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人和人之間的氣場與際遇是很玄妙的東西。
明明厲寧策幾乎沒有流出過公開場合的照片,明明她當年意外窺見的只是半張沉睡的側臉,但當他推門,咖啡店的鈴聲響起,她擡眸看過去迎上他的視線的那個瞬間,她就确定了那是他。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發現自己沒有給他具體的座位方向,正想要給他發送桌臺上的號碼,便發現他已經朝着自己走來,步伐自信,氣場十足。
在嘈雜與喧嚣中,他似一片令人屏息的寧靜。
緩緩移動着。
他的視線并沒有從她身上移開,自始至終落在她的臉上,直到來到她面前。就仿佛和她一樣,在對視的剎那,确定了對方是彼此要見的人。
“厲先生?”她輕聲問。
他颔首,在桌前站定。
裁剪得體的西裝與晚秋季節相得益彰,肩胛至腰身的線條流暢而迷人,不像是缜密布局、翻雲覆雨的商人,倒像是從雜志中走出的妖精,一雙狹長的雙眼閃着凜冽的光,落在柴漾眼裏,竟無端多了幾分勾纏和撩撥。
她心裏顫了顫,忽然想到了她當年意外看到的照片。
因為有一些賬號設置,需要好友驗證,他徑直給了自己小號賬號和密碼,但柴漾沒想到,在她登錄的瞬間,就收到了厲寧策好友發來的偷拍——
穿着校服趴在桌上小憩的少年,臉上壓了一張試卷。
試卷上遒勁有力地寫了他的名字:“厲寧策”。這三個字筆走龍蛇,最後一捺的頓筆,格外力透紙背。
她眨了眨眼,不禁在想,十七歲的這雙眼,得是什麽樣?
這時,她手中的取餐牌适時地亮了一下,聽見店員的聲音喊着她的號碼。
柴漾起身準備去取餐。她剛站起來,便意識到自己那剛過厲寧策肩線的身高有些許不夠用,得稍仰起頭才能看到那雙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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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飛速掃了一眼自己腳上那雙舒适的馬丁靴。
早知道穿一雙鞋跟更高些的來了。
未等擦肩,就見厲寧策從她手中輕輕抽走取餐的號碼牌,施施然轉身朝櫃臺走去,紳士而貼心地幫她将那杯拉花拿鐵端了回來。
她不由勾起嘴角,伸出手。
杯子從他手上到了她手上,沒有絲毫暧昧,沒有似有若無的皮膚接觸,就像是精心測算過一般恰到好處,讓她感到無比舒适。
這樣的男人能夠做出這樣的事情,有誰能拒絕呢?
柴漾心底嘆了口氣,一邊思考如何能将拒絕加盟勵雲俱樂部的理由說得更委婉更合理,一邊又好奇當厲寧策想完成工作目的時,能夠遷就他人到什麽地步。
正想着,忽然聽見他問:“Crystal?不是Charlotte?”
柴漾側目,發現他瞧着杯壁上用馬克杯寫的名字,微微蹙眉。
她輕笑了一下,落座,從桌上取下一張菜單:“名字而已,能用就行,是什麽都不是很重要。您要點些什麽嗎?”
厲寧策搖頭拒絕。
她随手将菜單推到一邊,拿起小勺在杯中一碰,飽滿的愛心拉花瞬間被攪開。
奶白色與咖啡色逐漸相融。
雖說每次店員都會問她拉花想要什麽圖案,但其實她不是很在意。她只是單純享受将有序和完美攪動得天旋地轉的這一瞬間。就好像将收拾得整齊的桌子上的東西一把推倒在地似的,她能夠借此宣洩着心中的壓力,獲得一種隐秘的快感。
此時此刻,她面前按兵不動的男人,便是她想要解決掉的另一種整齊有序。
“我很好奇,厲總日理萬機,為什麽還是會答應我的要求,甚至甘願在這種地方見面?”柴漾将小匙輕輕靠在杯壁上,“您應該不會聽不出來,我向徐敬說的那番話其實是在拒絕吧?”
厲寧策兩手交扣放在桌上,袖口處的天價手表反射着窗外的光。
他氣定神閑地看着她:“那為什麽不更直白的拒絕呢?畢竟迂回的表達,通常暗示着還有回旋和商談的餘地。恕我冒昧,我認為在您那番話背後,的确藏着一顆有所動搖的內心。”
柴漾不置可否:“畢竟憑勵雲的條件,是個人都會動搖一下的。既然徐敬能在全球範圍內網羅人才,就說明這個位置并不是非我不可的。而我只是比較有自知之明,與其等你們對比了不同的候選人之後被拒絕,不如給我們互相都留一個臺階下罷了。害您專程跑來一趟,真的是不好意思,”
這番話說完,她咬了一下嘴唇。
她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放低姿态了,這樣自卑顧慮的态度如果還不值得厲寧策放棄,那她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厲寧策好整以暇地看她,聲音低得有些聽不清:“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因為你真的想見我呢。”
柴漾怔了怔:“嗯?”
“沒什麽。”厲寧策轉了一下手表,“可是UY打法在您的加入後變得更加主動、激進,甚至有些劍走偏鋒,但從這種打法的變化上看,您似乎并不是這樣的不自信的性格呢。還是說,只是在藏拙?”
厲寧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綿裏藏針的話似乎想要揭穿她的僞裝,就好像當年戳穿她甜言蜜語想騙他實戰對練一樣。
柴漾的心重重跳了兩下,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咖啡。
好在他并沒有繼續,很快便轉移了話題:“如果您堅持,我們也不好強求。不過難得見了一面,倒想聽聽您對勵雲俱樂部建設的看法。”
柴漾笑了一下:“您懷疑我是看過徐敬給的材料後不看好未來發展,才拒絕的嗎?”
厲寧策微微傾身:“所以,看好嗎?”
她放下杯子,歪頭看他:“勵雲目前版圖的重心還是偏向高新技術和互聯網不是嗎?也不是沒有投資游戲公司,又何必非要做掙不到錢的電競俱樂部?
“除去幾家這麽多年的老牌頭部俱樂部,剩下的幾乎沒有一個是盈利的。而他們還能繼續做下去,無非是老板喜歡玩游戲,有錢可以揮霍,或者是想要借助俱樂部的熱度拓展市場,帶動母公司的發展。我猜您大概率應該是後者。
“而後者,我認為對成績的渴望程度或許并沒有那麽強烈。畢竟一場比賽那點獎金,在整個集團的營收面前,是根本不夠看的。”
如果她沒記錯,凜北市建設中的新區正在計劃開發電競園區,勵雲集團倘若想率先進駐,擁有一家自己的電競俱樂部确實不失為一種好方法。
“何況,重圍這款游戲已經出了至少四年,國內的隊伍始終沒有拿過世界冠軍,一碰上歐洲和北美的強隊就犯怵,都快形成條件反射了。”
厲寧策挑了挑眉,緊緊盯着她的眼眸,抓着她無數話語中的一句,直截了當地問:“那你呢?你對勝利的渴望有多強烈呢?”
柴漾皺眉,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眼眸有些閃躲。
他就像多年前在游戲裏抓住她的弱點,将她死死按在地板上摩擦一樣,用低沉的聲音追問着:“今天的總決賽,UY和Vix,你覺得誰會贏呢?你希望誰贏呢?”
這一刻,她非常懷疑他已經知道自己是三水晚了。
他的聲音從胸腔中流淌而出,仿佛細細密密的網,将她纏繞起來,逼迫她不得不迎着她逃避了很久的問題。
她曾經夢想過和雨落屠神身披國旗站在世界賽場。
而今天晚上,懷揣着她同樣夢想的少年,要和她親手培養出的少年,決一死戰。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打斷了厲寧策的發問。
柴漾有些恍惚,接起電話,對面是UY的隊長Leo。
“Charlotte,你的私事忙完了嗎?今晚總決賽你會來嗎?如果來不了,和我們說兩句話吧,罵罵我們都好,他們快緊張吐了。”
眼底倏地一陣酸澀,她不知道是不是面前男人的手表反光照在她眼裏的緣故。
她深吸一口氣,輕聲說:“今天我不罵人。這是屬于你們的比賽,相信你的隊友和你有一樣的渴望,毫無保留的信任彼此,做每一次決定時都不要後悔,就夠了。”
傍晚。
煙火在遠處天際炸開。
柴漾的臉龐被點亮,又黯淡下去。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陰影中,緩緩将杯中的酒送入口中。
屋內的電腦放着直播,但靜音着。
屏幕裏一群金發碧眼的少年神采奕奕,仰頭看着漫天彩帶,笑着捧起獎杯。聚光燈、鏡頭,歡呼和贊譽都圍繞着他們,氣氛一度到達沸點。
手機響了。
柴漾慢條斯理走回房間,關上陽臺門,放下酒杯,在手機屏幕上輕點。
“寶貝兒!UY奪冠了!告訴我,是真的!”對面聲音激動,嚎完頓了一下,“真的要感謝你,我好開心,我是在做夢嗎?!這真的不是童話故事嗎?”
柴漾嗯了一聲,目光淡淡掃過桌上的平板電腦。
到底沒接話。
“寶貝,怎麽了?”對面聽她沒出聲,小心翼翼地問。
窗外煙花聲又響起。
電腦中,鏡頭從觀衆席中移動過去,她看見角落裏幾個黃皮膚,臉上畫着國旗的年輕人抱在一起痛哭,而周遭的喜悅和歡笑将零星的哭聲淹沒。
她微微擡高聲音:“安娜,恭喜。”
說罷,她端起杯子,将剩下的那點酒一飲而盡。
半小時後,柴漾帶着朦胧的醉意走上街,逆着人流緩步前行。
街上慶祝的氛圍濃厚,偶爾可見熟悉而鮮豔的游戲logo。這是這座城市第一次舉辦電子競技類的頂級賽事,游戲和賽事宣傳仿佛融入了市民生活。就連街邊賣披薩的小店都推出了賽事主題的特別款套餐。
她多走了兩個街區,進了一家網咖。
這是她從草莓電競的熟人那裏打聽到的,國內幾個戰隊聯系租借的訓練場地,使用期限到昨天,想來今天應該是不會有人再回到這裏。
她挑了頂層一片人很少的區域,在角落裏的機位坐下,看着對面的桌上散落的幾張紙,是在研究UY的戰術與地圖人物選擇和應對方案。
不知道是不是哪個俱樂部落下的。
可這幾張紙怎麽能研究透她這一年的努力呢?
她垂眸,用三水晚的賬號登錄進那款老舊的即将倒閉關服的游戲。
忽然聽見寂靜的頂層區傳來一聲尖叫:“小表叔!怎麽回事啊,三水晚又登陸了!”
柴漾條件反射地回頭,猝不及防地對上了那雙熟悉又撩人的眼眸。
作者有話說:
厲總:瞧,你小表嬸就坐那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