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一鳴驚人
會試的三場考試結束的第二天,捷報傳來,越州解元沈昌珉得了會試第一名,成了會元。
那沈昌珉先前雖是個解元,卻默默無聞,而且年紀才十五歲,因此從未有人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如今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竟勇奪會試魁首,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他先前住下的客棧也賓客盈門,不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來找他,希望能在這個會元成為狀元之前攀點關系連先前将他看得輕賤的掌櫃都整天眉開眼笑,還免了沈昌珉的所有費用,如今他的客棧住過會元,說不定還要住狀元,日後生意定然興旺,叫他如何不眉開眼笑?
然而沈昌珉卻并沒有因為自己中了會元而高興,他閉門謝客,一手拿着書本正看書。
“吱呀”一聲,獨活端着一碗雞湯從外面進來,喜氣洋洋地走過來道:“少爺,這是掌櫃的送給你的,說少爺你身子弱,要好好補補。”
沈昌珉看了眼碗中金黃色的湯水,嗤笑了一聲,眼中帶着嘲諷:“我可消受不起,你還給他吧!”
跟高踩低的事情他見得多了,當一個人得勢時,總會有那麽一群人帶着讨好的笑臉前來巴結,可當一個人失勢了,別說雪中送炭,就是不落井下石,都已經算是很厚道了。世人多淺薄,只知眼前利,卻不知日後事。
可日後事,誰又能料到呢?所以,趨利避害,也是人之本能罷了。
“少爺,反正他都送了,咱們又不吃虧,你就喝了吧。”獨活将雞湯推至沈昌珉眼前,勸他道,“再說了,少爺您身子也未好透,又考了這麽些天,補補也好嘛!”
沈昌珉的眼睛依舊落在書本上,聲音淡淡的:“那你喝了吧,這麽油膩,我喝不下去。”
“少爺……”獨活還想勸他,卻聽外頭響起了一陣粗魯的敲門聲,随之而來的是一個兇惡的聲音:
“快開門!二少爺要見你!”
一聽到這個聲音,獨活猛地瑟縮了一下,臉上也難看了起來,他遲疑地看着沈昌珉,問道:“少爺,二、二少爺來了……”
他的話音還未落下,就聽外面的聲音換了:“沈昌珉,還不快給本少爺開門!”他說着,竟不管不顧地一腳踹開了門。
來人是一主一仆,主子模樣的人約莫二十出頭,穿着打扮很是貴氣,長相雖尚可,卻帶着一股子嚣張跋扈的公子哥的不善與蠻橫,而他身旁的仆子,則更是一副鄙陋專橫的模樣。
來人正是沈世祿二兒子的長子沈昌元,他整天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哪裏是讀書的料,鄉試就落榜了,但沈世祿身為江南織造,自然有的是手段把他往京都裏送。他與沈昌珉同是沈家的舉子,本來是一起到京都來的,但沈昌元半路就把沈昌珉主仆二人趕下了馬車,搶走了兩人的盤纏,本以為沈昌珉怎麽也趕不到京都了,沒想到沈昌珉不僅按時到了,還考中了會試頭名,他自然不甘心,故而巴巴地趕來了。
兩人的動靜太大,将隔壁房間的人都吸引了過來,畢竟沈昌珉現在聲名顯赫,他的事自然大有人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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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昌珉依舊心無旁骛地看着書,将來人視作無物。
沈昌元自然不甘心,陰陽怪氣地說道:“喲,你現在還真是鯉魚躍龍門,山雞變鳳凰了,連本公子都敢不認了!”
周圍圍觀的人紛紛打量着他,不知道他是誰。
只聽他接着道:“想當年你在我身邊當狗的時候,一口一個二少爺,叫得那叫一個好聽,我叫你跪下你就跪下,我叫你學狗叫你就學狗叫,那時候的你,可真是一條好狗……怎麽,現在得了點甜頭,你就不知道你的主子是誰了?”
他的話說得難聽,獨活已經叫了起來:“二少爺,不許你這樣說少爺!”他沖動出口,随即就有些害怕,膽怯地看着沈昌元,聲音也小了不少,“五少爺,畢竟是你弟弟啊……”
“我弟弟?哈哈哈哈,我會有這樣的弟弟?!”沈昌元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似的大笑起來,随即滿眼輕蔑和嘲諷地說道,“他不過是個下賤的女人和一個窩囊廢生出來的一個小雜種,你們不知道,他老子的娘就是一個爬上我二爺爺床的洗腳丫頭,不知廉恥生下了他老子,他老子不知道有多窩囊,早就得了肺痨死了!他那下賤的娘更下賤,竟敢勾引我四叔,死了就死了,還留下他這個小雜種讓我四叔當便宜爹……”
他的話雖然難聽,卻道出了沈昌珉的身世,令周圍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心想這斯斯文文的沈會元竟然有這樣不堪的身世,臉上如此想,他們瞧着沈昌珉的眼神也異樣了起來。
沈昌珉臉上毫無異樣,只是所有人都沒看見,他另一只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已然緊緊握成拳,連關節都泛出白色。
獨活聽了他那些難聽的話,又見周圍人議論紛紛,而沈昌珉又沒有任何反應,早已氣得渾身顫抖,上前就去推沈昌元:“不許你這樣說少爺,你滾出去!”
可他年紀才十三歲,哪裏是沈昌元的對手,竟被沈昌元一把反推過去,猛地撞到了牆上,跌倒在了地上,沈昌元還不放過他,一腳踩在了他的手上,面色猙獰地冷笑道:“反了你,竟敢對本少爺動手!”
獨活頓時痛得慘叫起來。
“夠了!”沈昌珉站起身來,冷冷地看着沈昌元,漂亮的黑眸中充滿了恨意,仿佛一頭小豹子,正伺機出動,“滾出去!”
沈昌元見他冷冷地盯着自己,心中立時更加惱火,冷笑着咬牙切齒道:“終于不當縮頭烏龜了?哼,沈昌珉,你以為你是誰?竟敢命令本少爺!”他說着,對一旁的仆子道,“去,給他兩個巴掌叫他清醒清醒!”
“是!”那仆子說着,就獰笑着挽起袖子走過去,“對不住了,五少爺!”
周圍人見他這樣,竟無人前來阻止。
沈昌珉身材單薄,如何是他的對手,冷笑一聲,正準備硬生生挨他兩個巴掌,那仆子突然手一抖,猛地捂着手哀嚎起來:
“哎呦!我的手,我的手……”
衆人都疑惑地看着他,突然聽見一個清澈的聲音含笑道:
“會元公可是天上下凡的文曲星,是打不得的。”
衆人看去,只見一衣着華麗的年輕公子從人群外走進來,他白皙的臉龐上五官端正,一雙漂亮清冽的鳳眸如一潭清幽的湖水,直挺的鼻梁,尖俏的下巴,淺色的唇微微彎起,帶着萬種風情,他舉手投足之間帶着十足的貴氣與優雅,身邊跟着一男一女的随侍,顯然是京都哪個大家族的貴公子。
沈昌珉和沈昌元見到他的到來,都有些吃驚,可沈昌元更多的是疑惑和不滿,可他也知道來人如此打扮,不像是平民百姓,因此也不敢太嚣張,只是高聲質問道:“你是誰?憑什麽管我們沈家的家事?”
金在中微微一笑,眼中閃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我是誰?我就是多管閑事之人!你說這是你們沈家的家事,可如果我一定要管呢?”
沈昌元聽他明目張膽地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與自己對着幹,有些下不了臺,壯了壯膽子朝着一邊的仆子使了個眼色:“那就別怪我不客氣!”
那仆子雖沒來由的有些心虛,卻仍舊威風凜凜地沖了上去,打算揍金在中一拳,可他的拳頭還未到金在中面前,手腕已經被金在中身邊的金欄握住了,金欄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手裏輕輕一使勁,立刻就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和那仆子的慘叫聲:
“啊,我的手——”
沈昌元的表情頓時閃爍了一下,随後變得萬分難看起來,他再蠢也知道,那人身邊的兩個侍從武功高強,随随便便就有可能要了自己的命,而且那人一看就是自己不能得罪的,縱然殺了自己也許也能夠平安無事。
他的表情自然沒能逃過金在中的眼睛,他的嘴角上揚的愈高,走到沈昌珉身邊,笑着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便轉頭對着沈昌元道:“從此以後,昌珉和沈家一刀兩斷,再無任何瓜葛……”
“你算什麽,你憑什麽這麽說!”沈昌元氣得要跳起來,沈昌珉這個小雜種竟敢和沈家一刀兩斷?他憑什麽?應該是沈家把他除名踢出去才對!
金在中冷笑,眼中是難以掩飾的厭惡:“你再說一句話,我就把沈世祿賄賂越州考官讓你中舉的事抖出去……”
沈昌元頓時慘白了一張臉,科舉舞弊這種事,就算是再小的鄉試也足以讓整個沈家都落入危險的境地,他不知眼前這個人是如何知道的,但他一定查過自己,自己再糾纏下去根本讨不到任何便宜。
他想到這裏,也不敢再待下去,毫無底氣地扔下一句“你給我等着!”就帶着仆子急匆匆離去了。
好戲看到這裏,衆人頓時更好奇來人的身份了,也想看看他與沈昌珉是什麽關系,然而那男的侍從已經關起了門一人一邊守在了門外,令他們什麽也看不見了,衆人也只好散去了。
房間裏,金在中對還在抽泣的獨活道:“獨活,你去外邊弄點藥敷一下吧,我有事與你家少爺單獨談。”
獨活連忙點了點頭,聽話地開門出去了。
“你都聽到了?”沈昌珉滿眼警惕地看着金在中,聲音帶着疏離。
金在中轉頭看着他,反問:“聽到又如何?”
沈昌珉聞言愣了愣,随即反應過來似的,自嘲地笑了笑:“呵,是啊,聽到又如何?反正我的事,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宣揚。”
金在中自顧自坐下來,眉頭舒展,笑着道:“我還沒恭喜你,獨占鳌頭,勇奪魁首。”
沈昌珉清秀的臉上露出淡漠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卻從未落進他的黑眸中:“多謝。”
金在中看了眼桌上粗劣的雞湯,笑着道:“看來趕着拿吃食巴結你的人不止我一個啊……”他說着,對一旁站着伺候的金籬道,“金籬,把食盒拿過來。”
“是。”金籬應了一聲,把食盒放到了桌上。
金在中親自打開食盒,拿出兩碟精致小巧的點心,他笑着對沈昌珉道:“別人叫廚子做的,一定不如我親手做的,牛乳紅棗糕和核露梅實糕,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他做的不多,大半都被鄭允浩霸占了,真是黑心腸。
沈昌珉卻看也不看那糕點一眼,黑眸如同幽潭一般,深不見底:“我和沈家的事,你憑什麽為我做決定?”
對方知道沈昌元,也知道沈世祿為了沈昌元賄賂考官的事,可見一定是去查過沈家,那麽自己的事,他也一定查得到。他雖年紀小,可早就在周圍人的惡意和不善中學會了揣度人心和時勢,他本能地覺得,眼前這個人,如此了解自己,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非常危險。
金在中聽到他的話,絲毫不驚訝,唇畔的笑容愈發燦爛:“你跟沈家有什麽糾葛,都與我無關,我只知道,沈家已經是烈火烹油,錦上添花,泰極否來了。你與沈家斷絕了關系,也免得日後沈家連累你……”他說着,一挑眉,問道,“難不成你舍不得?”
“呵。”沈昌珉冷笑一聲,“他們全都死光才好。”
金在中聞言,滿意地笑了笑:“沈昌元沈世祿那些人,等你身居高位的時候,殺他們就像踩死一只螞蟻那麽簡單,如今的力量對比,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沈昌珉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吃塊糕點吧,有些人想吃都吃不到呢。”金在中把碟子遞到他眼前,笑眼看他,“不要老是跟個小老頭一樣想這想那的,你才十五歲,偶爾吃吃喝喝消遣一下不好嗎?”
沈昌珉聞言頓了頓,這才伸手取了一塊做成桃花形狀的牛乳紅棗糕。
金在中望着他,看他吃進嘴裏,便問他道:“好吃嗎?”
沈昌珉垂着眼睑,半響沒說話,最後終于輕聲道:“很好吃,和我娘做的味道一樣。”
金在中的美目略一怔忡,随即笑着拍拍他的肩,道:“你喜歡就好。這幾天好好準備殿試,別的什麽都無需擔心……也不會再有人來騷擾你了。”
“多謝。”沈昌珉依舊是一句不輕不重的回答。
金在中并不在意,表情輕松地起身:“那麽,靜候佳音了。”
“不送。”
金在中轉過頭望了面無表情的沈昌珉一眼,便片刻也不停留地離開了。
他去查過沈昌珉和沈家之後,這才理解沈昌珉為何會有這樣的性子,為何會這樣憎恨沈家——
正如沈昌元所說,沈昌珉的父親沈緒貞是沈世褔的庶子,也是地位最低的一個庶子,因為他娘是沈府裏一個洗腳丫頭,地位非常低賤。沈世褔本就是沈家的二房,沈緒貞又是地位低下的庶子,當然不受寵,好在沈家對家族子弟的教育并無懈怠,沈緒貞也念了家塾,中過秀才。成年後,沈緒貞便從沈家搬了出來,到越州的一個小鎮上當私塾先生,娶了小鎮上一個身家清白、知書達理的女人,生下了沈昌珉,一家人十分美滿。
不過好景不長,沈昌珉六歲那年,沈緒貞感染了風寒,最後竟越病越重,沒多久就去世了。第二年,沈世褔做五十大壽,沈昌珉的母親張氏想讓沈昌珉過得好些,便借着祝壽的由頭回了沈家。可兩人孤兒寡母,如何是沈家那些人的對手,沈緒貞本有的一間店鋪被他的大哥沈緒宗霸占了,只給了張氏和沈昌珉一間小破屋子。更過分的是,沈緒貞的四哥沈緒海竟然在見過張氏後對她起了色心,在強行侮辱她之後,竟還反咬一口,聲稱是張氏勾引自己。
張氏不堪受辱,在流言四起的第二天就上吊自盡了,留下了稚子沈昌珉一人,孤苦無依。
後來,在沈世褔的做主下,沈緒海收留了沈昌珉,可沈緒海哪裏甘心當個便宜爹,沒過多久就打發了沈昌珉去沈世祿二兒子沈緒芳的兒子沈昌元身邊當伴讀,雖說明面上是伴讀,可事實上完全是去給人當下人使喚的,更甚者,沈昌元把他當下人都不如,動辄打罵,當出氣筒,闖禍了還叫他背黑鍋,他的日子過得屈辱而痛苦。
直到沈昌珉十二歲那年,沈世祿的大兒子病死,而他沒留下任何子嗣,他的妻子秦氏想從族中挑一個兒子過繼過去,挑來挑去,最後相中了沈昌珉,當然,不是因為他長得如何乖巧,或者秦氏如何可憐他,而是當時一群孩子在家塾裏念書,家塾先生提了一個問題,所有孩子都回答不上來,只有站在一旁的沈昌珉輕聲說了出來,而當時,秦氏就站在外面觀察他們。
被秦氏過繼過去後,沈昌珉的日子才漸漸好過了起來,在考上鄉試之後,更是被沈世祿和沈世褔大為誇贊,得到了與沈昌元一樣的待遇,一同赴京趕考。
只是,無論如何的彌補,仇恨的種子早就已經在沈昌珉幼小的心靈裏種下了,它生根發芽,如今,已然長成一棵參天大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