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十二年前, 黎川飛七歲,正是父親遇難,娘親跟人跑的時候。
黎川飛記得那年的上元節, 家裏第一次沒有過節的氣氛,但是他那天砍來的柴火, 每捆多賣了三個銅板, 臨近深夜、他還遺憾自己沒能再多撿一捆。
黎川飛也很希望曲秋兒口中的那個人是自己。但那時他即便進了城,也遠在肅州, 他們隔着千山萬水, 他怎麽能将汾州城縣令的寶貝女兒送回家。
黎川飛抓着手中的玉佩, 在曲秋兒看不見的地方,垂下了眸子。
在他這裏, 這個玉佩有着另一個故事。
六年前,十三歲的他、随師父師兄在陽安一帶活動。
彼時正逢鄉試, 陽安城聚集不少學子, 夜裏也非常熱鬧。他晚上出門,給嘴饞的師父打酒,正巧看見街上有個搶包袱的小賊,就随手按倒将其制服。
追來的包袱主人跟他年紀相仿,書院學子打扮,斯文白淨一看就是個讀書人。包袱主人身邊還跟着個書童,兩人對他連連道謝。一番交談,他才知道, 那人年紀不大、卻已經是個過了童試的秀才, 包袱裏裝的正是秀才此次會試的考憑、十分重要。
那秀才攔着他, 非要他留下姓名, 請他回家、給他重謝。他趕着給師父打酒, 被那秀才纏得煩躁,便故意刁難指着秀才随身的玉佩,要其相送。
果不其然,喊着要報恩的秀才很快就沉默下來,他也嗤笑着提酒壺離開。
可是剛走沒多久,那秀才又追上來,恭敬地解下玉佩,捧遞給他。秀才沒有因為他過分的要求給吓到,仍舊是那副感激不盡、迂腐讀書人的模樣。
當時他是怎麽想的,他覺得那秀才蠢笨,區區一份考憑,只怕還沒秀才遞上來的玉佩貴重,看那秀才随身佩戴,多半也極喜愛珍視,竟然礙于顏面,真的送給了他。
他打酒得個玉佩回去,拿來說笑給師父師兄聽,師父說他運氣好,遇到個老實小子,訓罵他、讓他下回不可再如此行事。
他被師父罰站半宿,如此換來的玉佩更加愛不釋手,行動時總帶着它,想着給自己多加些好運,多遇幾個傻人。
他确實遇到了另一個傻人。
玉佩內壁刻有一個秋字,這些年黎川飛沒少把玩撫摸,卻一直将它當做玉佩雕刻的一部分,從未往曲秋兒身上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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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川飛覺得這才是對的,如果不是這個玉佩,養在深閨的曲秋兒,怎麽會對初次見面的江湖人如此信任,還纏抱着他非要跟他走。
可是黎川飛不甘心,他才剛知道曲秋兒對他有情,現在卻告訴他,這份情誼原本并不是給他的。
黎川飛抓着玉佩的手不斷收緊,恨不得就此捏碎它。
曲秋兒重視這個玉佩,明知自己要被送到孫一疤面前,還惦記着讓人将它贖回來。
而那秀才十三四歲的年紀,已經考過鄉試,即便那次不中,将來也未必就此止步。
秀才相貌端正,談吐風雅、德才兼備,哪怕不是出身富貴大家,應該也是有家學淵源的。觀其品性是個君子,也像小時候會送迷失女孩回家的人。
秀才将玉佩戴在身上,又遲疑不願相送,心裏多半記着曲秋兒。如果秀才是個允諾守約的人,沒有曲秋兒被逼嫁這回事,等秀才考上功名,持玉佩到縣令府上提親,想必就是戲文常唱的才子佳人傳奇。
妒火在黎川飛心頭不斷灼燒,他一遍遍的安慰自己沒有如果。
他沒有逼着秀才謝他,曲秋兒認錯人也與他無關。曲秋兒成親夜那個秀才并沒有來,出現在她面前、掀開她蓋頭的是他黎川飛。
是他黎川飛,不是別的什麽人。
曲秋兒該謝、該動心,也應該對他黎川飛。不過是幼時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哪裏比得上和他的四年情誼。
可是曲秋兒将這塊玉佩放到他手裏,她說因為這個喜歡他。
曲秋兒依舊是個蠢貨,認錯人很蠢、喜歡給不對人也很蠢。偏偏是這個蠢笨的女人,将他黎川飛玩弄在掌心。
黎川飛想告訴曲秋兒真相,可是告訴她什麽?
告訴她,她喜歡的那個秀才将她的玉佩送人了,玉佩并沒有他的考憑重。告訴她,她喜歡的人并沒有在成親夜救她,救她的是他黎川飛,要喜歡、要愛,也該對他。
他應該這麽做,狠狠打擊這個做夢的女人,再讓她洗幹淨眼睛認清現實。
但是黎川飛現在很懷疑,上輩子曲秋兒跟着師兄走,是不是因為知道了這塊玉的真相。
黎川飛不是很想冒險去賭。
他剛剛得到曲秋兒的喜歡,兩輩子的第一次,心裏的感動和喜悅還沒有散去。
果然,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他應該遠離曲秋兒,他應該徹底跟她劃清界限,他不能讓她一次次地攪亂他的心緒,擾亂他的步伐。
黎川飛溫柔地撫摸着曲秋兒的長發,一雙冷眸深不見底,低聲在她耳畔回應道:“對不起,我忘記了。”
……
黎川飛和曲秋兒從水路走到陸路。
辰月樓在隐蔽深山中,山路難行,黎川飛便将自己的佩劍往後伸,讓曲秋兒抓着他的佩劍前進。
将心意表明後的曲秋兒比以往更加乖順,望着黎川飛的眸子總帶着幾分羞怯的情意。
黎川飛對此全都照收不誤,他沒再說那些傷人的話刺她,但溫柔總是浮在表面,對她也并不是很熱情,有時還有意無意地疏離她。
曲秋兒隐約有點察覺,但初識情意的她尚且懵懂,習慣對黎川飛全身心信任,別的反而被她忽略了。人之将死,曲秋兒所求不多,雖然黎川飛還是沒有放棄複仇、不願意離開辰月樓,但他們把對師父的誤會說開,她還與黎川飛互通了情意,已經是她之前完全不敢設想的。
曲秋兒抓着黎川飛的劍,與他小隔幾步距離,緊緊跟随着。
曲秋兒凝神望着黎川飛的背影,踩到石子腳下打滑,險些往後倒去。黎川飛眼疾手快,緊抓着佩劍往前,回身攬着曲秋兒的腰,将她扶穩。
黎川飛不滿地看着曲秋兒,悶聲道:“不會看着點路?”
曲秋兒不好意思地避開黎川飛的視線,又擡起頭,眸光盈盈、羞怯地問黎川飛道:“川飛哥,你牽着我走好不好?”
黎川飛下意識牽抓住曲秋兒的手,随即皺眉別扭道:“你真麻煩。”
曲秋兒只是笑,沒将黎川飛的抱怨放心上。
黎川飛看着這樣的曲秋兒,雙耳忽然有些微熱,心砰砰猛撞了兩下。
他看着眼前的進度條,覺得曲秋兒太會,故意笑着勾他,他對曲秋兒的愛意怎麽都該往上再漲一漲。
這進度條是不是不太準?
這樣他什麽時候才能拿到另一株嗜血蓮?
黎川飛扣着曲秋兒的手,在心裏不斷抱怨着。
偏偏就在這時,曲秋兒不解風情,滿是懷念地感慨了一句,說道:“小時候,哥哥你也是這麽牽着我……”
黎川飛甩開曲秋兒的手,像是摸到個燙茶壺,燙疼急着甩開一樣。
曲秋兒受傷不解地看向他,黎川飛惱怒之餘,心虛無法直視曲秋兒的視線。
黎川飛将滿腔恨怒轉移到進度條上,想着曲秋兒亂說話惹他心煩,進度條總該狠狠往下降了才是。
進度條依舊穩健。黎川飛不怪自己不争氣,只怨曲秋兒狐貍精轉世,她雙瞳剪水、嬌弱求憐的模樣誰受得了。
“不要喊得那麽惡心。”黎川飛生氣道。
不說話也沒人把你當啞巴!
黎川飛忍着沒讓自己說狠話嘲弄曲秋兒,他确實對曲秋兒又怨又恨,可想着她到底是為他解毒養蠱……曲秋兒那麽柔弱膽小的人,利器往手腕紮得那麽深都沒坑一句,他也不想再揪着上輩子那些事咄咄逼人。
上輩子的事就算了,這輩子、只要曲秋兒乖乖聽話,讓他快點愛上她。
等他得了嗜血蓮,曲秋兒學會放聰明點,他一樣可以娶她。至于那個玉佩,阻了她和師兄見面,瞞曲秋兒一輩子不在話下。回頭等曲秋兒忘得差不多了,他再找借口說弄丢、把那塊破玉給碾成碎渣,就不信曲秋兒還念得起來。
“對不起……”曲秋兒真心以為黎川飛不喜那個稱呼,羞悔不已。
黎川飛将曲秋兒拉到身前,想了想,重新牽起她,小聲與她道:“床上再喊。”
……
黎川飛牽着曲秋兒一步步往山上爬,越過山峰,來到辰月樓山門前。
黎川飛将曲秋兒安置回房,捧着萬鎖盒求見辰月樓樓主。
辰月樓樓主烏樂兒,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加上修習陰邪功法的原因,烏樂兒整個人又妖又媚,讓人琢磨不透心中所思。她下令讓護法趙瑤前去尋找嗜血蓮,但等黎川飛真的将嗜血蓮捧到她面前,她又表現得興致缺缺。
經歷過上輩子,黎川飛對烏樂兒的态度已有所準備。烏樂兒早就知道嗜血蓮在天成派,她與秦廣道年輕時有過一段孽緣,嗜血蓮是她親手贈出。
烏樂兒動怒冒肝火,不過是得知秦廣道違背諾言,動用嗜血蓮……
烏樂兒用鑰匙打開萬鎖盒,确認嗜血蓮後,斷言道:“看這用量,我們秦大盟主很快就要死了。呵,小子,如你所願,你師父的仇已然得報。你能從秦廣道眼皮子底下把東西偷出來,可比瑤丫頭好用多了……”
烏樂兒坐在樓主高座,白皙的雙腿交疊翹起,俯身居高臨下地看着黎川飛,魅惑道:“小子,我看你天生邪性、天賦極高,不如你來當我辰月樓的護法,如何?”
黎川飛要的是樓主之位,自然不會在區區護法上糾結,他拒絕道:“承蒙樓主賞識,但我已有師門,不好再入辰月樓。”
“哦?”烏樂兒有點訝異黎川飛态度轉變。“男人啊,真是一天一變,之前還說你師父身死,師兄弟斷義,今天倒是口風一轉,顧念起師門情誼了。”
烏樂兒試探道:“你是不是馬上又要說,要帶着追來的小丫頭,離開辰月樓,歸隐山林了?”
黎川飛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他與烏樂兒俯首道:“樓主,曲秋兒雖未入我師門,情誼卻不假。她如今身中蠱蟲,還望樓主看在我尋回嗜血蓮的份上,能請毒醫出手相助,為她取出毒蟲。”
烏樂兒聽完黎川飛的話,上下打量他,滿是探究。
烏樂兒問道:“她跟你說的?”
黎川飛眉頭微蹙,回道:“樓主知曉此事?”
烏樂兒放肆大笑,說道:“入我辰月樓的人,哪個逃得過我烏樂兒的眼睛。小子,你确定要治她?你身上餘毒未清,羅毒手的毒掌,可不是那麽好熬的。将來毒發,噬心之痛……”
黎川飛聽烏樂兒描述,想起自己上輩子并未受毒掌所擾,就知道曲秋兒一定偷偷用蠱蟲将他體內餘毒清理幹淨。他上輩子信任曲秋兒,曲秋兒又有師兄的藥粉相助,說不定真讓她瞞着把事辦完了。
黎川飛有點氣惱曲秋兒胡來,更加堅定地回烏樂兒,道:“還望樓主救治于她。”
烏樂兒開懷一笑,也不知道在高興什麽。她心情大好地回道:“好啊,我請毒醫幫那小姑娘看看……”
只是治得好、治不好,可就不歸她管了。
烏樂兒看得出黎川飛不知蠱蟲實情,旁觀看戲興致高昂。
她一下下撫摸着嗜血蓮,卻聽黎川飛回報道:“還有一事……”
“嗯?”
“我在天成派看到了趙姑娘,她似乎、被秦廉蒙蔽,對他用了真情……”
烏樂兒猛地起身,瞬間變臉,大怒猙獰道:“你說什麽!”
“我曾勸說趙姑娘,差點就能殺死秦廉,但趙姑娘舍命相護,天成派弟子又已趕到……”黎川飛故作抱歉道:“辜負樓主相助之恩,在下沒能帶回趙姑娘。”
“趙瑤!”烏樂兒滿腔怒火,雙手緊抓着萬鎖盒,雙眸恨得通紅。
趙瑤是她最得意的弟子,是她力排衆議選出來的護法,結果卻背叛了她。
“她動情了。”烏樂兒猙獰道:“還是秦家人。”
黎川飛樂見烏樂兒的失态。他知道烏樂兒不在乎嗜血蓮,一株嗜血蓮遠不如護法對秦家人動情來得更恨。
作者有話說:
胖媽今天網卡,淩晨前差點發不上,可怕~
哦,基友說是因為晉江網卡,那就不知道了,差點失約,啧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