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顧小碧聽言瞪大了眼,連連搖頭。顧瑾言掐着她的臉不肯放,兩人一齊用力,她臉頰兩側毫無例外多了兩個手指印。
顧瑾言總算放開她,顧小碧後悔申訴道:“那我不管了,少爺、我們留給沈小姐進門。”
顧小碧的話取悅了顧瑾言。‘我們’,多好的詞,好像他們永遠是一邊的。這個膽大妄為的小婢,就不該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背主之事。
“知道就好。”顧瑾言拍打顧小碧後背,安慰道:“你乖乖聽話,少爺不會虧待了你的。”
……
縣府的宴席是趙鋒和顧常睿主辦的,表面說是接風宴,實則是想借此奉承顧瑾言,試探他的虛實。
許印将探聽的消息傳回縣府,令趙鋒等人都覺得有所轉機。顧常睿一早就候在縣府大門,待見到顧瑾言的馬車,連忙堆起笑意,一口一個‘侄兒’迎了上去。
青州本地,本就有山匪亂象。但早十幾多年,趙鋒上頭還有縣令壓着的時候,并沒有做出格來。直至顧家敗落,家財被宗族分剮殆盡,趙鋒成為新縣令後,就與顧家宗族勾結起來,他們利用所謂的山匪亂賊,上下施壓,謀奪不少油水,排擠本地與其作對的商戶,漸漸形成一家獨大的局面。
在青州,誰不知道顧三老爺和縣令是雙吃人不剩皮肉的筷子。
顧氏宗族在當地斂人家財、欺男霸女、無惡不作,又因官商勾結,致使百姓求助無門,怨聲載道。他們有宰相庇護,只手遮天,如今派來的監察,竟也是顧家子弟,可想而知、百姓們有多絕望。
在今日,不僅是趙鋒等人要提防試探顧瑾言的态度,當地駐軍郭奇勝也帶着同樣的目的。
郭奇勝奉命駐守青州多年,對青州亂象心知肚明。他原是上位縣令的左右手,述職期間被小人趙鋒記恨,趙鋒上位後,不僅将他踢出青州的生意,還故意設法百般刁難他。
郭奇勝不願對趙鋒服軟,也因趙鋒行事手段極端偏激,郭奇勝擔心引火燒身,故多年來一直退避其鋒芒,并未牽涉此亂賊一事。
得知青州亂賊之事上達聖聽後,郭奇勝私下沒少參趙鋒折子。他本以為能夠借此拉趙鋒下馬,豈料朝廷竟然将顧瑾言派回來了。
當年顧家因秘寶遭禍,郭奇勝雖非從賊,但也從中撈了一筆。顧瑾言跟他有仇,他日日坐卧不安,生怕顧瑾言連他也一同收拾。唯一萬幸的是,朝廷對他還算信任,仍由他管控着青州兵馬。顧瑾言手握調兵權,若想要剿滅亂賊,就必須跟自己合作。
只是不知,顧瑾言願不願意低下這個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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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郭奇勝總會想起顧瑾言的父親。那個儒雅文秀的顧二爺,面對大牢的嚴刑拷打,仍舊言語銳利,縱使滿身血痕,依舊也死不畫押。若非趙鋒靈機一動,将其宗族找來認罪做假供、分剮了顧家,當年一事只怕未能善了。
顧瑾言小小年紀,已有其父風采。顧夫人上吊後,年僅七歲的顧瑾言就敢夜敲冤鼓,趙鋒将其餓了整整兩天,他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郭奇勝就想不明白,顧常睿究竟是這麽想的。就算心中有愧、驚怕怨鬼上門,逢年過節多燒些紙錢不行嗎?
一邊偷偷苛待顧瑾言,一邊又顧慮自己的名聲,導致顧瑾言不受管控,最終踏上仕途路。
相爺也是,天底下能人才子衆多,偏偏看好顧瑾言,還讓他拜服在自己門下。
也許是這些人,生來就是天之驕子、高高在上,他們不信顧瑾言一個幼小遺孤能在自己手裏翻了天。可郭奇勝是個領兵打仗的粗人,他深知斬草除根的道理,對顧瑾言持有十二萬分的戒心,哪怕現在顧瑾言主動找他合作,他也是不敢信的。
經歷過上輩子,顧瑾言對郭奇勝這個人有了更深的認知,這一次他沒有再去接觸郭奇勝,而是等着郭奇勝自己找上門。
顧瑾言先下馬車,轉身攙扶顧小碧。顧小碧第一次被人扶着下馬車,提着裙擺不知道腳該落在哪,最終稀裏糊塗地跳了下來。
顧瑾言倒是沒責備她什麽,只是順手幫她撥了撥纏在發上的珠釵。
顧常睿聽許印說過,見兩人相處,猜出了顧小碧的身份。他還記得當年顧小碧在府裏時,瘦得像根小豆芽,活倒是挺能幹,就是整張臉灰撲撲的,哪裏有半點美人樣。
如今倒是女大十八變,裏外像換了個人。難怪心高氣傲的顧瑾言會去寵幸比自己還大兩歲的丫鬟,甚至還有納妾之意。
顧常睿如此在意顧小碧是有原因的。他和趙鋒商議,想着若是能和顧瑾言親上加親,可能會事半功倍。趙鋒準備将庶女下嫁,顧常睿則更屬意妻子的侄女錢婉婉。錢婉婉自幼養在他府中,和顧瑾言算得上半個青梅竹馬,非要攀親,喊一聲‘表哥’也是夠得上的,可比趙鋒庶女有優勢得多。
不怪顧常睿自信,他自認對顧瑾言雖有所苛待,但顧瑾言是他養大的。他送顧瑾言和自己兒子上同一個學堂,對外給足他面子,連他進京趕考、都給了些許盤纏。
至于他做的這些,是不是為了自己的名聲,內外虛僞了點……什麽克扣顧瑾言衣食,打罵羞辱顧瑾言,故意引導、任由府內人輕賤他,這些都不過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罷了。沒有他的嚴厲教導,顧瑾言能有今天嗎?
就算他二哥從棺材板底下活過來教,只怕也教不出一個狀元來。
顧常睿只怪自己夫人太過溺愛獨子,打從顧瑾言中舉後他就一直在想,若是把兒子像對顧瑾言一樣教導,這狀元郎花落誰家還不一定呢。
他兒子自小就比顧瑾言聰明得多,何至于連個秀才都考不上。
自從顧常睿從許印口中得知顧瑾言有所松動,早就挺直了腰板,連帶在趙鋒面前,都強勢了不少。
顧常睿越想心裏越不平衡,對顧瑾言的笑臉也沒能維持太久。
他端着長輩的姿态,指着顧小碧對顧瑾言問話道:“謹言,這位是……”
“叔父。”顧瑾言如常行禮道:“這是我房內人,小碧。不知叔父還記不記得,她跟了我多年。”
顧常睿這才做出恍然大悟狀,搖頭笑說道:“姑娘一年一個樣,認不得、認不得了。”
顧小碧跟在身後行了個禮,低聲道:“三老爺。”
“唉,都是一家人,不用多禮。來,我們快進去吧,別讓縣令大人等久了。”顧常睿熱情地招呼人進縣府,嘴上不說,心裏對顧小碧恨得牙癢癢。
這個顧小碧,連顧瑾言都要喚他一聲‘叔父’,她卻一直喚他‘三老爺’。早在十幾年前她剛入府的時候,自己夫人就因此管教過她。吃着他們家的米,穿着他們家的衣,一口一個‘三老爺’,生怕人不知道她是老二家的仆一樣。
他夫人為此讓人狠狠抽了顧小碧幾巴掌,顧小碧也不知道是真聽不懂還是故意裝傻,繞來繞去就是不肯改口,怎麽也說不到點上。
若顧小碧那時像現在這樣,身姿婀娜容貌秀麗還好說,養養還能收入房。結果只是灰頭土臉、不知是哪個貧鄉角落跑來的野丫頭,若不是顧瑾言攔着,早把她發賣了。
也是踩着運,如今都能和他妻子的侄女較高低了。可不氣人。
顧小碧對顧常睿的敵意渾然不覺。
她沒有顧瑾言那麽複雜的心思,生來就是個認死理的。她覺得顧常睿分走顧家大量家財,冬日卻連一床厚被都不備給她家少爺,怎麽可能會認顧常睿為主。
但她也知道,是顧三爺把少爺從大牢裏救出來,不管出于什麽原因,她身為人仆,基本禮節還是要給他的。
顧小碧溫順聽話,像以往任何時候一樣,乖乖跟在顧瑾言身後。顧瑾言本就打算帶她來做戲,看她隔得老遠,回身将她拽到身側。
趙鋒的府宴擺在後院,此處假山成群,貫穿活水,輔以亭臺樓閣、青翠繁花,比京城不少官員的宅邸都還要氣派。
仆人們在後院中空處設席,主位落于一處大榕樹下,與次坐左右相鄰,是以備給縣令和顧瑾言的。因為是小宴,受邀賓客并不多,只有青州本地的一些官員家眷到場,放眼去數,不過十來個客位。
行至後院,已有不少賓客到場等候,正在與人閑話敬酒的趙鋒,見着顧瑾言到來,提步前去迎他。
趙鋒沒有到前門相迎,不是不想奉承巴結顧瑾言,恰恰是他想這麽做,所以不敢一下放低姿态,才派了顧常睿去候。
趙鋒已是天命之年,身形肥胖臃腫,蓄着灰白胡須。他臉上堆着笑,舉止不像一府縣令,反而如商賈一般滿是逢迎。
他與顧瑾言相互行了個官禮,緊接着令人遞上空酒杯,與顧瑾言笑說道:“顧大人,久仰大名。都怪老夫公務繁忙,咱們青州出來的大才子,今日才得以一見。甚憾、甚憾啊!”
“顧大人,我自罰三杯。來……”趙鋒招來庶女倒酒,十四歲的少女捧着個白玉酒壺,衣着華麗、含羞帶怯地走上前來。
顧常睿沒想到,趙鋒這個老狐貍竟然直奔主題,這麽不要臉,心底不由得為自己不争氣的侄女着急起來。
趙鋒連喝三杯,裝的就是一副直腸子好說話的豪爽模樣。
但凡顧瑾言是個初入官場的普通官員,這會多半已經被擡得不上不下,冷不起臉來。
顧瑾言不是這樣的人,但他不妨将自己演得是。
顧瑾言神色尴尬,稍不留神便讓趙鋒庶女往酒杯裏滿了酒。
他說着自己都不熟悉的官腔,故作強硬道:“趙大人,白日縱酒,有違我等為官儀範。趙大人身為一州縣府,理應為同僚們做個榜樣,而不是領頭禍亂,令宰相大人憂心。”
顧瑾言若上來便熱情相待,趙鋒恐還要警惕。可他這樣顯然是外強中幹,只有沒能力的人,才會端着君子儀範當令箭。也是因為無能,才會言語暗示他已知亂賊內情,最後卻只能拿宰相來壓他。
趙鋒非但沒有因為顧瑾言的話惱怒,反而開懷大笑,将近來的陰郁一掃而空。
他回道:“顧大人誤會了,這絕不是什麽尋歡的歌舞小宴,只是些果酒。主要還是青州同僚們想為大人接風洗塵,大家先相互認識,公務上才好磨合開展不是?萬萬請大人放心,大人在青州調查,我等全力配合,定不會讓宰相大人憂心。”
趙鋒處事圓滑,三言兩語便将事情推脫幹淨。顧瑾言閉口不言,趙鋒便推了推自己的庶女,玩笑道:“顧大人,這是我女兒含芳,近來正好跟着她母親學習掌家。今日的宴會全是她盯着的,您不用客氣,有什麽事盡管問她,且讓她随從伺候着,也好熟悉熟悉這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