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車速不快,過路的風景清晰入目,雖然是個村莊,但這幾年經濟發展不錯,家家戶戶都蓋起了村莊小別墅。
沒有政府人員管控,這邊的建築風格參差不齊,有歐洲風格,還有美洲風格,偶爾穿梭幾個普通洋樓,居然顯得有些“不入流”。
郁溫有點想笑。
步西岸在開車,偏頭看後視鏡的時候瞥到郁溫唇邊的笑意,問她:“笑什麽?”
郁溫笑笑說:“就是覺得,做什麽事,參照物真的挺重要的。”
步西岸點頭,“确實。”
郁溫直覺他有話說,斜他。
果然,下一秒就聽他說:“往後怎麽做,多看看我。”
郁溫知道他指得不是“做事”,正準備配合點頭說好,忽然念頭一轉,好整以暇地看着步西岸,“做什麽?”
步西岸唇角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
又偷偷生氣了。
郁溫在心裏嘆氣,心想自己今年好像也太容易心軟了一些,之前在國外別人挨流/彈她都能面無表情問人家能不能走快點。
她借着拿水的動作,輕輕碰了下步西岸搭在旁邊的手,步西岸察覺到,表面沒有任何反應,郁溫又嘆氣,只好默默把水挪到右手,然後左手假裝若無其事地鑽進步西岸的手裏,然後輕輕撓了下他的掌心。
幾秒後,步西岸握住了她的手。
郁溫目視前方,把水送到唇邊,一邊喝水一邊翹起了唇角。
時至中午,車子停在學校門口。
Advertisement
這座學校現在是徹底荒廢了,樓下樓上都雜草橫生,但是上了天臺,郁溫意外地發現,這處天臺倒是很幹淨。
像是有人時常會回來似的。
是言宥旻吧。
郁溫随意找了一處空地坐着,她托腮看向遠處,整個村子被一條長河包裹,像城市裏被割裂的島嶼。
天氣不算好,也不算差,沒有太陽,雲層低垂,一擡頭,好像就看到了天。
“也不知道我媽現在還能不能聽得進去我說的話。”郁溫忽然說。
步西岸陪她一起坐着,說:“你能說就行。”
片刻後,郁溫笑了,她點頭說:“是,我能說就行。”
日子還長,她又沒有精神錯亂。
她扭頭,跟步西岸說:“我會一直都能說的。”
我會一直精精神神地坐在你旁邊。
步西岸伸手握住她的手,輕輕“嗯”了一聲。
即便這裏是郁學舟離開的地方,郁溫也無法從這裏捕捉到熟悉的氣息,從天到地都是陌生的,她待了沒一會兒就覺得不舒服。
步西岸察覺,詢問:“回去?”
郁溫沒立刻,目光渙散地盯着某處,好一會兒才扭頭問步西岸:“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
天臺有風,吹得她頭發有點亂,她眯着眼,整個人透露着茫然。
步西岸擡手幫她把淩亂的頭發捋順,挂到耳朵上,說:“沒有,想記得他,要記得從前他走過的地方,想見他,不一定要在這裏。”
郁溫看着他,數秒過後,喃喃道:“步西岸,你抱抱我吧。”
步西岸靠過來,郁溫下巴擱在他肩頭,風吹得她不停地眨眼,漸漸眼圈有些紅,她不知該看向何處,只覺得這個地方,也太冷了點。
郁學舟這麽多年,冷不冷呢。
她咬緊牙關,輕輕閉上了眼睛。
過去很久,她才睜開眼睛,臉上有幹涸的淚痕,她随便在步西岸肩頭蹭兩下,蹭完準備離開時,忽然瞥到旁邊斷裂的護欄,失了神。
她半天沒動,步西岸意識到什麽,把她從懷裏撈出來,低頭看她深情不對,回頭看。
沒什麽東西。
他正要問怎麽了,目光一掃,忽然停滞了。
斷裂的護欄邊緣,經過那麽多年的風吹雨打,卻依然平整發亮,甚至顯得有些鋒利。
就好像,這麽多年,都有人在摩擦過它一樣。
忽然又一股風吹來,郁溫似是猛地清醒過來,一把抓住了步西岸的手臂。
步西岸一邊安撫她,一邊撥通了陳隊的電話。
虞茉再次來了陵園,也沒有什麽目的,就是突發奇想想來看看,看看方宇霓到底是個什麽人。
是個什麽人,單從一張照片裏大概是看不出來了。
但是這小小一間隔間裏,全是言宥旻來過的痕跡。
他到底有多用心呢,才能把這裏維持得不像一處骨灰存放處,更像一間小屋。
原來這個男人,也是有溫柔在的。
她臉上戴着墨鏡,鏡片深黑,視線穿過鏡片再落到照片上,原本彩色的照片變成黑白遺照。
她看了很久,直到墨鏡下的臉頰有濕痕,才轉身離開。
離開時旁邊有客服在咨詢,工作人員有條不紊地介紹:“您說的這種情況在我們這邊也很常見,有人會把亡者的一些重要的東西放在骨灰盒裏代替骨灰,這些事可以的。”
虞茉聞聲腳步一頓。
她記得虞申告訴過她,方宇霓當年意外發生得倉促,後來處理得也倉促,再加上當地有土葬的習慣,就直接埋了一座無名墳,最近才查出來後來言宥旻給立了碑。
但是虞茉不相信言宥旻會把方宇霓挖出來再送去火葬場,那這個存放室裏,放的是什麽?
就那麽一個閃念,虞茉忽然走不動路了。
她有點好奇,在言宥旻眼裏,什麽才是對方宇霓重要的東西。
還是什麽都沒有?
她沉默地站在骨灰盒前,盒子精致小巧,她看了很久,慢慢伸出了手。
她把盒子抱起來,出乎意料的,盒子并沒有想象中輕,是有一些重量的。
裏面有東西。
是什麽呢?
虞茉盯着它,就好像在盯一只薛定谔的貓,一旦打開,她就能看到言宥旻那只貓。
可是她看了又看,最終還是決定放回去。
一是死者為大,二是她已經不想再知道什麽,她放過自己,放過這更疊幾回的四季,也放過言宥旻。
就在她準備把骨灰盒放回原處時,門外忽然傳來動靜,似乎有人闖了進來,緊接着門忽然拉開,虞茉被驚吓,失手砸碎了骨灰盒。
她心裏咯噔一下,忙不疊低頭去看,地面上只有一把刀。
她戴着墨鏡,看到刀上蒙了一層厚厚的黑色,像是墨水,又像別的什麽液體,可是刀刃卻鋒利,似乎閃着光。
她愣愣地拿下墨鏡,沒了鏡片的阻隔,視線捕捉到色彩,她清晰地看到,那把刀上,沾滿了已經幹涸的血。
身後又闖進來一個人,那人沖門口的人喚一聲:“陳隊。”
陳隊看一眼虞茉,又看了看地上的刀,跟身邊人說:“帶走。”
十二年,回國以後,郁溫第一次和言宥旻見面,是在那家餐館門口,二人匆匆一別,各自有感,卻沒糾纏更多。
第二次,就到了這兒。
這次進警局,言宥旻就沒上次那麽氣定神閑了,因為證據确鑿——言宥旻曾在無數個日夜,拿一把刀反複割劃護欄鋼管,刀割鐵,不好割,但是水滴能穿石,他心裏的仇恨遠比水要烈。
鋼管切割掉以後,再虛綁一條繩,假裝護欄完好無損,夜半時分,郁學舟并沒有心思觀察這點細節,更何況,他是真的愧疚,哪怕他對一切都并不知情,可他确實是劊子手。
但他仍然想要服從法律的判決,他想回家抱一抱剛剛十六歲的女兒,向她道歉,告訴她以後大路朝東,即便沒有父親的庇佑,也要勇往直前。
可他沒有機會。
他墜落,血滲透在陌生的土地上。
等所有人散去,言宥旻把刀放進了血窩裏,以此祭奠。
隔着防護窗,郁溫盯着言宥旻這張儒雅的面孔,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見面,他曾看着她笑。
那個時候她太小,遇到點不同尋常的事情就會緊張,随即心跳加速,這就是吊橋反應。
而她當時以為是心動。
不過郁溫現在并沒有心思和他絮叨這些,當時雖然是言宥旻有意為之,那也是她自己主動上鈎,沒什麽好埋怨的。
她只想知道一件事。
“我在外面這些年,起初總是會遇到一些不好的事情,每次報警都不了了之,是不是因為你從中作梗。”
言宥旻沒回答。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但這已經是答案了。
對于郁溫的問題,他沒有表現出半分意外或者疑惑,也沒有問“什麽不好的事情”,或者“報什麽警”。
因為他知道她這短短兩句話是什麽意思。
因為這件事,就是他做的。
其實不止這些,還有那些書,影像,全是言宥旻有意送到她面前的。
他知道周芊愛看書,所以安排人在她家附近的書店裏大量地上這些書籍。
他那個時候想做什麽。
他那個時候想的是,郁溫和周芊這輩子都不要再回國了,冤有頭債有主,他已經從郁學舟那裏讨回了所謂的公道,他願意放她們母女一條路。
可是……
言宥旻深深看了郁溫一眼。
可是,冤有頭,債有主。
他身上也要債,也要還。
今天天氣不錯,晴空萬裏,陽光不濃不烈,一切都恰到好處。
郁溫仰面看天,任由溫風拂面,她站在那兒,緩緩、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也不是秋天,旁邊卻有落葉随風飄起又落地。
落葉歸根。
郁溫看着那葉漸漸歸于土壤,身體開始變得輕快,呼吸開始變得通暢,但是頭腦卻沒有茫然。
因為她往後的生活,還是有方向的。
遠處車子停靠路邊,車門打開,步西岸大步朝這邊走來。
她的方向,正朝她走來。
“回家?”步西岸停在她面前。
郁溫說:“好。”
兩個人往車的方向走,期間垂落在腿側的手相碰,不知道誰先主動鑽進了對方的掌心,總是一路牽着上了車。
上車後,步西岸問:“晚上想吃什麽?”
郁溫假意思考幾秒,說:“回爺爺那兒吧,讓周姨做。”
步西岸說:“好,想吃什麽?”
“什麽都行,今天做什麽都愛吃。”
步西岸說:“好。”
車子疾馳而去,車胎掀起滾滾塵土,塵土飄啊飄,被遠遠抛在身後。
而他們,将一路向前,成為彼此的新生與方向。
作者有話說: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