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言宥旻沒回家,而是一路開去了邊遠縣城,二十年前,這邊剛剛發展起來水産養殖,中間有幾年沒落了,後來大家摸索出網絡銷售,這兩年又漸漸起來了。
大片的養殖基地擴展,家家戶戶都在水裏泡着,自己住的房子這幾年才慢慢往精裝了蓋。
整個村子,只有一處角落,像被時光抛棄。
停滞在遙遠的過去。
——房子有六層樓高,曾經是這個村子裏最榮耀的地方,是一所小學。
這片地大,引得很多大老板眼紅,酒桌上糾來纏去,想的都是“花落誰家”,沒人關注這朵“花”願不願意。
“花”當然不願意,這是附近唯一一個有文化的地方,周邊不少村莊的孩子都在這邊上學,但是因為環境惡劣,幾乎沒有老師願意任教。
只有方宇霓一個人願意。
那一年,言宥旻也才十九歲,方宇霓是衆所周知的孤兒,大家都說他日子過得不好,但是他不好得光明正大,言宥旻時常羨慕他,因為言宥旻自己,是別人的私生子。
言宥旻其實不太記得自己的媽媽長什麽樣,就記得她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只不過這記憶實在太薄,他時常只在夢裏回味。
後來他遇到了方宇霓,本來,他們應該同病相憐,可言宥旻偏偏看他不順眼,然而方宇霓是個脾性極好的人,他溫柔,敞亮,坦誠,說話愛笑,愛看黃昏與日出。
他總愛說:“其實孤兒未必沒什麽不好,比如我啊,我就可以自己給自己取名字,宇霓,宇宙和光,好聽吧?”
後來言宥旻想,自己為什麽願意和方宇霓成為朋友。
大概是因為他很溫柔。
這種被溫柔包裹的日子沒走多遠,外婆去世了,言宥旻的生活裏忽然迎來一位老師,他說是自己的父親。
但是他德高望重,不願到老了,讓衆人知道他難堪的風流史,所以把言宥旻接走的時候,交代說:“以後喊我周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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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老師為他提供經濟,為他提供新的名字,讓他接觸優等的教育資源,如願考上大學。
他和方宇霓還有聯系,只不過全在一部手機上。
他們約好,等方宇霓考完,也去撫靑。
後來高考結束,方宇霓沒考上,但他仍然願意去撫靑,只不過,他想在學校裏教孩子們一年。
這一年,一切都很順利,唯獨在終點站,烙下了一片血。
——上面忽然下達文件,村子要開發,地點選在學校,學生家長都不同意,場面鬧得很難看,家長不懂辯論,也畏懼城裏的大老板,便推舉有文化的人出面。
方宇霓雖然沒考上大學,但好歹上了幾年學,平時也愛看些書,講話文绉绉,大家便讓他去。
這一去,沒有回頭。
他人沒有回來,回來的是一具屍體。
那些人說是意外,村子裏不相信,但也沒辦法,沒錢沒權,甚至連個正經收屍的人都沒有。
不過奇怪的是,自此學校再也沒有人動過,聽說是後來專業人員分析過,地點其實不合适,離水太遠。
于是他們又浩浩蕩蕩地離去,幾層樓在風雨裏幾年,巍然不倒。
但最終還是荒廢了。
縣城發展,孩子們紛紛去縣城上學,村子最終還是開發了養殖場,只不過在臨河處。
時間久了,沒人記得曾經有一位很溫柔的少年,曾堅定不移地袒護過這一方領土。
只有言宥旻記得。
他不僅記得,還刻在了心裏,他一步一步往上爬,甚至不惜伺候在周老師跟前——他曾跟方宇霓說過,等方宇霓來了,他們就去過自己的生活,反正他已經長大成年。
只可惜,山風更烈,他搖搖欲墜。
他後來終于見到了那位老板,叫郁學舟,有個女兒,女兒過生日的時候,周老師曾贈佳作:山風不見也少年。
人的一顆赤子之心是很珍貴的,經歷過山風以後仍有初心,很難得;沒經歷過山風,在父母掌心長大,不驕不纨,日日少年,更難得。
因為在人性裏,比打壓更難抗衡的,是贊譽。
可是憑什麽。
憑什麽有些人只要在聲聲贊譽裏不迷失自我就是優等的,這世上,明明還有人在風雨裏站立。
如果把她推到風雨裏呢?
沒了父母的庇佑,她也能得此佳作嗎?
後來在醫院裏,言宥旻看到周芊和郁溫那般失魂落魄,心想她們也不過如此。
她們不過是生來幸運。
但沒有人會幸運一輩子,從郁學舟選擇開發那片地的那一刻起,她們就注定離開這座避風港。
其實言宥旻想過無數次,如果郁溫不是郁學舟的女兒,她幸運一輩子,也無可厚非。
這世上就是存在那麽一小部分人,山風不見也少年。
可偏偏她是。
那就,沒辦法了。
但古往今來,冤有頭債有主,郁學舟的事情,言宥旻只想找郁學舟,後來送郁溫母女離開,不過是記得周芊待他的那一點好。
他以為事情就此結束,甚至時不時會托人打探一下她們母女的消息,這一打探,十二年,再也沒有停過。
深究起來,也沒有原因,他就是想知道,想打探。
可他沒想到,她會回國。
更沒想到,會在這個關頭。
不知為什麽,言宥旻覺得,有些事情,不能拖了。
他站在學校天臺,望着天邊,風從他臉上吹過,他撫摸護欄一角,撥了一通電話。
“喂,是我,把東西寄給他們吧。”
任何人做事,都是提着一口氣的,事成了,這口氣會吐出來,人會變成輕羽,從此天高地遠,沒有方向,但卻快活。
但如果事敗了,這口氣也會吐出來,只不過吐出來的不是氣,是力氣,人沒了力氣,就會變成一灘爛泥,從此紮根在失敗原地,經歷淋雨、暴曬、踩踏,最終和這片“失敗”融為一體,畫地為牢。
郁溫不清楚自己算成功了還是失敗了,但這口提了十二年的氣,确實吐出去了一半。
她用盡剩下的力氣,送給步西岸一個吻。
然後重新陷入昏迷。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再次醒來,屋裏窗簾被拉開了一半,窗外藍天白雲,天氣好得不像話,一片晴空萬裏,陽光像一塊布鋪在她床上。
她遲緩地眨了眨眼睛,等意識漸漸清醒,才慢慢坐起來。
睡得太久,即便緩慢坐起也帶得腦子裏原本沉寂平靜的腦漿開始晃動渾濁,郁溫忍不住抽氣,擡手摁在太陽穴上,重重摁幾下才算徹底緩過神來。
手機和電腦都在飄窗上,郁溫過去各自都看一眼,LF app設置的是有已讀未讀提示的,大麗花昨天又發了一些消息,步西岸已讀了,但卻沒給回複,大麗花一直在催促她。
為了避免大麗花因為過于擔心而做出什麽事來,郁溫當即給她回了消息。
前後沒多久,她手機又響了。
昨天手機碎以後,步西岸用電腦登微信給卷毛回了消息,手機本來都不行了,一夜過去居然又行了,就是屏幕反應有點遲鈍,郁溫手指頭都摁疼了才接通電話。
“醒了沒?你是不是人?我大老遠跑來找你,一到地方就幫你盯梢,結果你一句困了就把我扔到現在?”
郁溫聞聲看電腦微信,和卷毛的最新消息果然是一句:困了,你先找個酒店住下。
……确實是步西岸應付別人的風格。
她彎唇笑笑,說:“晚上請你吃飯。”
“我呸!我稀罕你這頓飯?”卷毛說,“必須是你們最正宗的燒烤。”
郁溫說:“好的。”
正說着,房門被人推開,郁溫擡頭,看到步西岸走了進來,郁溫一怔,低頭看電腦角落的時間,已經九點多了,步西岸怎麽在這?
還穿着居家服?
電話裏卷毛又絮絮叨叨說話,郁溫聽不進去,敷衍道:“我先挂了,晚上見面再說。”
然後無視卷毛的叫罵,挂了電話。
步西岸等她把電話挂了才進來,他手裏拿着一部新的手機,遞給她。
郁溫沒拒絕,接到手裏說:“謝謝。”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盯着步西岸,步西岸臉色不算好,看來是昨晚沒睡好……又或者是根本沒睡。
她猶豫了一下,剛要開口問,步西岸先開口說:“李兆被傳訊了。”
郁溫一怔,“什麽?”
步西岸嗓子啞下來,“說是有人給警方寄了一份匿名文件,是關于他這些洗錢的證據,據說還牽扯到了程旭。”
郁溫還怔着。
步西岸更近一步,郁溫此刻還坐在飄窗上,步西岸蹲下/身,仰面看她,輕聲問:“是你嗎?”
郁溫這才想起來,步西岸還在誤會着她。
昨晚她太累,沒給他确切的答案,就睡了過去。
這麽一想,郁溫大概能确定,步西岸昨晚,應該真的沒睡。
應該已經想得焦頭爛額了吧。
這會兒窗外陽光正甚,步西岸正巧蹲在光的中心,他的手搭在郁溫腿上,仰面說話時,光線穿過他的眼睫,把他的眉眼照得清晰。
郁溫看着他的眼睛,輕輕搭上他放在她腿上的手,說:“不是。”
步西岸愣了。
他愣得很明顯,顯然這個答案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也許他問這個問題并不是想知道答案,只是想起個話頭,然後順理成章把昨天想了一夜的“對策”告訴她。
可是她說不是。
步西岸感覺自己的一顆心,就好像完完全全沒有屬于過他一樣,始終都在郁溫那裏挂着,她說一句他意料之外的話,他都要晃半天神。
“你說什麽?”他問。
郁溫忽然有點不好意思,這些年她總是在做一些不太正的事情,和人打交道做得最多的也是“打太極”,什麽話都不愛說太明,如今冷不丁要她直接地承認些什麽,她忽然別扭起來。
她松開步西岸的手,躲開步西岸的眼神,語速有些快地說:“不是我,我還……
“我還什麽都沒做呢。”
所以你不要那麽怕了,我大概……不會做什麽了。
步西岸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郁溫抿唇,任由他抓。
房間一片安靜,太陽升得更高,照進來的陽光更多,兩個人身上都披了一層光。
漸漸地,步西岸眼睛紅了,他直勾勾看着她,一句話也不說,直到他眼眶邊緣漸漸溢出濕跡,郁溫才磕磕絆絆地出聲:“你……你別哭。”
雖然重逢以來,步西岸哭過幾次,但每一次,他自己也都有藏着掖着,要麽就是在臉上嘴裏耍狠,然後在她身上發洩什麽。
從來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真實又完全地把委屈和恐懼暴露出來。
郁溫忽然有點不知所措,她想站起來,又覺得她已經是坐着,本來就比蹲着的步西岸高了,于是只能繼續坐着,想去抽紙,又發現紙離自己有些遠,最終只能伸手去擦,然而她手剛從步西岸手裏抽出來,步西岸一下把她拽進了他懷裏。
他本來就蹲着,姿勢不便,再加上力氣大,郁溫幾乎是跌撞進他懷裏,他順勢坐在了地上。
郁溫被迫雙腿分開,跪坐在他懷裏。
他把她抱得很緊,整個人都在發抖,郁溫一瞬間就想起來他們在暹羅第一次見面那天,他也是如此,把她抱得很緊很緊。
也許那天,他除了震驚,還有幾分喜極而泣,以為他們是重逢。
可事實上,今天才是。
今天,才是真正的重逢。
他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受過什麽叫喜極而泣,他幾乎要把她勒進骨頭裏。
熱烈滾燙的淚水落在郁溫後頸,陽光直照,更熱更燙,她聽到步西岸帶着哭腔的聲音。
“你吓死我了……”
作者有話說:
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