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 江南江北(下)
三
于是屋中諸人便就轉向夜未央。習杏林術的道士略思索一下,道:“其實我霸圖會中,大當家脾氣最硬,可軍師也不落于後。偏偏這二人固執成這樣,卻鮮少有意見相左之時,也令人啧啧稱奇。舊事雖然多,我單說一則這次押镖時候故事罷。”
“我聽說這一趟軍饷路上也是頗多波折?”茶小夏又問。
“确是如此。”夜未央嘆口氣,“那一批镖貨,來源特殊,雖是軍饷之用,來源卻是中草堂所掘出一批舊日海寧王所藏寶藏,多有金玉玩物,并不比尋常銀兩。”
“中草堂之事,我亦聽聞,”青年道,“王堂主說自己乃方外之人,所掘出寶藏于己無用,中草堂又只靠草藥濟世救人,幾時需要這些阿堵物?于是便皆捐做軍費了。”
“雖然王堂主如此爽快,但當時這筆寶藏,亦搶了個頭破血流,”春易老搖搖頭,“也就是王堂主善于謀劃,兼之當時嘉世煙雨皆與其表面相争、實際背地相助,否則中草堂又怎麽能順順利利,在衆人眼下将那寶藏偷梁換柱取走?這要說起來,又是一則精彩故事了。”
夜未央點了點頭:“不錯。不過這中間細節,我就不知道了,還是說我們押送事體罷。這筆寶藏之前在中草堂手上經過,江湖上眼熱者亦多;更不要提朝中還有一排力主和議的,便恨不得将這筆镖貨按回地裏,說什麽也不想叫霸圖将它送到地方。大當家和軍師商議許久,才定下來兵分三路,兩路皆為詭兵,剩下中間一路,便由大當家、軍師親自押送,取旱路而至京師。我等諸人,皆是加了百般十倍的小心,就怕出甚麽閃失。”
茶小夏屏住呼吸,道:“——但這一路,只怕也并不平順罷?”
“自是,若是每天晚上逮不住一個小賊,大家就覺得心裏跟缺了什麽似的,渾身不得勁兒。”夜未央大大嘆了口氣,顯然是回想起來還心有餘悸。
“但霸圖會也是江湖上數一數二幫派,只怕尋常賊子,在你們手上走不過幾個來回罷?”茶小夏笑道。
夜未央正色:“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們亦沒有想到,最難防的,并不是那明搶暗奪之人。眼看着将到京師,便算我們還加倍小心,也覺得大約此後便一路平順了。卻沒想到,離着京城還有一天路程時候,我們被一支軍隊截住了。”
“軍隊?”春易老也怔了一下,“我知朱雀玄武二軍現如今皆在西北征戰,青龍軍鎮守帝都輕易不出……難道攔截你們的,是地方廂軍不成?”
“一開始我也這麽想,還以為是當地州府派出來護送的——只沒想到,那原來是兵部人馬。”
茶小夏疑惑:“這是特地而來,接應你們的嗎?”
“恰恰相反。”夜未央嘆了口氣,“我們這筆軍饷,一直便是要避開兵部,直送到京城皇風營中。若入了兵部,只怕便要在朝議政争中消磨大半,便是到不了西北軍中。而當時為首那個劉侍郎,便極不客氣,叫我們大當家和軍師過去問話。但張軍師早準備好這種情況,竟是将那侍郎種種要求打回,言語之間滴水不漏,便言除了聖旨上所言,楊聰、白庶二人之外,這筆镖絕不會交到第三人手上。”
“那侍郎自是極不甘心了。”青年嘆口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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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他什麽也不說,要我們全體去他山莊與他飲酒,便說是犒勞。倒是軍師早已發出聯絡符鶴,只等着京城接應人士趕來;我們又為兵員圍困,便大當家便說——有什麽筵席,在此處也是一樣。”夜未央道。
“只怕是宴無好宴。”春易老神色凝重。
“當時并不覺得,只以為是官場虛應故事。那侍郎倒也殷勤,便擺開酒席,還親自把酒,道敬二位英雄一杯。軍師當即取過大當家面前酒杯,道:‘他量淺,未免耽誤正事,且由我代飲了便是。’那時我便覺對面侍郎面色并不好看,畢竟見識少,不知道怎麽回事。”夜未央說到此處也嘆了口氣,“直到飲了三巡,那侍郎點點頭道,‘若諸位執迷不悟,也只好吃一盞罰酒了。’竟然還是要動手的架勢。我們便各自操刀,唯對方都是兵士,數量又多,心裏已經發狠想着便多殺一個也是賺了。這時候張軍師道:‘侍郎雖然好謀算,但不覺得,此地離京城太近了麽?’當時我們兩隊人馬,正停在道邊,劍拔弩張圍攏做一團,而軍師這句話說出去,便聽見北面馬蹄聲杳杳而來,來了一十八名黑衣騎手,為首一人做朱衣文官打扮,道:‘劉侍郎,這件事,您似乎管得太寬了一些。’”
春易老一凜,道:“——這人難道是?”
“不錯,便是葉修那個同胞兄弟。”想到當時情形,夜未央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了個詭異表情,但還是向下說去,“當時葉秋只道:‘此間事,我三零一番既來了,便自是我等料理,多謝劉侍郎照料至此。’那侍郎知道自己這事算是黃了,面子上寒暄兩句,總算帶着士兵走了。我們衆人剛放下心,便聽軍師說:‘便最後一程,亦不可放松警惕。’說罷,竟是跌倒在地。”
衆人皆一驚,藍河心念電轉,道:“可是酒中有毒?”
夜未央點了點頭:“是。不知誰給那侍郎使的計策,雖然用的是一把壺,內中實際是兩重心,可嘆我們只看對面是個官兒,便失了警惕……”
而青年想一想,道:“——只怕,張先生應是看了出來?”
“雖瞞過了我們,哪裏瞞得過軍師?”夜未央嘆一口氣,“只是他為了拖時間,免得當即動起手來,便自己一人擋在了前面。”
衆人感嘆一晌,茶小夏道:“便算霸圖多杏林弟子,能有那解毒法子,但也照樣是自損八百……只怕韓大當家極是憤怒罷?”
夜未央嘆了口氣:“何止。那幾日,他頭上便跟自帶了片烏雲似的,走到哪兒陰到哪兒。便算後來張軍師醒轉過來勸他,也不成。那時節我們镖也送到了,便在京城皇風營裏寄居,等着張佳樂林敬言二位客卿過來彙合。三日後,張林二人并着秦牧雲、宋奇英都來了。韓大當家只天天在堂上坐着等他們,見他們來了,第一句話便是:‘操家夥跟我走。’”
大家心裏都想這難道是要謀殺朝廷命官?又看夜未央一笑,道:“當時我們也吓了一跳,也不敢攔,就遠遠跟着諸位當家到了侍郎府邸。那侍郎家人出來問話,大當家只從懷中掏出一張工部文書——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弄來的,道此宅年久失修,恐坍塌傷人,只得拆了。說着,一拳轟了前廊一根柱子。張佳樂早便知道端倪,跟着吆喝一聲‘要命的閃’,竟是将雷火彈漫天花雨一樣打了出去。我們也樂了,跟着上去就拆啊,不到一刻,就把偌大個侍郎府夷為平地——那侍郎剛跑出來,就看着自家正堂擦着他腳後跟塌了下來,吓得他尿了褲子。韓大當家正站在院裏,看着他,只道了一句:‘這房子忒不結實。’便帶着我們轉身走了。”
這話說完,屋中衆人一時都笑起來,紛紛道:“痛快痛快。”茶小夏更道:“素來便聞霸圖會行事爽利,今日聞聽,果不其然,便是比痛飲一場還要痛快。”衆人又嘲一回那無用京官,最後藍河問:“這位小兄弟,你既從輪回城上來,眼見諸事,亦是定有可觀之處,何不與我們說上一二?”
那青年腼腆一笑:“有固然有,只可惜,并不若諸位前輩故事那般快意。”
衆人想到之前傳聞,又道:“這次輪回被圍七日,想來必是極慘烈的。”
青年沉吟片刻,道:“其實初幾日,我等仗着城堅,又備足滾木礌石火油諸物,衆人輪值,還算支應得下。最慘時候,還在第五日上。”
四
春易老這時也插進來,問:“輪回城圍城一事,傳到朱雀軍裏,都已經是第三日時候事情了。卻不是說本來雍州守軍還在前沿,戰火不會波及輪回城嗎?”
青年點頭:“開始确實如此。我興欣一衆,也主要是代百花谷送當時特制一批強弩過去,因為當時一應物資,都在輪回城中轉,自然我們也就押送強弩到了輪回。剛到得城中,就聽說前線守軍大幅潰敗退散下來,這消息不及半日,殘兵便進了輪回城,說是黨明一支精銳便追在後面——原來更北一線,黨明與我玄武軍相抗,在青龍峽、白水灘等處鏖戰不已,眼看陷入僵局;便出了奇兵,想越輪回而過雍南,以包抄大軍後路。”
“若是如此,那可真是……”這話一出,春易老和藍河都神色嚴峻——他們當時随朱雀軍正向雍南移動,自然知道形勢如何危急——若不是輪回城頂住了,朱雀軍便是調轉不及,眼看便要被黨明軍包抄後路。
“只恨當時雍州守軍無能,失了前方關隘,殘兵敗将退入輪回,竟還吆五喝六,想支應輪回人馬。”青年說起來仍然帶着些不平之意,“當時那将領基本失了一半兵馬,還滿口胡言,便是周城主及江副城主極好脾氣,都在那裏聽着,還想和他分說。我家莊主聽了,只道‘這等庸人,只能誤國’——便就出手将他打暈了,找了個地窖,将他塞了進去。”
夜未央瞪圓了眼睛:“這也成?不愧是葉修,盡行這不靠譜的事情。”
“當時事急,只得從權。他與周城主合計,将殘兵并了輪回外門弟子一同整編,剛剛在城牆之上排開隊列,就看見自外面谷中起了一線煙塵:便是黨明那一支精銳騎兵,早已趁勢而來。幸好此時輪回城已大門緊閉,在關隘前置了鹿角路障,牆上巡視兵丁弟子,皆持百花谷新制強弩,使得騎兵不敢冒進,這便首先拖過三日。”
青年說到此處,茶小夏也松了口氣:“幸得周城主葉莊主決斷得快,若不然,這騎兵突進,便算是武藝高強,也攔之不住。”
青年點頭應道:“便如先生所言。第四日上,黨明步兵跟上來,開始以雲梯攻城,被我們一頓強弩加上滾木礌石,打落下去。那時我們亦向朱雀軍中傳遞了信息,計算一下,若再堅守三日,便得支援,當時覺得尚守得過,心中還多少有些慶幸。”
“便是第五日上出了變數?”
夜未央想起青年開頭所說,道。
“不錯。”青年深深吸了口氣,片刻後才道,“——第五日上,黨明軍隊竟是将一路上劫掠而來的百十雍州百姓推到陣前,強逼輪回開城。”
此話一出,衆人都靜下來,半晌,才聽夜未央恨恨一句:“這般禽獸!”
那青年亦似想起當年慘景,眼睛都有些發紅,道:“那些百姓被他們所驅向前,便是想要逃進城中,而黨明軍隊就跟在後面,還以長槍驅策,更有一個騎兵,竟直接拿槍尖挑了一個小兒……”他說到此,亦不敢說下去了。
茶小夏這時,卻慢慢問道:“——但輪回開城了。是也不是?”
這話一出,春易老、夜未央、藍河皆一驚,轉頭看向青年。青年此刻神色凜然,之前那些腼腆神氣,亦是不見,只道了一個字:“是。”
“……若是日常厮殺慣的軍人,只怕百十百姓,亦能忍下心來。可是江湖十大門派,一開始皆起于天地動亂之際,無一不是為護一方民人而開宗立派,這等情形,如何肯殘酷到底。”茶小夏慢慢道,“——只是,此舉也忒冒險了些。”
青年點頭又搖頭:“便算冒險,總比日後夢裏都睡不踏實得好。下城之前,葉莊主便說,此一去,便是與這百十民衆共存亡,若不能殺出一條血路,就是将我們自己賠在外面,也不能讓敵軍越雷池一步。——其實,按他意思,本不肯叫周城主下去的。”
春易老搖搖頭,道:“但周城主定是坐不住的。”
“當時事情緊急,其實沒什麽商量餘地。只是等我們出了城,才看見周城主也跟了出來——那時哪兒還來得及分說?只是一力拼殺罷了。”青年道,便似又看見那日厮殺慘景,“當時衆人皆殺紅了眼。後方安文逸方明華守在門口忙着放百姓進去,又不住丢那急救千金方;而周城主、葉莊主各自躍馬提槍厮殺,都是以一擋十;最後眼看着衆人都快進去了,而黨明大軍也追上來,沐橙姐只持了吞日,也不顧敵軍弓弩,連珠箭掃射下去,硬是掙出最後一線空隙——可眼看着莊主馬匹就到了門前,忽然嘶鳴一聲,癱軟下去——原來已被追上來人用長刀砍斷後腿。莊主察覺不好,便已離镫,于鞍上一縱向前,不免後背仍然着了一二支箭。而周城主本來已要進城,便忽然勒馬回轉,長槍直揮,竟是以槍帶了劍氣,直直将追上來兵丁逼退一丈開外,才同莊主一同回轉城中。那一瞬兔起鹘落,我們眼看見城門緊閉、看見周城主與葉莊主兩人都到了城內,才發現自己竟屏住一口氣不敢喘息,而背後的衣衫,盡已濕透了。”
——青年這般說,而屋中諸人,便也是屏息靜氣,聽到最後一刻才舒了口氣。藍河道:“別說眼看,便我這般聽着,掌心也汗濕了。”
茶小夏亦道:“若不是周城主與葉莊主藝高人膽大,亦真是……”說着,亦是長長舒了口氣。
“那一戰,諸人損傷都極大。”青年又道,“周城主最後一式,傷了內裏,便算千金方亦治不好,只能慢慢調養。好在黨明軍隊亦為那日我們氣勢吓到,只傳說中原武人厲害,都能以一當十,甚至以一當百,後日進攻亦失了銳氣,總算支撐到朱雀軍趕來。”
——他此時講完那一場大戰,亦是松懈下來,便又恢複了初見時候腼腆樣子;但話語中那一般金戈鐵馬之風,卻似乎還在屋中奔馳來去,幾乎便能聽見铮铮響聲。最後反而還是茶小夏咳嗽一聲,道:
“說了這麽久,還沒請教這位小哥姓名呢。”
青年“啊”地一聲,笑了笑,拱手道:“我是興欣山莊喬一帆,江湖人稱‘一寸灰’的便是。”
五
那之後,屋中衆人又雜七雜八閑扯一通,到得早晨雪停了才各自道別——春易老藍河繼續向南而去,夜未央要去霸圖分舵,茶小夏繼續往京裏走一路上探聽消息,而喬一帆渡江而去、便要去尋和他接應的中草堂高英傑。他獨自策馬在雪後路上緩緩而行,卻是不由得,又想起了輪回圍城之時的事。
那一日從戰場上下來,每個人基本已經都和個血人相似了。城上魏琛江波濤只來往指揮着将滾木礌石打下去,而方明華和安文逸盡管筋疲力竭還是将最後幾張千金方貼在葉修和周澤楷身上。
葉修揮揮手叫他們先去管別人,自己幾步走到周澤楷面前,難得黑了一張臉:“我和你說,叫你不要下來……你是輪回一城之主,以身犯險,簡直胡鬧。”
周澤楷那時正慢慢調息,聽見這句話,并不氣惱,只擡起頭定定看着葉修:“你在城上,呆得住?”
葉修便看着他。那時候衆人亦在邊上,都被兩人氣勢逼着,一句勸的也說不出來——這事本來兩人都有道理,但喬一帆從來沒見過葉修這一般臉色,更沒見過周澤楷這般堅決。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兩人都像是要動手的意思——
但葉修只上前一步,緊緊地抱了周澤楷一下。
那擁抱太快也太短,甚至喬一帆覺得是自己眼花了,便又聽葉修說:“找處淨室,我為你推宮過血。”
周澤楷點頭一笑,便似剛才短暫争吵未曾有過一般。
然而後來喬一帆再想起那一日,腦中首先浮出的,只是城下一地血光之中,那兩個人立在一處畫面。
——便似有千軍萬馬,也不得近前一步。
他緊一緊頭上風帽再度催馬前行,而眼看天邊陰雲重重,又是另一場風雪。
可前面總還有人等着他。
而冬日漫漫,亦總是要過去。
[終]