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起先, 是南方連續幾天的大暴雨,河水暴漲、雨水沖垮房屋、淹沒農田……各地漸漸傳出洪澇遇害的死訊。這場雨波及南方的絕大部分地區,沒有人知道這雨究竟什麽時候會停, 從白天到黑夜,持續不斷地下着。
後來, 南部江河堤防潰決, 有縣官瞞報,波及四城, 百姓被迫背井離鄉、變成了流民。寧昭的封地處于最南境, 雖有所波及, 但在南方各城裏算是情況較輕的一個。這就導致,附近無數流民開始湧入寧昭封地, 安置赈災成了大問題。
好在,寧昭已經不是上輩子那個只會打仗的自己, 雖沒能做到全盡人意, 但也還算妥當。只是與寧昭相比,面對迫在眉睫的情勢,朝廷的反應就顯得格外遲鈍,最終、導致流民問題愈演愈烈。
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寧昭一直防備着的恒王、在這個節骨眼,帶着朝廷的赈災糧,起兵謀反了。
這輩子,為了避免恒王生事, 寧昭已經提醒過太子, 也設法防備不讓恒王封地稱王。但誰也沒料到, 皇後性子蠻劣, 失去寧昭的她、很快就因為後宮各事惹皇帝生厭, 給了恒王母妃可趁之機。盡管東宮依舊穩當,但皇帝身體康健,如何願意眼睜睜地看着太子獨大。
于是,在有心将恒王留守京城、當閑散王爺的情況下,皇帝力排衆議,堅持将領兵赈災的任務交給了恒王。這就導致恒王在得到赈災銀兩後,直接将其劫走,運入三皇子封地。
寧昭知道三皇子為謀反做了多年準備,如今肯定儲備充足。當下流民四起,對于百姓而言,只要有一口飯吃,他們就願意跟随揭杆。
與此同時,寧昭派去監視良王的人也收到消息,良王與外境蠻族有勾結,通過三皇子封地,私下交易了不少糧草、兵馬和武器。
“皇後害我母妃時,可曾想過今日?”良王被抓自戕前,瘋魔大笑道。
良王封王卻留守京城,就是因為他身上有其母妃的異族血脈,當年良王母妃被進獻入宮,因容貌美豔,盛寵一時。後來聽說失去帝心,最終抑郁而終。
良王比寧昭年長,這些都是寧昭出生前的舊事。不過良王和寧昭不一樣,他年紀與恒王相近,母妃離世時已經曉事。良王後來被一位沒有母族勢力、未能生育的妃嫔收養,在京多年一直很低調。
良王原本并沒有興亂的條件,也是因此,上輩子沒人提防他,才讓他劫走了太後。
經歷過上輩子,良王死前對皇帝皇後的控訴,寧昭自然也都查過。所有人都說,是因為寧昭母妃當時盛寵不斷,致使良王母妃心情郁結,最終病逝。寧昭也懷疑過是不是皇後下的手,只是苦于沒有證據。
當時良王身死,寧昭身陷奪嫡風波,也騰不出手、去深究一個死人的過往。這就導致,寧昭并不知道,良王已經和異族勾結多年,只是猜測他的兵馬和三皇子有關。
良王母妃只是異族上獻的一位美人,誰能想到她會有這樣大的力量。
這輩子寧昭派人盯着良王,沒讓他生亂,只是良王數十年來做的事,不是寧昭一朝一夕就可以阻止的。
寧昭通信給太子,及時阻止良王叛逃,但大勢已定,良王死後、南境異族便開始頻犯大靖邊境,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讓本就因天災人禍艱難求存的大靖百姓、深陷水火。
朝廷應該派兵抵禦外敵、赈災救民的……
這輩子和上輩子不同,上輩子恒王已經擁有封地,并經營多年,兵馬糧草充足,所以才會久攻下。這輩子他們只有三皇子在後方馳援,而三皇子的封地貧瘠,災年之下根本堅持不了多久。
即便皇帝因為恒王的背叛動怒犯糊塗,太子也不應該輕重不分,混淆主次。可太子就是這麽做了。
朝廷很快下令,要求寧昭管轄南方災地,實際就是不派兵、不支援,要率先集合糧草兵力,對恒王和三皇子發難。他們的算盤打得很響,料準寧昭不會棄南境不顧,想依靠他一人暫壓流民之勢、抵禦外敵。
寧昭信不過朝廷,他沒有以前那麽天真。寧昭懷疑,這裏面有東宮黨和皇後的手筆。他們要平定叛亂,還要借異族之手除掉、或者削弱他。這些人的心太髒,也許等他戰死,他們才會派兵來。
為了防備恒王叛亂,寧昭手上其實囤積了可以抗衡的糧草和兵力。但這是保護他和甄蓉兒的劍,他不想用來賭朝廷的良心。
寧昭不願如東宮所願,他要放棄南境、放棄南部各城百姓,任由外敵的鐵騎破關踏進來。
如果天子和儲君都能置江山不顧、棄子民荒野,他為什麽要冒着危險去救他們。
但是,在寧昭整軍準備帶甄蓉兒離開的前幾天,察覺到封地情況有變的甄蓉兒,主動前往兵營,與他相攜回府。
午後,他們坐馬車通過街道,甄蓉兒掀着車窗簾,眉心微攏、憂心忡忡地望着窗外。
近幾日來,甄蓉兒一直都是這副憂思郁結的模樣,寧昭忙着處理兵營的事,但他關心甄蓉兒,也從府內下人那聽了不少。
“不會有事的。”寧昭握住甄蓉兒的手,向她保證道:“王妃你別怕,本王會保護好你的。”
寧昭上輩子就始終喚甄蓉兒‘王妃’,他們之間沒有更親近的稱呼。兩人性情都比較內斂,導致即使過了一輩子、寧昭也依舊如此。
甄蓉兒回身看寧昭,微微搖頭。
寧昭将甄蓉兒攬入懷中,甄蓉兒也順勢靠在他身上。他們成親兩年,甄蓉兒雖然還未敞開內心,但寧昭待她的真誠和用心,她也都很感激,能夠看得出來。
甄蓉兒道:“王爺,臣妾本想招個有經驗的人入府照顧小白……人牙子開價,現在買三個人,只需要半吊錢。”
小白是寧昭為甄蓉兒買來的白貓,它才四個月大、正是調皮愛鬧的時候。甄蓉兒便想招個有經驗的人入府,避免拘得太厲害,讓它生悶發病、或者不留神跑了。
但是最近水患成災,甄蓉兒便動心、讓管家到人牙子那打聽打聽,有沒有能稍微用得上的人,她可以買下來。
誰知道消息剛放出去,府裏便來了四個人牙子,擠了十數人進來,都是些七八歲大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個個面黃肌瘦,好不可憐。
半吊錢三個人,這只是明面上的價格。事實上,只要他們收人,多低的價格人牙子都可以談,甚至有個孩子亮着眼睛看她,說自己很會幹活,只要兩天給個饅頭就行。
甄蓉兒身在王府,對外面水患的真實情況一知半解,那天給她的沖擊,是難以想象的。
今日她去找寧昭,沿途侍衛開路,她一路數過去,不過兩三百米的街道,就有近二十名乞讨的災民,最後還是她不忍心再數,放下了簾子。
而那小小的米鋪前,擠滿哄搶的百姓,他們背井離鄉、拖家帶口,不知從多遠的地方來,才總算找到一處可以買起一袋米的地方。那已經‘很便宜’的一袋米糧價,是三個孩子一輩子的賣身錢。
甄蓉兒心情很複雜,自從朝廷的旨意頒布後,寧昭就頻繁出入兵營,她知道王府近來有別的打算。
“這是天災,我們已經盡力了。”寧昭知道甄蓉兒在為災民難過。
這場水患之災上輩子并不存在,寧昭不信命,對這種天降異象,盡可能不去多想。
他擔心是因為自己的重生,擔心會鬥不過天命,留不住甄蓉兒。所以他很謹慎,在亂象之中始終逼自己保持清醒冷靜,避免踏錯一步。
“沒有。”甄蓉兒抓着寧昭的衣襟,苦澀道。
她知道他們沒有,王府以及各縣的倉庫裏還有糧,異族在邊境村莊搶掠,而他們的兵馬,已經準備好棄城撤退了。
寧昭又何嘗想這麽做。他曾經的人生理想,是當個守衛山河、保護大靖百姓的将軍,如今他要全部違背……
他也很迷茫,可是朝廷只會想要他們死。
寧昭道:“我們救不了整個南部的百姓,異族現在只是小打小鬧,等太子和恒王交戰……異族如若集結兵馬,朝廷不肯增援,我們後繼無力,只是舍命徒勞。”
“我們能到哪去?”甄蓉兒問寧昭道。
寧昭見甄蓉兒似乎願意在這個問題上退步,心裏松了一口氣。寧昭要棄城離開,之所以沒有跟甄蓉兒言明,就是怕甄蓉兒因為他的做法厭憎他。
寧昭道:“離開南部,往北地去。”
寧昭甚至準備,如果恒王能拖住太子,他就殺回京城,再謀一次反。
他不是沒想過過平靜的日子,但他依舊沒有選擇。寧昭是這麽覺得的。
可是甄蓉兒告訴他,道:“山河破碎,何處是家。”
寧昭垂眸,與甄蓉兒清澈的眸光相對。
甄蓉兒道:“王爺,臣妾不懂政事,但也淺薄讀過幾本書。人生在世、萬般皆苦,何懼天災,皆人禍不可防。老天爺只是下了一場雨,恒王要謀反、朝廷要打仗,異族頻犯我邊境,我們一走、異族如入無人之境,禍亂至中原,會有多少人死于非命。□□,是人禍。”
甄蓉兒說到了寧昭一直不敢深思的問題。
他當然可以殺回京城,以他的兵馬,甚至可以截斷太子的糧草,讓太子和恒王兩兩相鬥、死于流民之亂中。但異族攻入邊境,南部淪陷,不知要死多少百姓,用多少人命來填這一場人禍。
朝廷可以這麽做,東宮可以這麽盤算,但他如果離開,那他和那群人有什麽區別。
可甄蓉兒不知道,他跟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麽區別。
他殺兄弑父、禍亂謀反,一條奪嫡路,雙手早就沾滿無辜人的血。
寧昭會做出棄城的打算,就有犧牲這麽多人的準備。但是甄蓉兒還在,她是懸崖邊栓着他的那根理智的弦,她不讓他淪為跟他們一樣的人,她拉着他、不想他墜入地獄裏去。
寧昭将吻落在甄蓉兒的額頭,心裏又酸又苦,想着若是當年她還在,他一定不會跨過那步、變成恐怖的惡鬼。
寧昭動搖不安道:“可是,如果我保護不好你怎麽辦?”
甄蓉兒垂眸堅定道:“臣妾不需要保護,就在這陪着王爺。事在人為,很多事百姓們辦不到,但我們可以試一試。”
甄蓉兒雙頰微紅,畢竟沒有與寧昭商量過。她小聲、維持鎮定道:“半吊錢三個孩子,臣妾跟人牙子商量,把幾個年歲小、染病的全部收買過來。臣妾有讓管家還價,沒花什麽錢,就是看病、添幾口飯,還需要一個院子……”
寧昭被甄蓉兒說得心中一軟,他覺得自己陰暗生穢的人生,被甄蓉兒灑上了光。
他心情放松道:“府內的孩子你看着安排,本王會命縣府将流民集結,讓他們開放糧倉、分批施粥。”
有甄蓉兒在,寧昭忽然覺得,這也并非是難以辦到的事。
寧昭道:“流民中會有壯力,本王會想辦法将他們收歸,将興亂的異族打回去!”
作者有話說:
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