐等反擊,不如先下手為強!于是兩人請了字跡模仿高手來模仿鄭允浩的字,那字跡九分像一分不像——之所以不用金在中模仿,是因為懷慶帝認得他模仿的鄭允浩字跡!随後金在中叫元碩易容成榮管事的模樣去慕竹的錢莊開戶頭,之所以選擇慕家的錢莊,是因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漏洞——若是慕家知道了,只會以為是鄭允逸要對鄭允浩動手;而鄭允逸知道了,只會以為是慕家要對鄭允浩動手,這兩家互相猜忌,卻都把鄭允浩當做死敵,都想看着對方與鄭允浩兩虎相争,結果卻反被鄭允浩利用了!
之後便把這些紙條塞到一些舉子的門縫中,包括榜眼薛春林、探花金俊秀以及這兩人的兩個同鄉——金在中經歷過一世,自然知道榜眼和探花是誰!不過就算那些舉子真的來彙錢,他們也只能拿到假試題,雖然拿到假試題,但他們絕不敢聲張——這科舉舞弊一事若是被查到,可是要誅九族的,誰會拿九族開玩笑?當然是只當自己花錢買個教訓了!而那些正直而沒有拿錢買的,定然會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不把這紙條放在心上,直到考試結果出來,定會有人懷疑沈昌珉、薛春林和金俊秀中了一鼎甲是因為買到了試題的緣故,畢竟這三人實在太年輕,簡直不可思議!
這件事一旦被揪到懷慶帝面前,他一定會徹查,也一定會查到慕竹的錢莊裏去,鄭允逸以為就算查到也會是慕家人遭殃,自然不放在心上,誰知道,查出來的,竟是他自己的心腹榮管事!
恐怕他現在都還在想這件事怎麽會演變成這樣吧!
上座的懷慶帝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鄭允逸、鄭允清、鄭允浩以及慕家的糾葛,他早就看在眼裏,只是沒想到鄭允逸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來誣陷自己的兩個弟弟!簡直不可饒恕!
鄭允逸不用擡頭也能感受到懷慶帝那陰冷的目光,眼中閃過一絲惱怒,喉頭卻似是哽咽一般懇切道:“父皇,兒臣是被冤枉的啊,兒臣不知道榮管事會背着兒臣做這種事,兒臣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啊!”
懷慶帝臉上閃過一絲厭惡,卻被竭力壓了下來,聲音冷厲:“沈世祿!你還有何話要說?參你中飽私囊的奏折早已放在了朕的案頭,如今你不思悔改,竟還想誣陷九皇子!”
沈世祿聽到皇帝點自己的名,知道自己大勢已去,卻依舊不甘心地“砰砰”磕頭:“老臣是一時糊塗啊,求陛下看在沈狀元的面子上饒老臣一命,饒過沈家四百五十七口人吧!陛下……”
懷慶帝聞言,竟也冷笑一聲:“你可真是個好爺爺啊!”
沈昌珉聞言,默不作聲地垂下了頭。沈世祿越是如此,皇帝只會越同情他,到時候沈家颠覆,也就越牽連不到他了。
懷慶帝擡眼掃了一圈跪在地上的大臣們,誰是誰的人他早已了然于胸,只不過今天,這些人也太心急了,竟如此大膽地想将他玩弄于鼓掌之間!真是膽大包天!
“砰”一聲,懷慶帝面前的桌案已經被掀翻在地,衆人忙都跪在地上,白雲山霍詹等人更是惴惴不安、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小心被發落了人頭落地。
“胡連貴,拟旨!”懷慶帝終于發話,聲音低沉,“着,新科狀元沈昌珉為正五品監察禦史,責辦江南織造沈世祿中飽私囊一案,如有一分徇私,同罪!”
沈昌珉連忙謝恩:“多謝陛下皇恩浩蕩,微臣定當不負聖恩,秉公辦理!”
沈世祿已然昏厥過去,只剩沈昌元伏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
懷慶帝看了眼鄭允逸,又沉聲道:“楊庭之,去把雍王府的管事給朕抓到京都府去,好好審審!”
“是!”
“父皇,兒臣真的是冤枉的啊,父皇……”鄭允逸還想用哀兵之計,正要膝行上前,卻被懷慶帝一腳踹在胸口:
“雍王,禁足,禁足!”
說着,他再也不想多說什麽,轉身拂袖而去。
懷慶帝那一腳十分之重,倒在地上還差點吐出一口血來,他目光瘋狂而猙獰地看向金在中,冷笑起來,好啊,金在中,你可真能算計,不過你等着,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不,折磨你,讓你生不如死!
金在中對上鄭允逸的視線,只是輕輕揚唇笑着,看着他被侍衛“請走”,這才轉過頭去,對着沈昌珉笑道:
“恭喜了,你可真沒叫我失望……不過,為何不要賜婚呢?難道真的有心上人?”
沈昌珉抿唇一笑,俊美而稚氣的臉龐在陽光照耀下,有幾分不真實:“你不是最清楚的嗎?”他說着,一字一頓稱呼道,“皇、子、妃。”
他眼中的異樣令金在中猝然一驚,只是沒等他回過神來,沈昌珉已經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而一雙手也纏上了他的腰肢:
“回家了,旭卿。”
他轉過身,擡起頭嫣然一笑:“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