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秋日的湖水如凍冰般寒涼, 落水的甄蓉兒很快被凍得渾身發抖。她被寧昭抱着,蜷縮在裘衣中隐隐發抖,小臉慘白、牙齒止不住打顫。
甄蓉兒嗆了水, 驚吓過度,對外界的反應變得有些遲鈍。她被寧昭放到床上, 稀裏糊塗中被婢女收拾妥帖。她病暈在床上, 微蹙着眉頭艱難入睡着。
屋裏燒着暖爐,太醫進門小待片刻, 便已滿頭大汗, 唯甄蓉兒還冷顫不止。
風寒亦會取人性命, 況且甄蓉兒此次還是死裏逃生,太醫不敢含糊, 從始至終都滿臉愁容,連帶寧昭神色也凝重起來。
直到入夜, 甄蓉兒情況穩定下來, 才從太子別院離開。
因為賞菊宴這一出,皇後勃然大怒,罵的自然不會是懷有身孕的甄芙兒,她将矛頭對準恒王側妃。傳的都是‘恒王側妃誣蔑挑事,與肅王妃起沖突,太子妃上前相勸,推搡間肅王妃和恒王側妃意外落水’,完全沒有甄芙兒動手這個說法。
皇後将挑事的恒王側妃禁足訓斥, 連帶恒王母妃也因此受到牽連。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 太後耳聞其中內情, 看在甄芙兒腹裏皇嗣的份上, 沒有把事情挑開明說, 只是将甄芙兒傳召入宮,叮囑警告了一番。
賞菊宴的熱鬧,沒有贏家,全讓外人看了笑話。整個東宮被蒙上一層陰影。
甄蓉兒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昏沉醒來。
夜已漸深,甄蓉兒因為感覺額頭濕潤,緩緩睜開眸子。她還未來得及理清情況,便對上正在幫她換額頭濕布的寧昭。
寧昭手上動作一頓,不動聲色地轉身,将濕布丢入架上銅盆裏。
甄蓉兒頭還有些沉,她拿下濕布,撐着身子坐起身。寧昭本想阻止,但很快改變主意,收回手喚人将煎好的藥端來。
甄蓉兒起身的動作,挪移導致被子裏進了些許寒風,她有些畏寒、下意識擡起被子,把自己捂得更嚴實些。
寧昭注意到甄蓉兒的舉動,餘光看了她一眼。婢女很快便将藥端來,寧昭揮手遣人退下,直接将藥遞給甄蓉兒。甄蓉兒也沒說什麽,自己靠坐起來,接過藥碗就開始喝。
寧昭摩搓着指尖餘溫,望着甄蓉兒、神情俱是打量。
在寧昭看來,很難理解甄蓉兒因為恒王側妃的幾句話起沖突。
賞菊宴在太子府別院辦的,裏外都是太子的人。知道事情實情的人不敢摻和,唯一能自辨的恒王側妃也受驚病倒,沒能得傳召。現在全是東宮這邊的說辭,以寧昭和太子的關系,自然不會加以懷疑。
他真的以為,是甄蓉兒跟恒王側妃動了手。
寧昭自己也很困惑,說甄蓉兒為了維護他也不像,唯一有可能就是說到孩子有些激怒她。他們成親三年,不久前才圓房,未來、他确實不可能給她一個孩子。
寧昭以己度人,覺得自己因為甄芙兒在賞菊宴上強顏歡笑,甄蓉兒自然也因為沒有孩子在忍耐着衆人的目光。加上那些好事者有意挑撥,甄蓉兒或許說不上動手,但意外推搡落水,也是有可能的。
寧昭對甄蓉兒感情有些複雜,他一遍遍地提醒自己不要相信甄蓉兒,可看見甄蓉兒顫抖昏迷,嚴重到用藥需要灌的情況,就感覺心裏有塊石頭壓着,怎麽也舒緩不起來。
甄蓉兒是他牆邊的一幅畫,即便他知道這幅畫只是一副贗品、即便知道它拙劣醜陋,可他每日每夜地看着,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直到忽然有人要伸手撕他這幅畫,看着畫揉皺破損,他心裏也有火氣。
寧昭也意識到,他對甄蓉兒有些太上心了。是那夜那碗生辰面,也或許是導致他能在醉酒時向甄蓉兒靠近的點滴日夜。總歸,贗品只是贗品,他不想再讓這幅畫,留在他的牆上了。
寧昭盯着甄蓉兒一口口喝完藥,他将藥碗接過,随手放在旁邊高幾上,與甄蓉兒道:“母後和皇祖母處置懲罰了林側妃,她會就此禁足,然後降為良媛。你也沒讨到好,年前你都別想出肅王府了。”
“是。”甄蓉兒見寧昭沒有提及甄芙兒,就知道皇後将事情推攬到了她身上,甄蓉兒沒有什麽意見,只是表情微苦地應下。
寧昭誤以為甄蓉兒不服,忍不住與她多說了兩句。
寧昭道:“你也清楚你我親事是怎麽來的。本王勸你、放棄那些不必要的幻想。與其留在肅王府白費心思,不如趁還來得及,早些離開。”
甄蓉兒不解地看向寧昭。
寧昭發現甄蓉兒看自己的眼神,似乎很是訝異。寧昭有點不服的微愠,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麽。
寧昭道:“等過段時間,太子妃順利生産,本王會禀明母後,以‘三年無出’為由與你和離,你若是願意,離開後本王可以給你一筆補償,足夠你風光另嫁,不會有人非議你。”
甄蓉兒确實有些驚訝,她本以為,寧昭不會輕易放過她這個擋箭牌。畢竟,她确實是寧昭當下,最适合的肅王妃。
甄蓉兒心情複雜地看向寧昭。
寧昭不大習慣甄蓉兒這樣的眼神,莫名其妙、像是在可憐他。
寧昭補充道:“本王不會讓你有孕的,你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你若執意這麽蹉跎下去,就別怪本王不給你機會。”
甄蓉兒仍舊沉默着,寧昭皺眉不滿、主動詢問道:“你的意思呢?”
甄蓉兒垂眸回道:“好。”
等得了甄蓉兒的同意,寧昭又覺得甄蓉兒放棄得太過輕易,心裏那股奇怪的不适感又湧了上來。
他真的看不懂甄蓉兒,為了當上肅王妃,甄蓉兒編出那樣的彌天大謊,卻偏偏總是這副不冷不熱的态度。她費盡心思、到頭來只是因為他說不給她孩子就放棄了。
或許她也是在三年時間裏,一點點被磨耗掉棱角,這回多半覺得自己撞到南牆……
畢竟命懸一線、生死關頭走了一遭,害怕了也正常。但三年夫妻名分不假,寧昭覺得有些事自己還是要說清楚。
寧昭道:“本王不會管你再嫁,你再嫁如何、是你自己的事。皇室宗親這邊可能會對你有些意見,本王會說服父皇母後,只是你也要明白,你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高嫁。你的身份、對你再嫁夫家肯定會有影響,你要做好心裏準備。”
“是,臣妾明白。”與寧昭的認真相比,甄蓉兒就顯得有些敷衍随意。
寧昭怎麽看甄蓉兒都不像是要和離的情緒,他懷疑甄蓉兒是有些燒糊塗了。寧昭擡手摸甄蓉兒額頭,發現還是有些餘熱。
寧昭表面微嘆,心裏卻緩了一口氣,有種‘無奈’‘原來如此’的感覺。
寧昭道:“你現在還不清醒,等你病好了再跟本王說,本王給你時間考慮。”
寧昭起身要離開,甄蓉兒卻忽然抓住他的衣袖。寧昭有些莫名,他回頭看向甄蓉兒,只覺得病中的甄蓉兒、做着示弱的動作,有些讨好撒嬌,難以表述的‘軟’。
“臣妾願意和離。”甄蓉兒一字一頓的表态,像是生怕寧昭沒有聽懂她的意思,補充道:“如果王爺可以說服父皇母後,臣妾願意。”
那股壓在心頭、奇怪的感覺又出現了。
寧昭沉着臉掰開甄蓉兒的手,用連自己都無法察覺的冷言、厲聲道:“那你就安分地待到那時候,不要再鬧出什麽岔子,給人添麻煩。”
寧昭留下話後便要離開,他邁開步子,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對甄蓉兒道:“首先就是你的那個護衛,蒙面黑衣的打扮到底有沒有把皇子護衛放在眼裏。讓他卸去僞裝,到管家那換個明點的身份,本王警告過你,要他多學規矩,出了什麽事、別怪本王不幫你。”
甄蓉兒這才想起,似乎是餘燼救的自己。
她與寧昭緩聲道:“是,臣妾即刻讓他去辦。”
寧昭甩袖而去,也沒再多留一刻。
等寧昭走遠,甄蓉兒苦着臉、掀開被子想下床。
暗處、餘燼的身影忽然出現,他走到甄蓉兒床沿,抓着被子将甄蓉兒摁回原位。
甄蓉兒擡頭正想抗議,嘴裏被餘燼塞了一塊軟糯方糖。甄蓉兒含着糖,面容上的苦色才漸漸消退。
“謝謝……”甄蓉兒含糊道謝。她拉高被子躲回被窩,整個人變得溫順放松下來。
寧昭沒有看錯,病中的甄蓉兒确實有種一別以往的乖順。
餘燼複又去給甄蓉兒倒了杯溫水,待她洗去嘴裏苦味。
所以人都以為,甄蓉兒身體有恙,被寄養在外祖家,其實并非如此。甄蓉兒從小到大都很少生病,她讨厭藥材煎熬過的苦味,偶爾受寒逼不得已,喝得都很痛苦、過程尤為漫長。
适才寧昭在旁盯着,甄蓉兒不敢表現出來,只能當着他的面喝下,然後忍着反胃的感覺、與寧昭對話。
甄蓉兒總算緩過來,看見餘燼,或許是病中、不免對他親近了些。
“适才王爺的話,你聽到了?”甄蓉兒問道。
餘燼扶着甄蓉兒躺下,用濕布重新敷在她額上。
餘燼回道:“是。”
“嗯,那你明日便去見管家……”甄蓉兒道:“你放心,我會讓管家把你派來我這,不會将你調到它處。或者你有什麽別的打算,都可提出來,你救我一命,能做的我會盡力試試。”
餘燼半跪在床沿,對甄蓉兒搖頭,垂眸道:“小的希望能一直留在王妃身邊。”
甄蓉兒微微側頭看向餘燼,她嘴角上揚勾起一抹極淺的笑意,與餘燼道:“既然你明日便要卸下這身,我能否提前看看你的模樣?”
餘燼望着甄蓉兒,此時兩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床下,已然離得很近。
餘燼遲疑問道:“王妃、為什麽想見小的……”
甄蓉兒自己也難以解釋。“總覺得你很熟悉……”
甄蓉兒說完從被子裏伸出手,試探性地伸向餘燼蒙臉的黑布。餘燼沒有拒絕,他一動不動地等着。
甄蓉兒确定餘燼不抗拒,這才抓住黑布,緩緩往下拽。
其實只要等到明天,甄蓉兒一樣會見到餘燼卸去僞裝的樣子,但是甄蓉兒心裏總有種奇怪的預感,促使她現在就想看看餘燼的真面目。
黑布被拉下,露出的是一張年輕平凡的臉。餘燼的眼睛很亮,但五官組合到一起卻只能說是普通,看完全臉、總有種對不上這個人的感覺。
甄蓉兒養在深閨,對外面的事認知并不深。可她還是眉心漸攏,伸手摸向餘燼的側臉,下意識做了一個她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動作。
餘燼猛地抓住甄蓉兒的手,甄蓉兒發着病,可餘燼的手似乎比她更燙。甄蓉兒的手被餘燼抓着,仿佛貼觸到了餘燼的側臉,她眉頭蹙緊,掙紮着将手縮了回去。
甄蓉兒縮回被窩裏,她剛剛想确認餘燼容貌的真假,她意識到自己過線了、跟餘燼已然靠得太近。
甄蓉兒轉回頭躺平,頭有些暈暈的,病中的她呼出的氣息有些微燙。
甄蓉兒沒有深究餘燼的行為,只是呢喃問着餘燼道:“我們見過面嗎?”
餘燼沒有明說,只是沉默須臾,回道:“您不認識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