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寧昭第一次重生, 回到了自己和甄蓉兒洞房的當晚。
原本,他不肯喝交杯酒,将女官趕出門, 醉如爛泥地倒在桌上。
寧昭起身後,身體還有些被餘波沖擊的暈眩感, 望着充滿喜慶的新房, 一時認不出此處是何地。他手撐着圓桌靠立,目光環視, 很快便找到坐在喜床、手執卻扇的新娘子。
小小的卻扇遮不住新娘全臉, 她頭戴精致金釵鳳冠, 眼眸微垂,眉心的梅花花钿金紅豔麗, 額發微卷、柳眉和順。
她的嫁衣金絲繡線,裙角袖擺每個位置都被人整理攤調好, 也不知她坐了多久、一動不動, 嫁衣始終沒有皺亂。遠遠看着,她就仿佛木架上玩偶,美卻無神,不像是真的。
當年醉酒昏睡度過的新婚夜,寧昭本不該有什麽印象。可他看見這一幕,就完全想起來了,曾經自己是如何被送入洞房,在推搡中餘光瞟了甄蓉兒一眼。
他記得她整齊的嫁衣衣角、端正不動彈的坐姿, 發簪玉珠垂落在額側的樣子。他當時根本沒見過甄蓉兒, 只需一眼、便忍不住想, 這樣安靜的女子, 究竟為什麽, 竟敢犯下欺君之罪、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
他将新房內的人都趕走,自己趴在圓桌上,借着酒勁、故意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起身,他在清醒下見到自己王妃的全貌。他震驚她和甄芙兒一模一樣的外表,凝視打量她須臾,卻發現自己根本不會将她跟甄芙兒弄混。沒有任何理由,就是完全不會。
她接過婢女遞來的濕帕,漱口的每個動作都端正得體,比禮教嬷嬷們做的還要賞心悅目。但她眉眼總是溫順低垂着,有種莫名的憂思和寧靜,兩種感覺萦繞交彙得很好,令人忍不住在她身上落視線。
她是個禮儀得體的大家閨秀,但是又有些不一樣。好奇促使寧昭探究關注甄蓉兒,他等着甄蓉兒上前,想看看相處後她究竟會不會原形畢露,弄明白她是個怎樣的人。
只是很長時間裏,兩人依舊無話。即便待在同一間屋子,也恍若兩個陌生人,誰都沒有打破沉默、互相溝通的意思。盡管後來遇到不得不交流的場合,甄蓉兒也疏離守禮,令人挑不出錯處來。
甄蓉兒身上有股莫名的親和力,令寧昭感到很舒心,即便寧昭不願承認、對她仍然有誤會,但他還是在管家提起府內賬本時,決定把管家權交給甄蓉兒。
有點矛盾,懷疑她、厭憎她,但是內心深處似乎又有個不一樣的聲音……在寧昭還沒有明白真相的時候,就稀裏糊塗從行為上忍不住偏向這個人。
他們很少吵架,起沖突時多半也是寧昭在過激發怒。連寧昭自己都沒有發現,他在等甄蓉兒靠近他,每次發火,都期待甄蓉兒能開口跟他解釋兩句,哪怕跟他吵兩聲也行。但是甄蓉兒從來不會這麽做,所以他總是動完怒,等時間過去、淡化完情緒,自己再找臺階把事情抹掉。
甄蓉兒給寧昭的感覺很複雜,一離開那些京城是非,甄蓉兒不再觸他底線,他就能将之前的事情放下,哪怕沒有解釋清楚、他也可以不計較地接受她。
原來是他的心,違背自己的理智在主動貼近她。
寧昭總覺得這是個夢,他紅着眼眶走向甄蓉兒,每一步都很艱難,就像當初迎向那副棺材一樣。
害怕失去,不敢相信。恐懼包裹着他,靠近确認後就會失去,可是又不能不去見她。
寧昭來到甄蓉兒面前,伸出冰涼無力的手,輕輕推開她手中卻扇。
甄蓉兒将卻扇挪移開來,氣息有一瞬的停滞,內心深處似乎也沒有表現的那麽鎮定。
十分短暫的心理建設後,甄蓉兒擡起眸子,看向前方的寧昭。
寧昭伸手摸向甄蓉兒的臉,真實的觸感、溫熱的體溫,都在叫嚣眼前這一幕是真的。
寧昭緊繃的弦忽然就斷了,他雙手捧起甄蓉兒的臉,俯下身與她額頭相抵,淚水忽然翻湧而出。
好想她,封棺入葬以後,就再也沒見過她。每年忌日,都會想着她會不會回來,屋子裏燃着白燭待歸,想入睡會夢,又怕她來時錯過。稍微有點風吹草動,都忍不住猜測是不是她。
那之後,寧昭才明白,夜裏點一根燭蠟,等盼人歸是什麽樣的心情。
更何況,他等的還是一個不歸人。
“好想你,你去哪了……”寧昭哽咽着,啞聲埋怨道。
甄蓉兒被忽然情緒崩潰的寧昭驚吓住,她僵着身子由寧昭捧着臉,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這個情況。
甄蓉兒原本強壓鎮定的心忽然緊張起來,她道:“王爺,臣妾甄蓉兒……”
甄蓉兒懷疑寧昭認錯人了,她沒想到寧昭對甄芙兒的感情這麽的熾烈,竟令他崩潰失态成這樣。
寧昭擦着甄蓉兒側臉埋頭在她頸肩、緊緊纏抱她。他心情悶怨道:“你是不是傻,我當然知道啊……”
甄蓉兒以為寧昭喝醉後胡言亂語,她生疏地擡起手、在寧昭後背安撫拍打着。
……
那晚,寧昭同樣沒有與甄蓉兒行房,他醉得糊塗、加上餘波的沖擊,整個人始終處于是夢非夢的狀态。他只知道要抱緊甄蓉兒,說什麽也不能讓她離開。
甄蓉兒陪了寧昭一晚,難得的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拿這個醉鬼怎麽辦才好。
寧昭一會相信自己回到過去,拉着甄蓉兒許諾保證‘你別怕,你不願意,我不碰你,你別走’;
一會他情緒波動,又開始覺得這是假的,生怕睡醒夢就散了,說什麽都不肯合眼,拼命要跟甄蓉兒說話,抓着她問‘你過得好不好’‘下面冷不冷’‘有沒有受別的鬼欺負’‘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寧昭自己也很混亂,他非要跟甄蓉兒結發,把兩個人的頭發纏繞在一起,生怕她跑掉,還扯下紅綢綁在兩人身上。寧昭鬧了一晚,熟悉的桂花香令他放松下精神,最終也不知是怎麽合上眼的。
寧昭其實并沒有入睡太久,待他醉意消散、睜眼醒來,看見被他纏結數縷發絲的甄蓉兒,人清醒過來,心也穩當沉落回位。
清晨,甄蓉兒被寧昭抱個滿懷。
甄蓉兒在迷糊中蘇醒,她發髻鳳冠都沒摘,稍一動作兩人纏結的發絲就扯得她頭疼。偏偏寧昭不想解、也不願剪,只是一味地抱着甄蓉兒,從她身上汲取溫暖、感受那份失而複得的慶幸。
甄蓉兒狼狽不已,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新婚第一天,會跟剛認識的夫君歪着腦袋對鏡剪發。木盒裏纏繞的發結一個又一個,兩人都不同程度地發絲受損,嚴重到別人能一眼看出來。
寧昭用漆黑幽深的眸光凝望着甄蓉兒,他寶貝地将放着兩人結發的木盒收起,堅持跟甄蓉兒喝完交杯酒。
寧昭忽然信起神佛,似乎只要将曾經遺漏的儀式補完,他們就真的能夫妻恩愛、生生世世不分開。
甄蓉兒本以為昨夜寧昭醉酒,只要他清醒便能好,誰知醒過來的寧昭更教人看不透。甄蓉兒像是莫名其妙被人拐上賊船,來不及反應、找不到應對的節奏。
寧昭自然看得出甄蓉兒的勉強,但只要甄蓉兒還活着,于他而言就已經足夠了。
吃了上輩子閉口不言的虧,這一次、寧昭什麽都願意對甄蓉兒說。
他沒有要隐瞞自己重活一世的意思,只是不敢說得太細,怕甄蓉兒對他生怨。
‘沒關系,你還不喜歡我,我們慢慢來。’
‘外祖父的事情交給我解決,你不用擔心。’
‘皇後害不了你,我會保護你。’
‘你信我,和甄芙兒無關,因為是你,喜歡你、愛的也是你。’
‘你跟我走吧,我會選處不受京城影響的封地,我們能過得很好。’
‘我不在乎那些,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可以什麽都不要。’
他只想跟甄蓉兒回到曾經封地時的生活,上輩子的恩恩怨怨他都可以放下。
寧昭上輩子殺兄弑父,在争儲路上早已瘋魔、雙手沾滿鮮血。他想要給甄蓉兒讨個公道,熬不下去,痛苦折磨逼迫着他、恨得踏上了複仇路。
而如今甄蓉兒還活着,那他就可以扛下去、他就可以活。
寧昭是個說到就會去做的人,向甄蓉兒許諾的每句話,他都沒有食言。
經歷過上輩子的寧昭,在以一種決絕到近乎逃避的方式,快速跟過去做了切割。
他求到太後面前,尋求皇帝的庇護,為自己謀得一處不受打擾的邊境封地。他利用太子的兄弟情誼,把有關皇後的威脅扼殺在搖籃裏,從寧昭翻臉到他安全離開京城,全程只用了不到半個月的時間。
重生的先機優勢能令所有人動容眼紅,可對于寧昭而言,他不貪多,他只要甄蓉兒。
寧昭在等甄蓉兒,兩輩子的耐心、全用來等甄蓉兒愛上他。
寧昭從不掩飾自己的愛意,面對甄蓉兒的疑惑更是有問必答。
‘也許上輩子我們就是夫妻。’
‘我以前待你笨,現在想聰明點,可是好像也沒有找到方法。’
‘你希望我怎麽做,我不會,但我可以學。’
‘我這樣你會不會不開心?你如果不喜歡,一定要告訴我。’
他們還是過着以前的老日子,不同的是,寧昭有些小心翼翼,變成安靜凝望、沉心等待的一個人。他性子被磨耗得越來越穩,在甄蓉兒面前僞裝鎮定又難掩生澀。
兩輩子,第一次向喜歡的人、主動剖析表現自己,還要小心不要讓對方覺得負擔煩惱。
這對于寧昭來說,比防範京城可能出現的威脅,還要困難。
但他在努力、他怎麽可能會退縮呢?有甄蓉兒偶爾回應的一個淺笑,就足以令他興奮高興許久。
沒有什麽是時間抹不平的,本該是這樣。
直到不久後,大靖忽然出現一場原本并不存在的洪澇。
作者有話說:
留爪、留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