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沈長鶴隐在暗處, 柴漾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銳利的目光在她和沈佑之間移動。
沈佑比她先下意識地退了半步。
沈長鶴一步步朝沈佑走進,步履緩慢, 卻帶着威壓:“回家。”
沈佑倒吸一口氣。
他微微側頭想看柴漾,卻還是忍住, 橫起眉,咬着後槽牙道:“您又讓人跟蹤我。”
家醜不可外揚。
雖然柴漾也算不得“外”,但沈長鶴并不打算讓她看笑話。
他瞥了柴漾一眼, 淡淡收回目光:“離家出走的事情一次就夠了,這麽大了別教人操心。”
沈長鶴擡手扶上沈佑的肩,用力捏了捏。
壓力襲卷而來。
沈佑氣笑了。他顧及到柴漾還在場,忍着憤怒,壓低了聲音:“操心?您這不叫操心。這是控制欲強。”
沈長鶴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再說, 我也沒離家出走!”轉念想到自己已經成年了, 可以不用事事都得到監護人的同意, “我找工作呢,您別給我幹預我好嗎?”
說着他挺直腰板,抵起爺爺放在他肩上的手。
少年的聲音有些顫, 脖頸的線條倔強,背在身後的手隐約也抖着。
柴漾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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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沈家自己的孫子都活得這麽不自在啊……真是可恨又可笑。
拇指用力掐下虎口,柴漾回過神, 深吸一口氣,揚起官方的笑容,走到沈佑身邊。
“沈董。”
她朝沈長鶴微微點了下巴,嘴角揚起一抹諷笑, 擡手放在沈佑另一側肩上, 輕輕拍了拍。
“我還有點事, 之後再聯系。”
說着繞到沈佑身後,走進茶室拿包。
沈長鶴目光沉下來:“想找實習,家裏公司不夠你去的嗎?”
沈佑頂嘴:“又沒我想幹的。”
沈長鶴鼻孔出氣,剛想罵他,就看見柴漾穿好外套,拎着包走了出來。
“我已經結賬了。”她慢條斯理地在胸前系好圍巾,“沈董放心,沈家小少爺在我這裏不會吃虧的。”
她知道沈長鶴怕什麽,所以話裏有話。
沈長鶴死死盯了柴漾一會兒,甩開袖子離去,對沈佑留下一句:“回家。”
沈佑踯躅了一下,看到轉角沈長鶴身邊的保镖。
沈長鶴停下腳步,轉頭:“不要讓我等你。”
少年頭疼地翻了個白眼。
沈長鶴目光悠長,落在她身上,而後就當她不存在一般慢慢移開。
她微微挑了一下眉。
到底是老狐貍,很沉得住氣。
她不覺得沈長鶴是跟蹤了她才到這裏的,也許是跟着沈佑的人給他彙報或者拍了照,這才勞他大駕光臨。
他沒有在沈佑面前和她敘舊。
不知道他不是害怕自己現在就在沈佑面前攤牌才果斷離開。
“沈董慢走。”她拖長聲音,玩味道。
在沈長鶴拉開一點距離後,沈佑雙手合十,悄聲對她說:“對不起,我家一向這樣,我會處理好的。實戰我不會缺席,您放心!”
說完,飛也似地跟上了沈長鶴。
走廊重歸寂靜,她長長吐了一口氣,緩緩往外走,用力吐出濁氣。
好像重新活了過來。
方才被沈長鶴突然出現激起的應激狀态竟驚出了滿背的汗。
她慢悠悠地走到外面。
冬日的冷風吹開她額前被汗水黏起的碎發,她裹着帽子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去。
沈長鶴的車從她面前徐徐開走,沒看錯的話,他在後座還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裏好像有幾分忌憚。
她別過臉,走到最近的一家街邊奶茶店。
“普通的珍珠奶茶,中杯就好。”
包挎在臂彎,雙手捧起奶茶,微微凍紅的指尖在無限蔓延的暖意中從微屈到伸直。
她捧着奶茶,漫無目的地走在主路的步行道,白霧從鼻尖往上飄,還未飄到幹枯的樹杈上就被北風吹散。
一粒珍珠伴着奶茶滾入她的齒間,糯軟的口感讓她有些恍惚。
……
十年前的那天,她攥着靠幫別人寫作業攢下來的錢,買了兩杯奶茶,想帶給病中的母親過過嘴瘾,準備和她說一下線下比賽的時間和地點。
興奮地上樓,推開門便看到一個衣着光鮮亮麗的女人站在客廳,地上一片狼籍。
“喲,這就是那個小賤種?”女人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
柴漾本能地往後縮了兩步,而後聽見母親微弱的聲音。她心裏一驚,連鞋都沒來得及換,徑直往裏沖。
路過那女人身邊時,竟被她一把推倒在地。
兩杯奶茶一口沒喝就滾落在地。
她重重摔在狼藉一地的碎片上。
……
她停在紅綠燈前,報複性地吸了一口奶茶。
抿起嘴唇,後槽牙用力碾磨着那些珍珠。
她知道現在的奶茶品種口味都很多,可每次都只會點最普通的珍珠奶茶。
不算特別好喝。
但那是她當年沒能喝上的。
她已經很久沒有和沈長鶴見面了,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當年。
陰鸷威嚴,手段狠辣。
他只是微微躬身站在她家那個破敗的出租屋,輕描淡寫幾句話就壓垮了她的母親。
她們母女明明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卻要被他當作是暗中籌謀的別有用心。
他冷眼旁觀着自己的正經兒媳對她病重的母親語言羞辱、拳打腳踢、歇斯底裏,他看着她語氣冰冷地說:“這個孩子我就帶走了。”
年少的恐懼和絕望會在時間中被放大,以至于她每一次聽見沈長鶴的聲音都很惡心,喘不過氣。?
不過,或許是因為這些年她逐漸有了自己的事業,在沈長鶴面前講話一天比一天有底氣。
她嘲諷,陰陽怪氣,他都不會說什麽。
再次面對面,他似乎比她印象中更紙老虎一點。
“滴滴——”
喇叭聲響起,柴漾回過神,一輛沒印象的車停在面前。
柴漾輕咬吸管,歪頭打量。
車窗防窺,她看不見裏面的人。很快,副駕的車窗緩緩落下,徐敬探出頭來,看着她欲言又止。
柴漾勾了一下嘴角。
有司機有徐敬在的豪車,後座是誰不言而喻。
“有事兒?”她眨眨眼。
徐敬點頭:“這兒不好久停,柴總先上來?”
柴漾一手端着奶茶,一手拉開後座車門鑽了進去,果不其然在後面看見了那個男人。
厲寧策坐在司機正後方,左手手肘悠閑搭在窗緣。筆記本電腦墊在膝蓋上,右手指尖輕輕在觸控板上滑動。
黑色呢子外套随意放在中間,淺藍色襯衣上沒有打領帶,領口微敞。
修長的脖子線條從下颌出發,延伸進衣領下。
他好像在開語音會議。
偶爾會打開麥克風,低沉而有磁性的外語從他的喉嚨裏潺潺流淌出來。
難怪徐敬剛才大氣不敢出的模樣,可能是怕幹擾他發言。
柴漾一時分辨不出來是什麽語言,又怕他屏幕上有什麽商業機密,坐穩後就別開臉看向窗外,安靜等他結束。
窗外的景色飛快得向後飄去,她捧着奶茶目光放空。
很奇怪,柴漾在茶室還緊繃的狀态驟然放松了下來。車內暖風吹拂,她竟不知不覺頭抵着車窗,悠悠睡了過去。
握着奶茶的手微微松了松。
厲寧策看見她一聲不吭地睡着了,目光落在她手上的奶茶,眼見着要從手裏脫離,眉梢跳了跳,在掉下去之前從柴漾手裏接過來。
她的小拇指無意識地勾了一下他的掌心。
厲寧策動作頓了頓。
半晌,他才抽離,輕輕把後座的中央扶手放下,把奶茶放進杯架。
會議結束後,他在搜索引擎裏輸進奶茶的品牌,而後退出,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徐敬在後視鏡裏看他:“還是……往溪山雅苑開嗎?”
厲寧策擡眸:“去濯心寓。”
車過減速帶時,柴漾被陡然颠醒。
眼皮沉沉的一時睜不開。她閉着眼睛在困意中掙紮了一會兒,直到周圍安靜下來,她瞳孔縮了一下,睜開眼。
厲寧策仰靠着閉目養神,司機和徐敬都已經不在。
“醒了?”男人撩起眼皮,聲音微啞。
“怎麽不叫我。”柴漾指尖在太陽穴轉了兩圈,“還好今天沒什麽事情。”
厲寧策看着她的動作:“昨晚醒酒湯喝了沒?”
柴漾有些心虛,沒敢說她放涼後才喝的。
只點頭:“必須喝,那可是你做的。”
厲寧策颔首,收起中央扶手,把剩下半杯奶茶遞給她。
柴漾接過,還是溫熱的。
“這個品牌太小了,能搜到的它出過幾次食品安全問題,最好少喝。”
柴漾:“……”
街邊随手買的一杯而已,哪有空去查人家的食品公司啊。
她垂下眼眸:“嗯,反正也不想喝了。”
奶茶甜膩卻連接着昔日苦澀。猝不及防見到沈長鶴,讓她的心情跌入谷底,這點甜膩其實也救不回來。
“不開心?”
厲寧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一如當年連麥時那樣,話不多,但每一次都能問進她心裏。
一聲便把她喚到十六七歲的時光裏。
那些深夜的陪伴,她只有在他面前才會流露出些微真正的自我和脆弱。
從她被沈長鶴帶走起,她就始終憋着一口氣,懷着濃濃的恨意,從來沒有為此哭過。
她不敢哭,她怕母親在天上會擔心。
也怕會被沈長鶴瞧不起。
而現在,厲寧策的輕聲詢問,竟讓她眼睛酸澀。指尖捏着塑料杯壁,她吸了吸鼻子,眼眶漸漸水霧氤氲。
連一句完整的話都還沒說出來,眼淚嘩地湧出來。
然後泣不成聲。
她不脆弱,卻也并非如鐵石般堅強。她只是十年都沒有敢讓自己這樣放縱地品嘗着委屈的滋味。
還真是一發不可收。
她意識到厲寧策還在旁邊,連忙垂下頭,讓兩側的頭發遮住她的臉。
手裏緊攥的奶茶被厲寧策拿走,放在前排杯架上,她一抽一抽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動作。
下一秒,寬厚的手掌落在她腦後。
輕輕往前一帶,她鼻尖抵到厲寧策的鎖骨上。
他輕輕順着她的發絲滑下,托着她的腰緊緊攬在懷裏。
氣息噴在她耳側。
“沒事,我不看。”
一句話讓她徹底決堤,放聲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