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灰褐色的雁陣沉默的飛過銀灰色的天空,像是一列艦隊。中央公園的人工湖上寂靜如常。湖上只有一艘平底藍船。岸上沒有行人。湖畔的飯店根本就沒有開張。今天是周一。
安迪把船槳放下,眺望不遠處那些圍繞着中央公園西側的摩天大廈群。
他對瓊恩說:“這也太傻了。”
“很顯然你是能這麽說的人。”瓊恩的頭不太舒服的枕在安迪腿邊的藍油漆木頭板上,腿搭在另一側的船頭上。他的手裏拿着一本破破爛爛的小書,書名叫“好萊塢巴比倫”,副标題是“邪惡的書”。總之,一本看起來很可疑的小冊子。“畢竟,孩子,你是那個建議我們在十二月碼頭關閉前來劃船的人。我懷疑我要被凍死在船上了。我們是要拍電影還是什麽的嗎。”
“你不會。”安迪很有幫助的指出:“你笑的那麽厲害,你的身體通過大笑制造熱量了。”
瓊恩嗤笑:“太謝謝了。我正在看這段。‘查理卓別林:誰的爹地?糖心爹地’。真是難以置信。”
“你不該在這兒看這本書。”安迪說:“你該把這本書留到我們一起去加州的時候再看。至少我媽媽認識書裏的幾個人,你可以向她求證真僞。”
“我記得你說過她認識查理卓別林。”
“準确的說,是我父親認識他。”
格羅拉早就跟他們兄弟宣布了她的聖誕假期計劃,她會住在比佛利市的小住宅裏,卡特和瓊恩不必跟她一道過去,但是必須在聖誕晚餐以外的時候也出現那麽一兩次。住在比佛利,用她的話來說“和一些在周圍的老朋友聊一聊”。顯然,那些都是懷亞特-庫珀的老朋友,劇作家,演員,導演,全是電影人們——她這麽說的時候,安迪和哥哥卡特在餐桌對面,心照不宣的從各自的擡起頭對視——格羅拉想念他們的父親,即使在懷亞特因家族遺傳性的心髒病死去将近十年後。
瓊恩沒有打算,他不會回新澤西。因此安迪跟瓊恩解釋了母親的事兒,“你可以加入我們,我會對媽媽解釋你是我的朋友。”安迪說:“我希望我們能一起過聖誕節。“
“你真好心。”瓊恩說:“不用提醒你我不過聖誕節吧?”
瓊恩對他的猶太出身在乎的簡直過頭了。安迪脫下右手的皮手套,把手指放在猶太年輕人的臉上。他溫暖的掌心靠着瓊恩被湖風吹拂的冰涼的臉頰。安迪打量着四周:湖岸上凋零的樹木,空無來人的小路,碼頭上那些肮髒的彩旗在十一月末的寒風中心灰意懶的擺動。那幾年中央公園還沒開始大規模的翻修。“這兒有點凄涼。”安迪總結說。
“談情說愛的好地方。”瓊恩說:“你是準備吻我嗎?”
“我本來沒有。但是我現在打算這麽做了。”安迪低頭看着瓊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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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在安迪開始移動的時候瓊恩突然大笑着坐了起來。“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現在靠着小船中間的木板坐着,背對着安迪。
安迪聽見他喃喃的說:“你沒錯。這兒是很凄涼。”他微微傾斜身體,從牛仔褲的口袋裏找到了煙,又在皮衣內側的口袋裏找着了打火機。他窄窄的肩膀縮起來,然後放松。他點了煙。安迪已經熟悉這個動作了。
“加州有些溫暖可愛的海灣讓我們駕駛帆船。我爸爸的房子在海灣邊上。”安迪說。他離開船頭,小船危險的晃蕩了幾下,瓊恩警告他:“請保持平衡,船長。”
現在是安迪坐在木板上,瓊恩的頭枕着他的大腿。
“你覺得這沒關系嗎?我們看起來太親近了。”安迪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
“實際上我們比這樣還要親近的多。”
謊言。安迪想。瓊恩如此放松是因為他确信沒人會看到他們。安迪大部分時候很喜歡瓊恩這一點,對感情中最私人的部分保持緘默,而不是公開展覽,毫無必要的挑戰其他人。但是瓊恩在其他方面已經挑戰的夠多了。
“聽聽這段,”瓊恩說:“絕對是這本惡心的小冊子裏我最感興趣的地方,好萊塢的‘紅色浪潮’。”
安迪抱怨:“別又開始了。”
“不管怎麽說,你很驕傲的握手的查理卓別林是左/傾的。如果你母親真的明白。說真的,那時候人也太容易驚惶失措了。”安迪後來聽了他讀了兩頁,才搞清楚他說的是四十年代末的政治運動。卓別林是有政治傾向的,當然了,所以他在七十年代的時候才能回到美國領終身成就獎。
“誰都知道這個。”安迪說:“但是瓊恩,我們現在在湖上,我在劃船。你在幹什麽?你看這種有害的書,講政治立場。看在卓別林的份上,就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忘了這個,現在讓我好好的。。。”
瓊恩再次大笑了起來,他摟着安迪的脖子,“好好的”親吻了他。安迪立刻回應了。
最後瓊恩注視着他的眼睛說:“你真是個需要感情的年輕男孩。”
“因此我堅持你在一起。”安迪說。
“我沒有多少感情。“
“你有。”
為什麽他會這麽回答瓊恩呢?他相信自己很理解瓊恩,從某方面來說。他相信瓊恩和自己一樣對這段嶄新的關系充滿熱情。他相信是瓊恩的個性使得他在表達感情上始終不能公開誠布。那兩個月安迪從很多地方發現了感情,卻從來沒停下來探究。即使安迪不是個陷入熱戀的傻瓜,也永遠不會是——但熱情能令人目空一切。他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如果他沒有跟着卡特去俱樂部,他可能永遠不會有機會遇見瓊恩。就像他喜歡的電影裏那種說法,格林威治有那麽多夜總會,安迪卻偏偏走進了‘苦澀終點’。
“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會遇到像你這樣的人。”
“我保證你如果每周末都去‘苦澀終點’,每個晚上你能遇到一打。”
“你知道不像是那樣。”
瓊恩對他露出半是嘲諷半是安迪無法辨認的情感。有一些時刻——只有那些時刻,安迪會突然意識到,瓊恩年長自己四年。他看着安迪的時候,仿佛在觀察安迪身上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什麽特性。
安迪給瓊恩看了他的新的佳能牌攝影機。不是用膠片的那種,而是帶磁盤的,照片就留在上面,一共能保存五十張彩色照片。在那時候這還是新鮮玩意兒。安迪拍了瓊恩坐在書桌前的樣子:什麽都不穿,左腳翹起來放在右膝蓋上,搭在左小腿上的手巧妙的在鏡頭前遮住了某些部位。他鷹鈎鼻上挂着一副沒有鏡片的玳瑁邊大眼鏡。
“你從哪兒找的這麽一副眼鏡?”
“從老比爾哪兒偷的。”“老比爾”是喜劇窖俱樂部的老板。
“瓊恩。”
“開玩笑的。”瓊恩說。“把攝影機定時,放在那張椅子上面。。。然後立刻到這兒來。”
“你想要我擺出什麽姿勢?”
“這兒。“瓊恩讓安迪坐在書桌前,然後把頭靠近他。攝影機的定時提示燈開始閃爍。“五,四,三,二。。。。”當安迪數到四的時候公寓一角的電話鈴聲突然瘋狂的響了起來。
瓊恩去接電話。
他回到安迪身邊的時候整個人都發光:“喜劇窖”想讓他成為固定登臺的脫口秀演員,每周兩次,先是在午夜兩點演出,如果他能吸引更多人,就改為十二點開場。他打這個電話就是為了這個,他需要瓊恩過去一趟,簽個合約。
瓊恩匆匆的套上t恤。他看着安迪傻笑。離開公寓前,他拽住安迪的胳臂在門後擁吻了他。
前一天晚上他們是坐出租車回瓊恩的公寓的(感恩節後回紐約,安迪根本就沒在母親的“大船”露面),所以他們不得不一路小跑到下一個街區,安迪高高的揚着手臂,替他截了一輛出租車。
在出租車後面的座位上,瓊恩緊張的要命。他還咬他的指甲。
“他是在開玩笑嗎?心血來潮什麽的?”
“聽起來不像。”安迪說:“而且這個機會是你早就應得的。我跟你說過,我喜歡你站在舞臺上說話的方式。顯然除了我還有很多人這麽想。這是你應得的機會,絕對。”
瓊恩看上去好些了。他小小的微笑了,對安迪眨了一下眼睛:“謝謝。”他興奮的有點虛弱的說。
幾個小時後瓊恩從喜劇窖上面臨街的那層的經理辦公室走出來。安迪說:“為了慶祝,我們去吃牛排以外的東西。你得答應我這個。而且我來付賬。”
結果他們去的是一家有各式各樣的奶油甜點的意大利餐廳。安迪從中學時就很喜歡這間餐廳。從旋轉門進去後,安迪很立馬看見了不遠處的卡特和皮爾森。卡特穿着一件牛仔布襯衫,毛衣的袖子從他肩膀上搭下來打了個結。他的臂彎裏是穿着皮革外套的金發姑娘皮爾森。他們正小聲交談,等着侍應生。
安迪走向他們,卡特幾乎是同時發現了弟弟。
“晚上好,老家夥。”
他們簡單的擁抱了一下,然後互相介紹了瓊恩和皮爾森。四個人都忙着握手,問候,直到卡特盯着瓊恩,不很确定的問:“我們可以坐在一起。。。我以前見過你嗎?”
“可能。”瓊恩回答,笑的彬彬有禮而且友善。安迪驚訝的想,只要瓊恩願意,他也是可以變得禮貌,友善,不随時随地的開玩笑。
“安迪,我以前見過你的朋友,對吧?”
安迪聳聳肩:“那你得先想起是在什麽地方。”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是太樂意提醒哥哥在“苦澀終點”的事兒。
皮爾森的眼睛轉了轉,她突然插話,聲音又快又尖:“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猶太男孩,在‘苦澀終點’那個,你就是那裏的,什麽來着?滑稽演員?”
就這個時候,侍應生來帶他們去桌子那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