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清晨的陽光鋪灑在院內,昨夜涼意盡數散去。主家院內,鳥兒在樹上啼鳴,顧府仆人上下忙碌,伺候着顧瑾言洗漱起身。
顧瑾言新請的管家是個人精,每日伺候顧瑾言早起的顧小碧意外缺席,婢女整理床鋪時又面露難色,他自然猜測到發生了什麽。
只是顧瑾言神色不愉,管家一時琢磨不透主子的心意,才沒有将祝賀道喜的話說出口。
顧瑾言确實不大高興,他本以為已經跟顧小碧将話說清楚,誰知第二日醒來身邊依舊不見她身影。顧小碧這個人,表面維諾膽小,實則倔強難訓,不然也不會做出背主忘義之事。
他早該看出來的,上輩子若是能早有防備,也不至于留個眼線在身邊。
婢女為顧瑾言束冠,無意牽動他的發絲,顧瑾言陡然神色一斂,蹙起眉頭、吓得婢女慌亂請罪。他們是顧瑾言回青州後新買的奴仆,尚未了悟主子心性,對這個看似溫潤恭謙、好相處的狀元主子,還很是疏離。
管家上前一步,呵退婢女,主動上前接過發梳。
管家笑皺一張老臉,小心翼翼地試探顧瑾言的态度,說道:“這些丫頭連頭都不會梳,還是小碧姑娘跟随主子多年,伺候得好。”
顧瑾言道:“她昨夜勞累,不必喚她。你安排人好生看顧,髒活累活就別讓她做了。”
“唉!是,小的明白。”管家終于窺知顧瑾言的态度,他放下心來,臉上的笑容更真了幾分。
管家是顧瑾言在京時請的,他以前伺候過京中大人,已是請辭還鄉的年紀。若不是子女不争氣,他也不會再應承這份差事。
他知道,這個表面彬彬有禮,眉目仁善的主子其實并不好相與,請他不過是圖知根知底好拿捏,避免宰相尋借口往府裏遣人。
他成為管家卻未能與主子親近,行事不免要放低姿态。好在府裏有位伺候多年的小碧姑娘,熟知府內事務,對主子心性也了然掌握,能幹得很。小碧姑娘雖是主子身邊的老人,卻從不仗資歷刁難,親善随和,對誰都是一副軟糯可親的模樣。
看到顧小碧今日有這番造化,管家心裏很為她高興。
顧小碧年過雙十,簽了賣身契、錯過出嫁的年紀,還始終未能獲得主子親幸。對于一個婢女來說,這是極其危險不幸的。她興許是從小離人,也沒個人指點勸導,非但不将此事放在心上,還整日樂呵呵的。
管家自認還有幾分識人的眼力。主子對顧小碧,總歸是有幾分不同的。男人三妻四妾,多顧小碧一個不多,只要顧小碧主動些,水到渠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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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瑾言見管家的表現,就知道他誤會了什麽。顧瑾言并不準備糾正,他是故意的。
不是說補償她、敬她愛她?
盡管他心裏不這麽想、甚至沒有這樣做,但只要身邊的人這麽認為,對她說上成千上萬遍,她也會感到被愛和在乎。
不過……顧瑾言因為管家束冠動作不夠利落有些不滿。
問題出在了哪裏?上輩子他沒有挽留顧小碧,更別說對她負責。那時他默認忘掉昨夜荒唐,顧小碧第二日還來伺候他洗漱梳發了。
料想多半是顧小碧以退為進的手段,顧瑾言有所惱怒,決定給她一個教訓。
顧瑾言吩咐管家道:“你去藥鋪抓幾貼藥,青州不太平,她此時不宜有孕。”
管家一愣,一時說不上好壞對錯。
顧瑾言在朝為官,尚未娶妻,不想鬧出庶長子也很正常。只是伺候多年,□□愛便先惦念上這種事,總歸顯得有些薄涼。但他又那麽慎重其事地解釋了,管家總覺得哪裏怪怪的。
顧瑾言甚至怕管家沒能理解,主動解釋道:“你好好與她說,有了在外颠簸不安穩,日子還長、等回了京,慢慢調養總會有的。”
管家點頭稱是,覺得顧瑾言雖然什麽都沒說,卻話裏有話,非但很重視顧小碧,甚至隐隐有些不在意庶長子出生的意思。
小碧姑娘這回,是真的踏上升道,走對路了。
管家心裏全然沒了芥蒂,欣喜應下此事。
就在此時,顧瑾言身體猛然一陣,他捂着胸口弓着背,臉色煞白,像是有什麽心疾突然病發了一樣。
“主子?主子,您怎麽了?”管家驚慌扶住顧瑾言,發現他手心冰涼,連忙對周圍婢女大喊道:“還愣着做什麽!去,快去請大夫!”
“不!”顧瑾言緊咬牙關,忍着痛說道:“我要見小碧,快點!去把她找來!”
“主子,您怎麽樣?必須得請大夫啊……”
“去請大夫,再派府裏的人去找,立刻把小碧找來!”
顧瑾言推開管家,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并無大礙。剛剛疼痛驟至,令他一時忘了,自己現在的情況在外人看來是突發疾病,必須要請大夫。
盡管他清晰地知道,他會忽然心疾,完全是因為顧小碧。
是顧小碧離他遠了百米,按照系統之前的說法,已經開始懲罰他了。這樣的懲罰,每隔一刻鐘就會加深力度,直到他被徹底折磨死為止。
顧瑾言本以為,顧小碧待在顧府,不會輕易離他這麽遠。也因為他輕視系統的懲罰,造成了現在的情況。
顧小碧!
他昨夜明明吩咐過她,要她不要離開顧府。
是什麽讓她不惜違背自己的命令,果然是個養不熟的!
……
顧小碧不是故意不聽命令,她與人有約,顧瑾言昨夜的一番話害她心很亂。
她避開不去伺候顧瑾言,心中有愧沒辦法冷靜下來。她想趕在那人得知消息前解釋清楚此事,哪怕出于尊重,也不該讓他從別人口中聽聞。
顧小碧花錢雇了輛驢車,趕去城東街道盡頭的一處民房。她敲響小門,不一會便有人開門迎她。
那人看見顧小碧立即眼神發亮,欣喜地問道:“小碧!你怎麽來了?”
“大壯哥。”顧小碧擰着手帕,羞愧地低下頭,低聲道:“我有事找你,可以進去說嗎?”
被喚作‘大壯哥’的男子見顧小碧如此有些擔憂,他側開身讓顧小碧進來,合門後小心詢問道:“小碧,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顧小碧眼眶微紅,緩緩搖起了頭。
……
‘大壯哥’名叫李大壯,本是顧瑾言雇傭趕馬的車夫,在京時跟顧小碧關系就有些親近。他雖然總說拿顧小碧當妹子,但顧小碧容貌清秀、溫婉能幹,他怎麽可能不動心。
他與顧小碧私下聊得最多,知道顧小碧不喜歡京城、不想在達官顯貴下生活,一心期盼能夠回鄉過日子。在得知顧瑾言要被外派後,李大壯敢想敢幹,做主将母親接來青州,不惜欠下外債,在青州東市僻壤處買了一座宅子。他主動向顧瑾言求請留住青州,每年就給已逝的顧老爺、顧夫人掃墓,看守顧家老宅。
顧瑾言答應了,顧小碧見李大壯情意堅決,因此終于松口,答應嫁給他、一起留守顧家老宅。
顧小碧和李大壯坐在客堂,她捧着李大壯遞來的熱茶,埋着頭、直到指尖泛冷、茶水冰涼,也沒有抿上一口。
李大壯本以為自己已經抱得美人歸,如今聽聞顧小碧被顧瑾言破身,心裏陡然生出一股無力感。
誠然,小碧貌美能幹,不是他這樣的粗人能夠妄想的。但他竭力做了全部努力,顧小碧也因此松口了,眼看他們就能在一起,結果卻告訴他,一切都是空。
李大壯不想對顧小碧生氣,只是很埋怨忽然對顧小碧下手的顧瑾言。
那樣一個前途無量、高高在上的狀元大官,要什麽女人沒有,為什麽偏偏動他的小碧呢?
其實顧小碧答應和他留守青州時,他也非常不安。他隐約看得出來,顧瑾言對顧小碧的态度不同,可能不會輕易放她離開,他為此甚至備了不少銀兩,想着如果顧瑾言不同意,就想辦法幫顧小碧贖身,把她的賣身契買回來。
可他還什麽都沒做,顧小碧也沒能請辭,顧瑾言随便一個動作,就将他的努力全部碾碎。
李大壯走向顧小碧,屈膝跪在她身前。他拿開顧小碧手中的茶杯,握緊兩人的雙手。
顧小碧擡頭看他,似乎知道他誤會了什麽。
顧小碧明知自己來這一遭,是來忍受埋怨辱罵的。她很害怕,卻還是想着要為顧瑾言解釋,不想別人誤會他。
顧小碧搖頭道:“是我沒有拒絕少爺。我還沒有跟少爺說要留下,少爺不知道我們的事。”
她的命是顧夫人救的,顧夫人買下她,給她穿上好看的衣服,擔心她夜裏睡覺涼,還特地讓人、給她送來厚厚溫暖的棉被。
小時候少爺不喜歡她,她害怕得到處躲,被顧夫人看出來了。顧夫人跟身邊的張嬸調侃說笑過,說要教她讀書識字,等她長大了、就不信少爺還會惦記什麽小厮伴讀,回頭肯定會跑來要她。
她猜測,顧夫人興許,也是想把她給少爺的。
顧家逢難,顧老爺被抓入獄,沒多久就傳來了死訊。顧夫人上吊前,她隐約覺得哪裏不對,默默跟随觀察了一整天。那天晚上,顧夫人喝了兩杯酒,将她拉近身前說話。
顧夫人告訴她,少爺心不壞,只是拉不下臉,人有些傲,讓她以後伺候照顧好少爺。
她那時年紀小,不懂顧夫人是心存死志,輕易被支開下廚,回來顧夫人就死了。
她親眼看着少爺抱着顧夫人崩潰大哭。少爺不服輸,想着為父母讨還公道,不顧衆人阻攔大晚上跑去衙門擊鼓喊冤。
縣丞以少爺沖撞官員為由,強行将少爺關押進牢房。她知道,他們逼死了老爺,自然也會逼死少爺。她不懂怎麽幫少爺,府裏的下人害怕惹禍上身,不敢幫忙。顧家宗族的幾位老爺趕來,卻是譴走顧家家仆,說着散去家財避禍,實則把一箱箱銀子都擡回自己府裏。
最後,是好心的張嬸見她不肯走,離開前給她想了主意。
張嬸教她到街上拉人,散播少爺入獄的事,逼着拿了顧家銀子的宗親老爺們把少爺接回來。最終他們為了拿到更多的銀子,每個人都搶着要撫養少爺,少爺才被救了回來。
少爺選了救他出獄的顧三爺,可拿了銀子後、顧三爺一直苛待他們。
她眼看少爺被欺負,性情變得愈加偏執暴躁,覺得是自己辜負了顧夫人的囑托。
昨夜,少爺接到京城來信後喝了許多酒,少爺趕她離開,她擔心少爺是像顧夫人一樣故意支開她,最終去而複返。
她扶少爺回屋休息,稀裏糊塗便被少爺帶上了床。
她本想拒絕的,她雖然沒來得及識字,但也知道做人要信守承諾。她答應了大壯哥,自然要嫁給他。
可少爺是那麽的悲傷,滿身的酒氣,看起來真的好苦。
她想了想,還是把拒絕的話吞回了肚子。
她是顧府買來的丫鬟,她的命是顧夫人救的。
她沒能照顧好少爺,在顧三爺家時,少爺饑寒交迫,飽受欺辱;進京趕考,少爺買不起筆墨,住在靠茅廁的偏房,被人嘲笑……如今少爺不過想要她的身子,她能做到,就應該給他。
“我是自願的。”顧小碧避開李大壯的視線,偷偷閉眼咬了牙關,等他的巴掌落下。
她覺得自己失信辜負了李大壯,別說罵她,李大壯打她幾下都是她該受的。
可是李大壯沒有,顧小碧閉着眼睛側着臉,她這樣,他怎麽忍心動她。
李大壯擡手撫摸顧小碧的臉,他滿是老繭的手和她柔軟的臉徹底打醒了他。他有什麽資格跟她在一起呢?她這麽好,就應該去過好日子。官家老爺的侍妾通房縱然身份低微,但衣食住行絕不會短少了她,主子對她也不是無意,畢竟還有多年的情分在,以後就算不受寵,也不會太為難她。
住着大房子,用着柔軟的錦布,以後也不用辛苦幹活……他該為她高興才對。
“好。”李大壯哽咽着說道:“我知道了。”
但他還是忍不住為她怨辯道:“你本來就不喜歡京城那個地方,你跟着他那麽多年,一直老實本分,都準備留下了,還說什麽自願呢。”
顧小碧搖頭道:“我真的是……”
“怎麽就不是自願?”顧瑾言震怒的聲音從門外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