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幾人嘴上勸着趙大勝賣地,面上卻一起苦笑,他們所謂的勉強過得下去,竟是連孩子們餓得幹瘦。
周遭幾個村子好歹年年都有起房子的,雙井村十年前什麽樣,如今還是什麽樣,家家戶戶都是下等田,好些的還剩幾畝中等田,年年累死累活,收成寥寥無幾,只是餓不死罷了。
日子都不好過,除了自家的田地,村裏人年年還得賃楊老財家中田地,楊老財的地租高,但萬幸這些年風調雨順,這才能有些盈餘,任憑哪年地裏旱了,或是發了水,都不會有今天這日子。
雖說他們受不住楊老財打壓賣了地,可沒把田地賣給楊老財的趙家,眼見的日子更不好過。
元繡替趙大勝搖頭拒絕:“再如何家中田地也不會賣了,他楊老財慣會橫行霸道,我爹娘這些年日子過成這樣子,與他脫不了幹系,這二十年我沒報過父母恩,如今我回來了,自然不會再叫那等小人欺辱。”
趙家大姑娘氣度不凡,周遭人看在眼裏,只不過她再有本事也只是個姑娘家。
元繡早就想打探楊老財的事,奈何先頭她才回來,沒人敢同她說楊老財的是非。現在大家熟稔很多,便有膽子大些的敢諷刺幾句。
趙大勝看元繡實在想知道,又怕一群人亂嚷嚷引人注意,先前不願意說的話現在也不得不說出口了。
“先時也說過,當初開墾荒地,依照官府規定,咱們家換了那八畝上等田,後沒多久,丹桂縣知縣高升,連帶着縣中主簿也一道走了”這個元繡知道,趙大勝也說過,“縣中之事都由新任知縣接手,主簿一職也由一位楊姓舉人補了缺。”
縣裏換了主簿,楊老財就是跟着這個楊主簿一道過來的。這一說,元繡就明白為什麽大家不敢言語了。
不過是個主簿,便敢這般張狂,莫不是仗着小小縣城,無人敢越過他去,今上繼位以來,嚴令禁止魚肉百姓,違者重罰。遠的不說,京中官員無論品階高低,各個夾着尾巴過活,生怕奢靡過度被誰暗暗告了一狀,連累一家老小。
也就是丹桂縣地處偏遠,地方太小,沒人盯着這處。
“你大弟當初娶的是一同來雙井村的劉家,當初我們與劉家結親以後,沒二年親家相繼過世,地就盡數交公,說是交公,不過也是落到楊老財手裏了。”趙大勝又嘆了口氣,“村裏人過得是什麽日子你也看見了,除了咱們家,餘下人手裏的上等田總加起來還沒有三畝。”
開始還有人來雙井村收麥收糧食,畢竟丹桂縣地肥,後來地都落到楊財主那兒,再沒人來雙井村收過糧食,眼見着周邊幾個村子越來越富裕,他們日子反倒越來越過不下去,甚至到了不賃楊老財家的日子就過不下去的地步。
開始楊老財買地那會兒,也有人不願意賣,不過後來頻頻出事,不是家中孩子遭拐,就是壯勞力遭害,無奈之下,只能忍氣将地賣了,起碼命在。
“原本咱們就屬于外來戶,當初逃荒連家都逃沒了,又在哪裏去找宗族呢,零零散散的姓氏更不能叫咱們聚在一起,遇着這種事兒,只能白挨欺負罷了。”
聽她爹說完,元繡大致也知道是個什麽情況了,她沉默很久,面上沒什麽表情,也沒什麽動作,趙大勝松了口氣,自家姑娘打小就是那有仇必報的性子,若是挨欺負了,須得報複回去,現在看來倒是穩了很多。
興許是自己也謹小慎微久了,趙大勝以為元繡只是好奇,壓根不知道她想着要叫楊老財栽跟頭。
趙家一直熱熱鬧鬧到十一月初,新院子跟外頭院牆全是青磚壘的,北地十月飄雪都是常事,今年卻比往年要暖和不少,一直到上梁這天,第一場雪都還沒落下來,這于蓋房子是好事。
前幾天日子不大好,唯獨今天是個大吉日,中梁在娘娘廟供了好幾天,一早又擺了供桌祭了神。
請神婆掐指算準了好時辰,一群人才把刷了紅漆的中梁架上去,村裏有經驗的人先念過上梁詞,然後幾人一起,從籮筐裏抓了花生糖塊,自上往下扔。
花生紅棗還有糖塊都是早早買好了的,興安也混在一堆孩子裏頭搶糖塊,荷香躍躍欲試,不過她覺得她是大孩子了,也不好意思跟一群蘿蔔頭搶。
元繡推了推她,荷香看了一眼她奶,又看了一眼她爺,見大家臉上都是喜悅,才放心拉着小姐妹們一起去搶糖果。
梁一上,再鋪上瓦片,曬上幾日,屋子就能住人了。
新居上梁這日,趙大勝在門口放了炮竹,炮竹聲才歇,遠遠的又聽見炮竹聲,不光是炮竹聲,還有敲鑼打鼓并捏着嗓子道喜的聲音。
元繡正招呼來道喜的叔伯嬸子們留下吃中飯,乍然聽見這聲音,心裏只想着這是誰家也挑在今兒辦喜事。
連她都被熱鬧吸引了,餘下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外頭的聲音,于是大家夥一個接一個跑到門口去看,興許運氣好還能要着喜糖。
元繡向來沒什麽好奇心,也不愛湊熱鬧,看有嬸子招呼她過去看,才知道外頭敲敲打打那些人是沖她家來的。
穿紅戴綠,嘴抹的紅光光油亮亮的媒婆手帕一甩,還沒到門口一雙小眼就朝趙家院裏掃了一圈,只等看見趙大勝跟李蘭花,當即掐着腰,捏着嗓子:
“恭喜恭喜,咱們楊老爺聽說您家大姑娘才貌雙全,溫柔賢惠,想聘您家大姑娘做三姨娘,您老快些準備準備做老丈人啦!”
趙大勝眼前發黑,李蘭花氣個到卯,向來弱聲細語的兩人不約而同道:“你胡說什麽!”
元繡臉上挂着笑,村裏人給她讓開一條路,媒婆身後跟着一群家丁護院,肩上挑的手裏抱的,東西足足排了有一裏長,跟趙家今兒上梁挂的紅綢一對上,确實像是辦喜事似的。
專挑今天來,也不知想惡心誰。
媒婆剛想開口對元繡說剛才的胡話,元繡狠狠的一巴掌就落到她臉上去了,嘴打歪了不說,頭上帶的紅花也一并掉到地上。
“哪裏來跳大神的!我們家上梁之喜,存心來搗亂的不成?我今兒且叫你再清醒清醒!”趁張媒婆還沒反應過來,元繡反手又是一巴掌狠扇在她臉上,荷香偷偷把供桌上的冒着熱氣的公雞血端過來,元繡兜頭澆了張媒婆一身,“即是中邪,我今兒便叫你好生醒醒神,莫要沖撞了我們趙家先人。”
張媒婆顯然也是見慣世面的,胡亂抹了一下臉上的雞血,皮笑肉不笑,“好姑娘,您這禮數屬實叫我這老婆子開了眼了……”
她話還沒說完,元繡又是一巴掌,“原想放過你,只是不料你這般沒個輕重,口中胡言亂語還是不歇。”
接過荷香遞來的帕子,擦幹淨方才沾到手上的血跡,她剛才絲毫沒收手,張媒婆嘴角被打出來的血混着雞血一起,正淅瀝瀝地朝下淌。
“你說我沒禮數?我才出宮,竟不知道外面人這般藐視聖上,藐視宮規,宮中規矩是歷朝歷代所定,我這一身規矩盡是宮中女官所教,便是皇後也沒指摘過我的禮數,你這鄉野婆子,倒自認比皇後還了不起?”
一番話說的張婆子險些跪倒在地,天老爺,她連縣太爺都沒見過,何況皇上皇後。後面跟着的護院家丁退遠了些,他們知道好賴,眼瞧着趙家姑娘就不是好惹的,回去請老爺定奪就是,何苦上去挨大嘴巴子呢。
張媒婆兩股戰戰,連趙家門檻都沒進就灰頭土臉叫人攙着走了,偏元繡臨了還喊了一聲:“回去叫你們老爺親自來,我便瞧瞧他究竟是何方神聖,今上英明神武,如今連一品大員都不敢魚肉鄉裏,偏他橫行霸道,目無百姓,我偏問問他可通大武朝律例?眼中可有當今聖上?”
一群人抖似篩糠,連挂紅挂綠的箱子都不敢擡,跑的最快的便是開始當頭抱着兩只大雁的護院。
上梁在尋常百姓眼中,是稍次于嫁娶的喜事,今兒叫趙媒婆一通鬧騰,喜氣散了大半。元繡叫她爹重新放了兩挂炮竹,衆人這才熱熱鬧鬧聊開來。
原本大家只當元繡要受欺負,現在看來趙家這位姑奶奶可不是什麽好招惹的性子,只不過還是有被楊老財欺負怕的人家上來提醒一句,叫元繡多加小心,楊老財慣會暗中使絆子。
元繡将衆人好言提醒全數收下,轉頭開始寬慰大家。她什麽招數都見過,死裏逃生幾回,若真是好欺負的,也不能活到現在。
今日既然上梁,中午元繡就在自家院裏擺了四桌,家家戶戶都來了人,手裏也都拎着家中有的最好的東西了,來的都是大人,饒是元繡再三說請,都還是沒好意思帶孩子來,老話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誰家也沒這麽多糧食管孩子胡吃海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