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瓊恩最終得到了“喜劇窖”的工作。周五晚上,他和安迪坐在那家沒有餐巾布的牛排店裏慶祝。“勞裏真是個好老家夥。”他說。“等到下周我就有錢了。”他毫不介意的從安迪的牛排邊上舀了一勺奶油土豆到自己盤子裏。他的已經吃完了,安迪卻一直沒碰奶油土豆。
一頂老式的吊扇在他們頭頂的天花板上旋轉。他們坐的桌子很小,靠近吧臺。當他們湊近一點小聲說話的時候幾乎能碰着對方的頭。
他們挨的那麽近,以至于有時候安迪飄飄然的忘記自己在說什麽。
一開始他們在說瓊恩下周二第一次在“喜劇窖”表演的事兒,接着瓊恩抱怨:“我希望有個地方讓我做常駐表演。我從來沒得到過常駐表演的機會。不是說我想要在什麽地方生下根來什麽的,但是每次我都不得不走人,真讓我太沮喪了。”
安迪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你想在‘喜劇窖’試試?”
瓊恩玩着手裏的小餐刀,讓它直直的插在胡蘿蔔蛋糕裏。他說:”是的,我想。我想要做的事兒可真多。我想當百萬富翁。”
“別開玩笑?”
瓊恩雙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劃出一個長方形,舉到安迪鼻子上面。“我想要這個。”
“什麽?”
“電視。”瓊恩說。“我希望我有機會上電視。我想在電視臺工作,電視節目。”
“為什麽特別想要去電視臺?”
“因為,”瓊恩仍然沒把手放下,他沒有絲毫猶豫的說:“我想出名。我想要成為一個明星,一個喜劇明星。我希望讓更多人看到我。”
安迪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想要出名”。他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麽跟他說。安迪試着理解。他自己的父母是名人,特別是母親格羅拉-範德堡—庫珀,因為她的家族她幾乎一出生就成名了。因為她設計的那些衣服,她現在仍然很有名。安迪和哥哥卡特也差不多。他記得小時候,不超過七歲,他有機會和剛剛回到美國的查理卓別林握手,背景是他的父母為喜劇大師籌辦的歡迎晚會上,這張照片後來登上了報紙,和其他名流的照片在一起。而他童年時代的朋友多半都有名人父母。在耶魯他認識的不是這一幫人,但是那些他沒有遇到過誰,如此直白的說:“我要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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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真的。”瓊恩說:“聽起來有點瘋狂是不是?” 他的肩膀垂下來。安迪在他收回手之前抓住了他的雙手。
“不是。”安迪說:“但你為什麽想要出名?”
瓊恩笑起來:“為什麽?喜劇表演需要這個。我要別人看到我,我需要更多的人看到我。表演成功就是這麽衡量的,‘夢想成真’本來就是這麽定義的。這還用解釋嗎?這是個事實。當然啦,現在我連個常駐表演的機會還沒有。”他做了個相當誇張的鬼臉。
他讓安迪覺得自己問了蠢問題。
“我也希望在電視臺工作。”安迪說。“我離開耶魯後想要給新聞電視臺當記者。這會是我的。。。事業。”
瓊恩笑了起來,“你這麽說是為了讓我高興嗎?”
“你不能這麽說。”安迪回答:“我不讨好人,即使是你。”
“即使是我?”瓊恩笑了起來。“我能把我的手拿回來了嗎?”瓊恩抽回手,又吃了一勺土豆。“你想要去哪兒當記者?”
“我不知道,”安迪但肯定不是兒童臺,或者‘第一頻道’那種給中學生看的電視臺。他們又不會想要真正的新聞。我想要真正的新聞。abc,或許。”。
“不,我是問你要去哪裏找新聞。”瓊恩說。
“我不知道,中東或者東非的什麽地方。”安迪說:“雖然我幾年前就去過非洲了。。。越南,我想去越南。你看了那本書。”
“越南?你是認真的?”
“和你一樣認真。”安迪說:“你不相信,或者你覺得這想法很奇怪?”
“我只是好奇你這個念頭是從哪兒來的。”
“一直都是這麽想的,我看過一個新聞紀錄片,叫‘冬兵,為什麽那麽多美國人死在那裏,為什麽一場我們的人犧牲了戰争成為國家的恥辱。我就是對死亡和戰争的意義感到好奇。但是我不會坐在那兒讀哲學來想這個。想要了解什麽,就得靠近什麽。”
“繼續。”
安迪放下叉子,他開始講述——他第一次一口氣跟瓊恩說過那麽多:“我是說,我一直對像個‘知識分子’一樣玩弄知識或者聰明的批評這個或那個并不在行。我不是個書呆子,不是個‘評論家’。在大學裏我參加很多活動,我非常努力的去找一些有意義的事兒做。我幾年前自己去過東非。”
他突然滔滔不絕起來。他講了他在寄宿中學的時候的經歷:不是那種出類拔萃的好學生,曾經有讀寫困難症,他母親認為他進不了任何一所常春藤盟校,十幾歲的時候的非洲旅行,他進耶魯後身邊人認為他是靠一些有份量的推薦信才做到的,等等。
“我給拖住了。”安迪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毫不介意的把這些告訴了瓊恩。“我想快點擺脫這種處境。只有離開學校,離開耶魯我才能完全把過去給推開。”
“你想做什麽?”
“‘去外面的世界’,”安迪笑了:“這聽起來幼稚?但我是認真的。我想成為記者。我知道外面有那些地方,需要被報道的,需要幫助的,沒人敢去的地方。這将會是有意義的,對我自己和別人來說都很重要的事情。就像你說的,這就是夢想成真什麽的。不過只要我将來能做我想要做的事兒,我不介意現在要呆在大學裏。”
“哦,“瓊恩向後靠在椅背上,微微一笑說:“我明白了。‘雖然我不會拉小提琴,但是我會讓一個小村落成為偉大的國家。’”
安迪盯着他:“你剛才說什麽?”
“《阿拉伯的勞倫斯》裏的臺詞,”瓊恩說:“你剛才說的話讓我想起我喜歡的一部電影了。你有點像裏面的那個勞倫斯。”
“為什麽?”安迪咽了口唾沫。
“你聽起來很像。”瓊恩說:“那樣的人物。你沒看過那部電影?還是你不喜歡我的比喻?”
“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安迪說。
“那是什麽?”
“那部電影,”安迪說,“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我看過一百遍了。”
“啊哈。”
“不是‘啊哈’,你不明白你這麽說對我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什麽?”
“意味着,”安迪擦了擦嘴巴。“意味着我是正确的。”
不像那些通俗小說裏寫的,“我們喜歡看一樣的電影”于是人們就墜入愛河了,要知道成千上萬的人都喜歡好萊塢經典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是電影背後的什麽突然出現了。像是他從母親的回憶中知道的父母相愛的經過一樣,年輕的安迪覺得他突然被允許進入一個他以前看不到的房間。在那裏,人們會找到“什麽人”,而且會激動的說“哦謝謝上帝我終于找到了”。就像是那樣的感覺,他覺得“我找到了。”
他好像突然學到了新的知識,對人的感情多了一些了解——不是被一雙迷人的眼睛和機智的談吐吸引,不是憑着一個眼神中的直覺,他在他找到的人身上發現了更多的東西,而發現這個只要一瞬間。
而這個人就坐在他對面,聽他說話,同時舀着他的奶油土豆。
瓊恩把一只皮革錢包從牛仔褲後面口袋拽出來付賬。安迪看着他的手。我的。他想,我找到的人有一雙可愛的手。他第一次想到,他有多喜歡的這個猶太男孩。他可能會喜歡非常久。
安迪去了瓊恩公寓。他們赤身裸體的擠在折疊床上,分享同一條毯子。床邊的落地窗大開,瓊恩嘴上那根香煙的燃燒的煙霧向窗外飄。安迪目光追随着那一縷縷的白煙,直到它們失去了形态,在下東城街道上空的夜色中無跡可循。汽車在大街上呼嘯而過,有時候是警車尖銳的鳴笛。這就是紐約的浪漫夜晚。警笛聲相當于海濱別墅外的海浪聲。
瓊恩安靜讀那本《在異鄉》,安迪用胳臂肘支撐着自己,挨在他的身邊。
過一會兒他說:“你能給我讀嗎?”
“讀?”
“朗讀出來。”安迪說:“我喜歡聽你讀。”
瓊恩無聲的笑了。“好,”他說,把香煙在床頭的金屬柱上按熄。他清清嗓子,開始一本正經,拿腔拿調的朗讀起來。
“那些經歷過越戰的人都将這段經歷看得非常私人,甚至尴尬。照片中的年輕士兵似乎永遠不會改變。他在某種意義上看起來很可靠。但是他又是那麽無辜。‘你錯過了水門事件。’山姆對着照片說。”
他從正在看的地方讀起,一連讀了好幾頁。安迪靜悄悄的摟着他的腰,瘦削的下巴放在黑發男孩窄窄的肩膀上。他吻瓊恩的後頸,直到瓊恩把書放下,轉過來回應他的親吻。
“我覺得我可以永遠呆在這裏。”安迪說。
這裏,教堂街公寓,瓊恩的金屬折疊床,他從來不喝的咖啡的氣味。瓊恩在親吻的間隙輕笑了起來。“你不行。”瓊恩說:“記得嗎?你要去越南。”
安迪回答,“我會去的,過幾年後。到時候你會跟我一起去。”
“啊哈,我會嗎?”瓊恩在床下地板上一陣摸索,找到了半包煙和打火機。安迪在他點燃香煙的時候看着他。“還是不抽煙?”他問安迪。
“不。”安迪說:“為什麽你喜歡抽煙?”
瓊恩嗤笑:“你就是沒辦法不問問題是嗎?”
“沒錯。”
“不是所有問題都能得到答案的。”
“好。”安迪說:“換個問題。你從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我想想,”瓊恩躺了下來:“十五歲。你可以說我是個小煙鬼。”
安迪繼續問:“誰給你的第一根香煙?”停了一下,他補充問道:“你的兄弟或者你的父親抽煙嗎?”
“不記得了。”瓊恩回答。“我不記得第一次抽煙的情景了。勞裏不抽煙。我不知道我爸。他和我媽離婚的時候我才十歲。我不了解他。”
“可他還活着?”
瓊恩聳聳肩,他的肩膀碰到了安迪撐着的手肘。“當然活着。我記得有一次他打電話問勞裏要錢。他是新澤西學院的社會學教授。我不知道他為什麽缺錢,或者怎麽知道勞裏的電話號碼的。但是勞裏立刻就打電話給我了。他告訴我,剛才那個男人打電話了。他居然打電話了。”
“但他還活着。”安迪慢慢的說。
“沒錯。為什麽這麽問?”
“我父親死的時候,我和那時的你差不多大。”安迪說。“而且,和你一樣,我有個哥哥,你也許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跟着我的那個金發年輕人,他叫卡特,他和他的女友在一起。他比我大兩歲。我們的父親死後,卡特拒絕提起他。我父親是個作家,在我七歲的時候出版過一本書,裏面寫了給我和卡特的話。但是卡特不看那本書。”
知道安迪有一個哥哥和兩個同母異父的哥哥,瓊恩一點沒表示出驚訝。
“你哥哥很可憐。”
“他不可憐。”安迪說。他确實不這麽認為。他不能理解卡特的一些行為。他也不明白為什麽哥哥不肯好好讀一讀父親留下的書。父親寫過:“希望我的兒子卡特成為??”卡特甚至不看一眼。安迪覺得卡特沒有做他該做的事,但是卡特拒絕被小兩歲的弟弟教訓。
“下次我會給你帶我父親寫的書。”安迪對瓊恩說。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