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當餘燼還是寧昭的時候……
那是他和甄蓉兒成親的第八年。
恒王起兵謀反, 從自己的封地出發,連下三城。皇帝震怒,責令太子帶兵平亂, 并要求身在封地的寧昭馳援。
那時候,寧昭和甄蓉兒已經在封地、度過四年相敬如賓的夫妻生活。寧昭對甄蓉兒依舊有許多誤會, 但甄蓉兒性格溫婉謙和, 遠離京城紛亂是非後,再也沒有觸過寧昭的逆鱗。溫水煮蛙, 寧昭就在那漫長舒适的時光中被甄蓉兒軟化了。
即便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寧昭對甄蓉兒一退再退, 但寧昭是決意不承認的。
‘也就搭夥過日子’寧昭這麽說服着自己。
接到旨意時,寧昭本以為叛亂很快就會過去。畢竟他們兵馬衆多, 恒王封地貧瘠,即便有三城支撐, 也堅持不了多久。沒有人想到, 恒王背後,還有位沉寂多年的三皇子……
這仗,僵持了四個月。
寧昭自成親來,從未跟甄蓉兒分開這麽久過。期間,寧昭給甄蓉兒寫了不少家書,他嘴上到處宣揚甄蓉兒黏人,實際但凡甄蓉兒哪次不回信,他就會耿耿于懷, 整個月都不給人安生。
寧昭将這一切歸結于他對甄蓉兒的習慣, 是甄蓉兒手段太高明, 無孔不入地入侵了他的生活。
吃飯時, 她故意在他旁邊特立獨行細嚼慢咽, 害得他總是忍不住關注她;
她沐浴,不知怎麽辦到的,身上總有股淡淡的桂花香,導致他入睡總能聞得到,難以忽略;
他打拳練劍,她就在旁邊拿濕布等着,有時候還不會挪到樹蔭下,非逼他走過去提醒她;
他想看書,書案上全是甄蓉兒使用的痕跡,堆摞着她要看的書,攤着的賬本,占去他擺書的最後一點位置;
你說離府散散心,故意不帶她,她還老是派人來詢問,暗示他回去用飯;
哪怕他是在發呆,視線餘光都會有一個默默作畫的甄蓉兒……
衣食住行、生活起居,可不就是被迫習慣,談不上什麽感情。寧昭如此解釋着,自己為什麽吃飯、睡覺、練武、發呆……都會想起甄蓉兒。
寧昭和甄蓉兒送到對方手上的最後一封信,讨論的是甄蓉兒意外有孕的孩子。
八年過去,太子和甄芙兒都已生下三個孩子,唯獨寧昭還在堅持不要孩子的想法。一開始确實有甄芙兒的原因,後來寧昭就是覺得麻煩,他已經擁有自己想要的所有生活,對于孩子,實在沒什麽撫養的欲望。
甄蓉兒沒有因此說些什麽,她一直很乖的喝藥。每當甄蓉兒苦皺起臉時,寧昭就會将一塊方糖塞進她的嘴裏,待她眉頭舒緩開,才算過了一難。
寧昭也是到封地以後才知道,甄蓉兒這樣的人,竟然會有如此小女子的弱處。每當看她苦皺着臉,寧昭總覺得甄蓉兒這個人、更加鮮活真實了些。
他們從沒有因為孩子的問題,鬧過矛盾。
寧昭知道這不能怪甄蓉兒,他領軍出發、她随軍送行了一段,是他那些天沒忍住。
可是寧昭思來想去,還是沒辦法設想出他們養育孩子的場景。
他原定的人生規劃,是自己耳順之年提魚竿去釣魚,拉哄上甄蓉兒……他可以幫她找個陰涼的地方,給她備小板凳、為她挂魚餌。他知道女子可能不會喜歡釣魚,但他不會讓她不舒坦,總歸得讓她陪他試試。等有了收獲,甄蓉兒說不定就會喜歡了,這樣他們就可以拿魚回府加餐。
如果再多個孩子,只怕吵吵鬧鬧,不知道要操多少心。萬一不幸養出個不肖子孫,光為孩子頭疼都活不長,更不用說老了以後、悠悠閑閑去釣魚了。
寧昭越想越心塞,翻來覆去睡不着,思慮過度、神色疲倦,害得駐紮将領都開始揣測擔心起戰況來。
寧昭最後還是給甄蓉兒去了信,他自己也有些心虛,便斟酌提議、不如他們養只貓。
他知道甄蓉兒喜歡貓,王府後院的野貓、甄蓉兒總會讓人備些吃食放在角落,冬天還會差遣下人給貓打窩,感覺比待他還要細心。
以前,寧昭裝作不知道甄蓉兒喜歡貓,他嫌棄這樣脆弱的小動物、覺得它們麻煩煩人,怕自己說出來,甄蓉兒會順勢跟他提出要養。可現在,寧昭覺得養只貓簡直不要太好,這樣他釣回來的魚,都有去處了。
寧昭将信寄出去,忐忑不安地等甄蓉兒給他回複。
可是那個月,甄蓉兒沒有給他回信。
寧昭猜測甄蓉兒可能在生氣,他獨自硬氣堅持了幾天,最後還是寫信給甄蓉兒,提議‘以後再說’‘等他回去再商議’……
寧昭能說出這話,自然也是對戰事有了信心,他們已經打得恒王退無可退,三皇子的糧草也被他們截斷,恒王堅持不了多久。
寧昭原本信心滿滿,但寄出去的信卻依舊石沉大海。
寧昭沒來得及多思,因為他很快就收到京城的旨意,良王豢養私兵,也學恒王興兵謀反。但他只是一個留守京城的王爺,沒有什麽兵馬,便趁太後出宮禮佛之際,挾持太後,占據咲城。
京城竭力在阻止良王走水路撤退,防備他和三皇子會合。但是良王竟然千裏喊話,要求太子、以太子妃交換太後。皇帝現在下旨,責令脅迫太子交出太子妃。
寧昭收到的之所以是旨意,是因為之前的急報全被太子壓了下來。太子沒有屈從良王的意思,為此甚至不惜将甄芙兒轉移偷藏了起來。
寧昭能理解太子對甄芙兒的深情,他也不願意讓甄芙兒交換送死。但那畢竟是他們的皇祖母,太子不動聲色地壓下急報,沒有與任何人商量,對外依舊冷靜圍打着恒王,這是寧昭所不能想象的。
良王心思狠毒,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有多在乎太子妃。太子如果答應,良王就可以輕易地拿捏住太子,太子妃作為三位小皇孫的生母,尊貴非常,某種意義上來說,抓住太子妃、比抓住太後更有用。
但如果太子抗旨不從,‘不孝’‘昏聩’随便一個詞,都能阻絕太子的帝王路。就連甄芙兒,也會被打為‘禍國妖妃’一類,屆時、即便皇帝同意,百姓也不會認可這樣一位帝王。
當時的寧昭還不明白,太子仁厚良善,為什麽自己的幾位兄弟,都如此不滿、以至于謀反興亂到這個程度。
寧昭勸阻太子,與其抗旨坐以待斃,不如兵行險招。恒王已經不成氣候,唯一的破局之法,就是他替太子擔下罵名,率兵向良王狙擊。這樣,太子就能從這件事裏摘出來,他們也沒有必要讓甄芙兒去換。
太子沒有答應寧昭,他依舊選擇将恒王拿下,沉默抗旨。
還是寧昭沉不住氣,夜裏他帶上自己封地的部分兵馬,假傳聖谕,離營走水路、繞後襲擊良王。
寧昭不眠不休、待他不遠千裏率兵趕到咲城的時候,良王和朝廷已然開戰。寧昭趕到時,甄芙兒拿着太子令牌闖軍求見。
甄芙兒抓着他的手,哭成淚人。她急言道:“良王抓着蓉兒,阿昭、怎麽辦,我沒有辦法,你快去救救她……”
寧昭感覺自己的心被人猛地擒住收緊,他手腳發寒,一句話也沒能回甄芙兒。
寧昭抓着缰繩的手略微有些無力,他急上馬,眼前閃過一道白光,身體在馬背上晃擺了一下。
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寧昭率軍奔向西城門,大喊願意與良王協商談條件。城內,良王的士兵亂成一團,沒有人回應寧昭。朝廷的兵馬已經破開南城門,在城內大肆進攻斬殺。西城門最終是被朝廷領兵的将軍命人打開的。
那副将殺得盔甲上都是血,見他時卻閃躲着視線,很是心虛。
副将道:“肅王殿下,良王那亂賊不是東西,他将肅王妃從城樓……”
寧昭猛地出手揪住副将的盔甲,瀕臨奔潰的冷冽殺氣,逼得副将止聲不敢再言。
旁邊有朝廷将領下跪、向寧昭陳情道:“肅王殿下,太後被良王押禁,情況危急。太子妃又已啓程追随太子,遠水救不了近火,肅王妃仁孝、主動向皇後請旨,願意代替太子妃……我等只是遵命行事,還望殿下恕罪!”
“這不是你們進攻的理由……”寧昭眸子通紅,握着劍的手不斷顫抖,努力壓抑着洶湧翻騰的情緒。
副将人被寧昭拽着,看見寧昭這般模樣,驚懼忙道:“王妃是心甘情願犧牲的,王爺不要辜負王妃的一片孝心……”
此時,咲城率兵殺敵的将軍也已趕來,他握着還滴血的佩劍。他将劍抵在地上,在一片寂靜無言中,對寧昭單膝下跪。
将軍用複雜的心情,沉重的語氣對寧昭道:“王妃的屍體,末将已命人收殓……”
……
寧昭沒能在甄蓉兒被推下城樓前趕到,他在咲城看見了甄蓉兒的屍體。
她穿着華貴,頭上戴滿珠釵,像個真正的太子妃。寧昭撥開甄蓉兒額頭淩亂的發絲,但是他知道,那就是他的王妃。即便她睡着,他也一眼認出來她了。
寧昭沉浸在悲痛的情緒中,連落淚都很克制安靜。反倒是甄芙兒,她指着領兵的将軍哭罵,在滿室将領的沉浸默哀中,顯得尤為吵鬧。
寧昭摸了摸甄蓉兒的側臉,在心中默念讓她‘等他一會’。
他随即轉身走向甄芙兒,抓住甄芙兒的手腕、将她拉拽出屋,把她狠狠推摔到地上。
寧昭站在門內,怒紅眼滿是恨意地看着甄芙兒。“滾出去!”
甄芙兒臉上挂着淚,因為寧昭的舉動呆愣地坐在地上,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寧昭,說道:“阿昭,你兇我!”
寧昭拔出自己的佩劍,劍指甄芙兒,怒吼道:“滾、滾!”
他沒有辦法冷靜注視那張與甄蓉兒一模一樣的臉。
這張臉的主人生動鮮活,而他的甄蓉兒、卻渾身髒污、滿是鮮血地躺在簡陋的木棺材裏。
甄芙兒因為寧昭的态度動怒,她憋紅眼,氣急起身,怒道:“走就走!”
甄芙兒帶着婢女甩頭就走,臨了寧昭還沒那位名喚小雪的婢女瞪怨了一句。“肅王爺,您會後悔的!您怎麽能這麽對太子妃呢!”
小雪說完,跑開追着甄芙兒安慰。直到他們離去,寧昭才覺得這個世界正常了起來。
那名領軍的趙将軍見甄芙兒離開,他走到寧昭身邊,與寧昭道:“王爺……”
趙将軍恭敬愧疚地給寧昭下跪,領着全部将領叩首。
趙将軍道:“末将派人收斂王妃屍身,對方檢查過,說王妃身上有孕,但從那麽高的城樓被推下、加上胎兒月份太小……王爺,進宮咲城是末将之罪,末将願一力承擔,只是懇請王爺、節哀順變……”
“将軍!”
“将軍!王爺,這事不能全怪将軍……”
屋裏的将領陳情懇求,争奪着認罪。那一刻的寧昭,腦海裏塞不下那麽多的事,別人說的話、全進不了他耳朵裏。
他只是木然走回棺材旁,摸了摸甄蓉兒的肚子,抓着甄蓉兒摔得扭曲變形的手,額頭重重磕在棺材沿上,如同受傷悲鳴的困獸,用沙啞撕裂的聲音,嚎啕大哭起來。
寧昭自出生到現在,第一次這樣放聲大哭。他不知道怎麽把甄蓉兒叫起來,她睡着了,渾身都是傷,再也起不來。寧昭用額頭不停磕撞着棺材,沒等周圍人反應過來,就已經将自己額頭磕得鮮血淋漓。
他抵着棺材、埋頭放聲哭嚎着,渾身無力跪在了木棺面前。
在場将領無一不為此傷感動容,紛紛紅了眼眶。
寧昭忍痛落着淚,忽然起身、不顧一切地将甄蓉兒從棺材裏抱出來。
寧昭瘋狂的舉動驚吓到了衆人,趙将軍鬥膽站起、上前勸阻道:“殿下……”
寧昭抱着甄蓉兒側身躲着趙将軍。他懷裏的甄蓉兒,手臂垂落扭曲,像個破損的舊布娃娃,任由他牽引擺布。寧昭悲痛之下,似乎已經認不得人,他只知道抱緊甄蓉兒,仿佛害怕被人搶走一般。
“滾、滾!”寧昭絕望無助地重複着。
趙将軍道:“殿下,無論如何,王妃換回了太後,末将知道您心情悲痛,但、您不能讓太後和皇上知曉……您切莫辜負王妃的一片苦心。”
“苦心?”寧昭啞着聲尖銳道:“什麽苦心!你說什麽苦心!”
寧昭跟甄蓉兒做了八年夫妻,他再愚鈍蠢笨,也知道甄蓉兒性格。他對這些人的話,半點不信。
甄蓉兒在他們封地過得好好的,她懷了孩子,絕對不會獨自下決斷去做這麽危險的事。他的封地離京城那麽遠,即便甄蓉兒真的想去換甄芙兒,也一定有時間、一定會寫信派人告知與他。
他們逼着她代替甄芙兒,朝廷從一開始就做好犧牲她的準備,所以這些人才會那麽快備好棺材,第一時間收斂她的屍身。
寧昭不信任何人,他們都是害死甄蓉兒的兇手,他要帶走她,不能将她留在這裏。
他想回家了。
可一直以來,就是因為有甄蓉兒,王府才算是家。沒有人等着的王府,夜裏不會有人亮燈待歸,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了。
寧昭陷入徹底的迷茫。
趙将軍望着悲痛失神的寧昭,低頭握緊拳頭。
趙将軍對甄蓉兒有愧,他是帶兵打戰、保家衛國的将軍,最終卻做了推着弱女子赴死的幫兇。他奉命這麽做,忠誠、令他蒙上了自己的良知。
甄蓉兒被送入軍中時,趙将軍因為羞愧,一直躲避着,不敢去拜見她。如今得知甄蓉兒是一屍兩命,趙将軍對自己的‘忠信’産生了懷疑。
太子妃有什麽臉面躲起來,事後指着他哭罵;太子又是出于什麽心理,将太子妃偷藏起來,放着良王的威脅不管不顧;皇後到底抱着怎樣殘忍的心思,瞞着肅王、強行将肅王妃從封地召回;皇上又是怎樣的一位君主,下旨令他交換回太後就進攻……
這就是他效忠侍奉的大靖皇室。趙将軍想起他斬殺良王前,良王對皇後、皇上的控訴。三王謀反,如果皇室行正仁德,又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
趙将軍覺得,與其他人相比,眼前的寧昭更像一位明主。
趙将軍動搖道:“王爺既然明悟,就更應該振作起來。王妃良善,一定不願見您為她如此……無論王爺未來有何打算,末将、願聽王爺吩咐派遣。”
趙将軍領兵上下一心,有了他的這句話,屋內将領仿佛都找到了主心骨。
他們的眼睛裏、一片赤紅。
寧昭抱着甄蓉兒,從此、明亮的人生,蒙上一團灰沉厚重的黑霧。
他主動卷了進去。
作者有話說:
嗚嗚,大家都在催更,而胖媽、是個做到日更就很不易的作者。
每次周末回家,家裏環境不适合碼字,胖媽晚上都得熬夜很久,第二天才能更上。
現在眼看就要過年了,胖媽的存稿依舊是0。
啊……這是什麽人間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