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柴漾醒來時已經快午後了, 她揉着惺忪睡眼,看見厲寧策的消息,不禁發了會兒呆。
他撤回什麽了?
年底最後一周, 除了公司常規事務外,她也沒有做什麽特別的安排。
往常跨年, 袁青總是會組個大局,聚集一群充滿儀式感的少男少女們在海邊或山間民宿通宵。
年年有不一樣的玩法。
為了不掃興,她就把31號空出來, 所有事情都安排在30號之前。
今年她回國,但日程安排的習慣也保留了下來。
她告訴厲寧策:【日程很空,還沒有安排】
厲寧策徑直預約了她的檔期,說:【一起吧,有什麽想法盡管提。】
她好奇:【哦?我以為你已經定好了。】
厲寧策:【可不敢随意安排你。】
厲寧策這話意味深長, 柴漾驀地想到一件很瑣碎的往事。
那時候臨近線下賽, 雨落和屠神興致勃勃地計劃着他們見面後的活動, 柴漾和厲寧策在閉麥互毆。
戰況焦灼之際,忽然聽到屠神說:“我聽說凜北有家連鎖燒烤店挺好吃的,咱們比完帶小晚去吃!”
游戲中三水晚的角色動作停了下來, 沒有及時躲開攻擊,躺平在地。
厲寧策徐徐打出一個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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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漾靜默了一會兒,開麥:“你們安排自己就好, 別帶我,我不喜歡。”
聲線冰冰的,語調生硬。
雨落愣了一下,聲音溫柔:“心情不好嗎?”
屠神看了一眼她的戰績, 自認為發現了端倪:“因為又輸了吧, 走走走, 我們組排去亂殺!”
柴漾幹脆拒絕,下線。
厲寧策全程沒有說一句話,倒是她線下後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X:今晚通宵寫論文,實在不開心我陪你連麥。
他們連麥毫無暧昧可言。
基本上都是她負責說,他負責沉默。
柴漾想了想,回了句“我早睡,晚安”,之後便悶悶不樂躺回床上。
那是她第一次用冷淡态度對待游戲裏的朋友,也許厲寧策是憑這件事認定她不喜歡被人安排。
可實際上,那時的她只是在和自己鬧別扭罷了。
屠神說的那家連鎖店,她家樓下也有。
就是母親病重前打工的那家店。
在此之前,除了年齡,她從未暴露過自己的個人和家庭信息。當然,她也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和虛拟世界裏的朋友在現實中建立緊密的聯系。
無論屠神還是雨落,還是厲寧策,沒有人知道她在現實中是個家境落魄、沒有生父的女孩。
也沒有人知道在游戲裏熱情似火、活力四射的三水晚,在白天的學校裏是光鮮亮麗的人群後灰撲撲的背景板。
換做現在的她,決計不會那麽直接對隊友們表露出不滿的情緒,但當時,所有的自尊和驕傲都只存在于“三水晚”這個ID所承載的榮光和事跡上,所以語言中帶着下意識的抵觸,與本能的排斥。
她不是厭惡被屠神安排。
她只是感到恐懼,厭惡自己藏在網絡這張面具下的真實可能會被人發現的感覺。
她緩緩從床上爬起,一把拉開窗簾。
陽光倏地從窗外傾灑進來,暖意籠罩在她線條玲珑的身上,驅散了記憶裏的脆弱。
她靠在窗臺邊,回他:【等我想好了告訴你。】
盡管厲寧策也理解錯了她當時的意思,但她并不打算和他解釋。
不是所有過往都需要被和解。
那點獨屬于青春年少的卑微是她人生的一部分,縱然如今內心足夠強大,她也依舊想好好守護住那一刻的感受。
厲寧策一副全屏她做主的模樣,對話結束前甚至把最近兩周的日程空閑都發給了她。
“……”
這是要讓她安排半個月的活動嗎?
柴漾噗嗤一聲笑出來,整個人撲到軟軟的被子上,滾了兩圈,又在床上磨蹭了一會兒,起床已是正午了。
随便點了個午餐,吃完化了簡單的妝,驅車前往凜北私密性極好的一處茶室。
這是沈佑定的地方,他想和她聊一聊。
他是一個很會為自己争取機會的人,昨晚加了她好友後,立刻整理了自己的簡歷發給她,甚至還錄了一段自己在<重圍>裏的高端局視頻發給她。
組建戰隊和公司招人一樣,是雙向選擇的過程。
技術是否過關,理念是否契合,心理價位雙方是否滿意……找到最合适的隊員其實并不容易。
沈佑讓她看到了誠意,她也沒有拿喬,欣然答應會在年前和他聊一聊。
沒想到這少年開口道:“明天您有空嗎?”
幸好她有。
他選的地方很清靜,看上去是凜北豪門慣會選擇的地方。她目光從窗框上挂着的竹簾移開,落在少年看不出絲毫拘謹的臉龐。
“先問個題外話,凜北跨年有什麽活動?”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壺,為兩人各倒了一杯。
沈佑愣了一下,沒想到兩人剛坐下,她問的是這樣的問題。
“跨年的話,看喜歡什麽類型的活動了。”
熱鬧如酒吧,清淨如郊外景點,愛運動還有冬夜跨年騎行活動可以參加……他說着說着搖身一變,成了凜北小導游,恨不得在柴漾面前盡地主之誼。
柴漾看着這個眉眼有些冷淡倨傲的少年,沒想到他講起話來又有條理又有梗,重點分明。
對比其他幾位相繼準備簽約的隊員,沈佑是第一個給她有領隊感覺的人。
題外話結束,她開始問沈佑一些與<重圍>有關的問題。
盡管大衆都對電競選手停留在“網瘾少年”“只會打游戲”的刻板印象裏,但她分析過當前很多現役電競選手的數據,發現除去操作水平和天賦的個人差異外,越頂尖的選手對自己游戲的理解越透徹。
攻擊和防禦的數值,不同裝備有什麽效果,在比賽不同階段的裝備取舍,裝備搭配所能實現的效果……都可以是游戲理解的一部分。
越優秀越頂尖的人才往往具備某種意識或習得能力,即使他們沒有受過系統性的訓練和分析,也能在實踐中總結出規律,并根據每一次的版本更新對經驗進行動态調整。
有時候“預判”便來自于這種頂級意識。
柴漾要挑的第六位隊員,不僅要玩得好,更要會思考。
畢竟隊伍裏已經有幾個技術出衆的人才了,她現在最需要的,是一個優秀的大腦。
可以沒那麽聰明,但一定要敏銳好學。
出乎他意料,沈佑的侃侃而談比在直播間還要放得開,濤濤不絕地和她講着自己的游戲理解。
柴漾在內心一再感嘆,他太是他們需要的人了。
“雙核心戰術你怎麽看?”她抛出了之前對兩位教練提出的問題。
“過時了。”沈佑斬釘截鐵回答。
“哦?怎麽說?”
“這幾次技能改動的角色,都是雙核心必選的配置,但改動後兩類角色的收效不再平衡,而且互相的技能循環不再像以前那麽嚴絲合縫,原本一攻一守共進退的效果也會被削弱。”
“那你覺得新賽季會流行什麽戰術呢?”
“流行什麽不好說,但我認為比往年要更注重短板效應。”
“怎麽判斷的?”
“這幾次技改,雖然每次調整的都很微小,但放在一起看基本上是把最強勢和最弱勢的選項之間的差距縮小了。”
沈佑說得口幹舌燥,這才端起茶杯潤了潤嗓。
柴漾結過他的話:“你是想說,平衡?”
“是的。雙核心戰術下其他四個人都是保姆,為兩位核心選手服務,我預測在下個版本,人人都可以是核心。”
柴漾聽着沈佑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判斷,逐漸将他沈家小兒子的身份和他本人分開來。
他認真極了,完全沒有想玩票的意思。
“約個時間進行一場實戰吧,相當于俱樂部教練團的面試。”她同時在群裏告知了邢止和楚博航。
沈佑兩眼放光,熱切地答應了下來。
敲定好三方都合适的時間,柴漾問:“對了看你現在是在上大學?”
“對,在凜大讀的商科,九月份入學的。”
“凜大分數線挺高的。”
“高考被我姐逼着關小黑屋學了三個月,還行,挂線進的。現在的績點在我們年級倒數。”沈佑坦誠道,“你知道我家,我不想繼承家裏的公司,也不想出國,就擺爛了。”
柴漾:“……”
沈家小輩一個個擺爛成這樣,難怪沈長鶴急着把沈伊伊嫁出去。
“好,我了解了。不過有一點要說清楚,雖然我不知道其他俱樂部是什麽情況,但我個人并不希望我的隊員為了職業道路就肄業或者辍學。
“大部分運動員的職業生涯很短暫,電競選手更是如此,上了年紀……唔我們就按二十五歲算,腦速、手速和敏捷度會大打折扣。當然也有三十歲依然厲害的選手,這種特例暫且不提。
“對想要出成績、拿獎金的俱樂部、戰隊來說,只要考慮怎樣最大化利用你們的黃金年齡段就足夠了。但對于你個人來說,還有長遠的未來需要考慮,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個話題她在陶意許入職當天,就和他說溝通過,一定要把這些現實問題都要在簽合同階段和每位隊員談清楚。
她不管其他俱樂部怎麽做,至少她簽下來的每一個有競技夢的少年,她都要為他們的職業生涯以及長遠發展考慮。
轉型主播、教練、數據分析師、解說是其中一種選擇,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勝任。
退役後轉主播的确不失為一條好道路,火出圈的選手也不是沒有,但主播對于人氣與整活能力有很高的要求,沉默寡言的人往往也沖不出這個賽道
更多的是埋沒在人海裏的選手。
有人把青春耗在青訓營,最後卻沒能成為任何一家俱樂部的正式隊員。
有人辍學打競技,沒幾年被更年輕的人淘汰下來,在其他方面一無所長又沒有學歷加持,退役後的職業生涯步履維艱。
“我知道你家境殷實,也許不需要怎麽努力奮鬥就能過比別人好的生活,但既然你也是想追夢的人,就一定明白實現自我價值給內心帶來的成就感。”
沈佑輕輕撩了一下眼皮,他沒想到自己“面試”還能被喂心靈雞湯。
聽上去是以前上學時班主任在耳邊嚼爛的話。
他沉浸在有可能實戰後會被錄用的喜悅中,只敷衍地點頭,連柴漾安排他在休賽期補考補學分的要求都沒有聽清。
就聽見她最後一句:“你知道我們俱樂部的前身是什麽嗎?”
他搖頭。
柴漾望着他的眼睛:“是收購的Vix。”
沈佑怔住。
“你是雨落的粉絲,你也不想讓他失望對嗎?我希望你不要放棄學業,或許在未來,在退役後的某一天,你的專業能力也能讓你在俱樂部擁有一席之地,不是嗎?”
後面這段話純粹是她給沈佑畫的大餅了。
老板都習慣給人畫餅,她也不例外。
何況她希望能刷點好感度,讓她身份被揭露的那天,兩人關系不會變得那麽糟糕。
只是她沒想到,沈佑竟湧出了眼淚。
“真的是雨落待過的那個Vix嗎?我……我以前找他簽名的時候說,我以後也要進Vix。我、我一定會努力的!謝謝柴總!”
少年揮淚握拳,讓柴漾不禁感慨。
年輕真好,所有的情感都可以來得這樣氣勢洶洶。
“不用急着謝我,要感謝有能力的自己。”柴漾重新給他填滿茶杯,“我給你打個預防針,說不定以後你會恨我,厭惡我,甚至是防備我。”
話音剛落,她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柴漾低頭看了一眼。
——沈長鶴請求與你語音通話。
“嚯。”她看了一眼沈佑,“我去接個電話。”
沈長鶴語音通話請求響了許久都沒有挂斷,她到走廊裏才慢悠悠接通。
“什麽時候回來的?那邊的公司怎麽辦?”
“……您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她沒有“喂”出口就被沈長鶴的質問打斷,皺了皺眉頭,反問道。
沒等沈長鶴回應,她就又冷淡地道:“凜北這個圈子比我想象的小啊,這一晚上什麽事兒都能到您耳朵裏啊,今天白天是不是已經把我的底細都查幹淨了?”
沈長鶴沉默不語。
半晌,他蒼老的聲線傳來:“你回頭。”
柴漾下意識轉身,看見沈長鶴站在走廊盡頭,整個人隐藏在盆栽的陰影裏,不遠不近地看着她。
她條件反射般往後退了兩步,十年前的陰影恐懼席卷而來,指尖微微顫抖起來。
仿佛舊傷複發,痛感從手掌蔓延至整條手臂。
走,趕緊走。
她在心裏嘶吼着,指尖緩緩攥成拳頭。
“服務員,這間屋子的按鈴是不是壞了!”
這時,沈佑撥開竹簾喊了一聲。
他扭頭時滿臉訝異,慌忙捂住自己剛剛哭過通紅的鼻尖,目光躲閃:“爺爺,你怎麽在這兒?”
作者有話說:
厲總:她!為!什!麽!不問我撤回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