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安迪洗了澡,和哥哥卡特通了電話(“你昨晚後來去哪兒了?”)。離開“大船”之前,安迪借了母親的七三年的林肯“大陸”轎車。這使得格羅拉在書房裏又跟他談了十五分鐘。她顯然以為他在戀愛。卡特和女孩子第一次正式約會的時候常常會把格羅拉的林肯“大陸“開出去。現在輪到安迪了。
“我不确定,媽媽。”他含糊不清的回答。
格羅拉問:“你遇到什麽人了吧?”
“哦。”他覺得詞窮了。“我喜歡聰明健談的人 。”
兩個小時後他已經坐在“非法”。以前安迪很少坐在咖啡店裏,因為他不喝咖啡。這裏就像瓊恩說的,地方确實挺小——屬于咖啡座的地方很小。實際上,“非法”是一家咖啡店兼酒吧,下午一點鐘開始營業那種。“非法”位于半地下。 後來瓊恩告訴他,有些晚上他也在酒吧客串酒保。
侍應生都穿着像廚師一樣的白色制服,不過不帶帽子,系着短短的黑色圍裙。瓊恩出現時就是這副打扮。他看到安迪走進來,從流理臺後面對昨天晚上才認識的年輕人微笑。“你真是精神可嘉。”他說。
“我能坐在這兒嗎?”安迪選了一張靠角落的桌子,在流理臺的側面。
聽到安迪說他從來不喝咖啡,瓊恩只是聳聳肩,給他送來了一杯冰水,然後給別的桌子送去熱的冒着蒸汽的咖啡,把幾個留着糖漿和甜餅渣的盤子和三明治的小籃子收到他的大托盤上。這裏是格林威治的熱鬧街區,周日下午,客人不斷進進出出,他和一個瘦瘦高高像是鷺鸶的女孩是僅有的侍應生,他們兩個都很忙碌。
安迪小口的啜他的冰水,就好像那是他不喜歡的酒一樣。瓊恩有一次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對他笑了笑:“對不起,我現在沒辦法跟你閑聊。”然後扔給他一本書。“我帶了這本書來工作。你想的話就讀書吧。”他嗓子仍然有點沙啞。
“我知道。謝謝。”安迪說。他看着瓊恩走進了流理臺後面,把非常大的一瓶牛奶從下面冷藏的地方拿出來。穿着咖啡店白色制服讓他顯得比穿皮衣時候更瘦小,而且有點拘束。他在咖啡店的溫暖光線裏的樣子和昨晚在夜總會裏的形象有所出入。現在的瓊恩看起來更真實。
比他高一頭的女孩對瓊恩說了什麽,瓊恩又露出了那種笑容,無聲的咧開嘴,露齒而笑,同時低着頭。安迪看着瓊恩跟一個穿着高翻領套頭毛衣的男人打招呼,顯然對方經常來。瓊恩在工作的時候把袖子卷起來,他露出來的小臂上的毛顏色很深,又長,看起來柔軟而貼服。那個男人跟瓊恩開着玩笑的時候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安迪盯了一會兒,然後繼續看瓊恩給他的書:平裝的《在異鄉》,鮑比安-曼森寫的一本關于越南戰場的小說,去年出版的。安迪在上學期已經看過了 。他喜歡以戰争,生存的意義和死亡為主題的書和電影。
安迪在書的最後幾頁看到了折痕。也許,安迪突然想到,瓊恩已經看完這本書了。他或者是想重新再看一遍,或者實際上他就是帶給安迪的?他昨晚說過他喜歡瓊恩講的關于越戰的部分。
安迪在咖啡店呆到下午五點。他喝了兩大杯冰水(去了一次酒吧那邊的盥洗室,酒保警惕的對他微笑),吃了餅幹,看書,注視人群,小心的看瓊恩。咖啡店裏來回播放着萊納德柯翰的歌。二零零六年的時候安迪在紐約見到萊納德柯翰本人。後來他無法對別人描述的是,他聽到歌手的低沉男聲的時候不能自控的想起一九八七年,十月中旬的周日下午,他坐在格林威治的“非法”咖啡店裏:他自己是一名個子挺高的男大學生,瘦削的要命,外表不出衆——在他三十歲之前,他不是人群中惹人注目的那類男人,他的頭發還是褐色不是後來的銀白色——穿着寬松的格子襯衫,圓領t恤和粗布牛仔褲。他那時滿腦子不成熟的政治觀點,盡管仍然被青少年時期的讀寫困難症輕微的困擾着,但非常挑剔的讀“有價值的”書。在大學辯論賽中永遠自信滿滿,振振有詞,熱切的想要去世界上任何危險的,戰亂的,未開化的地方成就一番事業。而在咖啡店裏,他迫切的想要和流理後的那個黑發男孩獨處一陣。
有時候他們的視線會對上,瓊恩會對他做個鬼臉,或者就是面無表情的回應注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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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點鐘過一點的時候,瓊恩跟女侍應生說了幾句話,然後摘下黑色圍裙,走向安迪的桌子。安迪立刻把書合上。
“你下班了?”
“嚴格的說,還沒有。我應該呆到六點半。”瓊恩回答:“但是瑪麗允許我早點離開。她絕對是個強迫症患者,而且心地善良,她就是受不了看你坐在這兒等。現在沒什麽人到咖啡店來了。餐館和酒吧都開了門。我去換衣服,然後我們可以到隔壁的酒吧間。你還是想跟我‘聊一聊’?”
安迪猶豫了。
“嚴格的說,”他模仿瓊恩的口氣說:“我不能跟你去酒吧間。我還有幾個月才到二十一歲。”安迪想,沒必要在他剛來找他的時候,就給他們兩個人帶來麻煩。
“真的?但昨天你在夜總會裏。”瓊恩先是愣住了,接着露出明白過來了的表情。“你拿了假身份證?”
“我哥哥賄賂了他們。”安迪告訴他。而且我真的很高興我去了,他想。
“那好。”瓊恩:“我們找個地方吃飯怎麽樣?我餓壞了。我今天還什麽都沒吃過。順便一問,書怎麽樣?”
“我喜歡這本書。”安迪帶着很大的微笑,胸有成竹的問:“你已經看完了,是嗎?”
瓊恩詫異的看了他一眼,“我一個字都沒看。昨天一個朋友借給我的,我準備今晚讀。”
瓊恩又穿上了他的皮夾克。他對于安迪開來的那輛林肯“大陸”不予置評。他們最後在一家平價牛排店吃的晚餐,連一塊真正的餐巾布都沒有的餐廳。瓊恩常常在這裏吃早午餐。他們稍微談了談自己。安迪現在知道瓊恩是紐約市的一個猶太家庭出生,但是很快舉家搬至新澤西州。他是去年來到紐約的。他二十四歲。他正在找新的喜劇脫口秀的工作機會。
瓊恩用快活的富有感染力的新澤西口音說話。安迪只是聽。輪到他的時候,安迪簡單的提及了他的家庭:父母都是名人,很富有,父親已經過世,他在耶魯讀政治學。瓊恩和他都不是那類願意大講特講自己背景的類型。
瓊恩是個出色的談話者。很少有人會在晚餐的時候一邊吃牛排,一邊喝冰咖啡和啤酒,瞄着餐廳牆上的電視機,同時還能反應敏捷,妙語連珠。而且每當他嘲笑什麽的時候,他看起來都是認真的,接下來他還會順便嘲笑自己。安迪覺得這簡直沒法形容。
電視正在播送NBC電視臺的新聞評論節目,七十年代發型的湯姆布洛克和嘉賓在讨論這個月的上半月發生的“引起全國關注”的事件,加拿大和美國的自由貿易協議啦,在德州一個小男孩掉進深井兩天後才被救上來啦,華盛頓的同性戀大游行(“我們在這兒!我們是基佬!”)啦,這些毫不相幹的事件都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
安迪對湯姆布洛克印象深刻:一九八二年的時候他是第一個在電視上告知觀衆有一種新型的不治之症正在某些地區蔓延造成恐慌的新聞人——“男同性戀癌症”——愛滋病。當時有些報道認為這種可怕的疾病只傳染男同性戀。五年前,安迪是個十五歲的男孩,處于性意識覺醒的早期。他着實被新聞吓着了。當時,在異父同母的哥哥克裏斯托佛的曼哈頓公寓裏,還有母親和卡特。他們聊天,安迪說他過幾年想去非洲旅行,等等。他們在克裏斯的書房看了湯姆布洛克的“深夜新聞”節目。克裏斯看完說:“這不可能是真的。”
但是那次新聞确實帶來了一片莫可名狀的陰雲,籠罩在十五歲的安迪的心靈某處,仿佛他那些阿拉伯的勞倫斯式的夢想最後會被奇特的冷霧吞噬。
安迪和瓊恩的對話很快就轉到了電視節目上。瓊恩拿自由貿易協議開玩笑,可是他沒提大游行。盡管安迪知道大游行的事兒在他腦子上,他看見瓊恩在看那段新聞時候臉上欲言又止的表情。但是他沒提。這件事簡直像是大托盤上的最後一塊甜餅一樣,他們兩個都盯着那塊兒“基佬”牌甜餅看,卻猶豫不決,遲遲不肯成為先伸手的人。
但是安迪決定不兜圈子。在服務生把牛排的盤子拿走,給他們送來薄荷巧克力冰激淩後,他告訴了瓊恩。他希望,如果他們能夠開始——安迪第一次像這樣追在另一個男孩後面跑——他他希望是個清楚的開始。
所以他告訴瓊恩了。
瓊恩的反應是被冰咖啡嗆了一下。“你真是嗎?”瓊恩問。但是他的語氣并不太驚訝,安迪點點頭,于是瓊恩也點點頭。他們好像一瞬間都沒什麽話還需要說了。安迪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如此迅速的坦白感到懊悔,瓊恩挖了一勺冰激淩,非常自然的說:“跟你聊天真是驚喜不斷。好吧,晚餐後你想幹什麽?”
瓊恩住在下東城,教堂街一百號的大樓六層。搖搖欲墜的醜陋建築像是一個六層高的長方形怪物,傲慢的盤踞在街角。瓊恩租下的甚至不是有卧室和起居室的普通公寓,而是一個帶小廚房和盥洗室的寬敞的舊工作室,站在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将所有陳設一覽無餘:靠着落地窗有一張金屬折疊床,工作室當中有一張舊書桌和幾把椅子;牆邊高高的堆成好幾摞的書,兩只打開的箱子;書桌上有一臺打字機和一盞臺燈;燈下有本打開的亞歷山大-科波恩的書。
安迪走進了這個空蕩蕩的地方。“歡迎,歡迎到斯圖爾特兔子窩來。請自便。”瓊恩脫掉皮夾克,向廚房走去:“請你在這種環境下別希望得到什麽好的招待。你就是不喝咖啡?我要做一些。”
“不,”安迪先是有點腼腆,接着他笑了起來:“不,我永遠不想喝咖啡,我知道為什麽人們喜歡喝咖啡。”
“很好,你挑剔的像個王子。”瓊恩嘲諷的微笑着說:“冰水怎麽樣?”
代替回答這個問題,安迪抓住了比他大幾歲的男孩的胳臂,瓊恩看着他。安迪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用自己細長的手指碰了碰瓊恩露出來的小臂。
“叫我安迪,行嗎?”
瓊恩聳聳肩。他向後退了一步,“好了,我應該給你冰水。。。”
但安迪固執的把瓊恩拉近了。他比瓊恩高不少。安迪用手輕易的控制了另一個男人的脖子,讓瓊恩沒那麽容易走開。安迪覺得自己心異常沉重的有規律的在胸膛裏跳動着。也許就像是深海裏的鯊魚的心跳。他懷疑瓊恩是否會聽到他的心跳,即使他們的身體沒有貼着。
“你也想要這個嗎?”在真的接吻之前他小聲問道。
“當然了。”這是瓊恩的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